作者:易人北
一直到她走远了,那门缝才慢慢合上。
矮小老太赤著脚,脚步蹒跚地向离村庄最近的一座低矮荒山走去。
二月头的寒风在山野间呼啸,不见丝毫阳光的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老太把烂草席越裹越紧,可这点东西又怎能挡得了风寒?
矮小老太一个劲走著,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走到山上,一定不能倒在路边。
天渐渐亮了,大雁村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扉,贫瘠的田地上也出现了三三两两犁地的人影。
不少人都看到了矮小老太,却没有一个人跟她搭话,看见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低下了头。
一名正在用锄头锄地的年轻男子停住手,抬头看向走在村路上的老太,又转头看了看沉默的村人,看了一会儿,他也低下了头,继续挥起手中锄头。
只是男子垂下的眼眸,遮住了他双眼中饱含的浓浓悲哀,和几丝怒其不争的愤怒。
悲哀他们村已经走到这种地步,愤怒大家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要忍耐下去。更生气的是自己身为里正,却无法彻底地影响大家,也没有好的办法解决目前困境。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辆套著骡子的大厢车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大雁村。
大约很久没有看到外人来到这里,大雁村听到声音的村民都抬起了头。当看到那辆宽敞的带厢骡车时,不少人眼中都射出了奇怪的光芒。
正在锄地的男子发现不少人把目光转而集中到他身上,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为什麽要在这时候来一辆车?他该怎麽办?
矮小老太拖著脚步从路那头走来。
乡间土路十分狭窄,赶车的大汉眼看那老太像没有看到骡车一样,歪歪倒倒直撞了上来,只得把骡车让到了路边。
矮小老太与骡车擦身而过。
赶车大汉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碴,盯著老太的背影不语。
车厢门打开,一名身材稍圆的半大少年伸出脑袋,「又是一处怨气冲天的地方,我还以为靠近新京会好一些。」
赶车大汉轻叹:「北方战火连天,南边小朝廷为了抵抗朗国侵袭,据说预先收了五年份的税,还要求每家有两名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者必须出一人当兵,南边的老百姓不会比北方轻松多少。怪不得老人们都说乱世出妖魔,这到处升腾的怨气怎麽可能不吸引妖魔?」
少年钻到大汉身边坐下,「胡予父子和小皇帝跑得倒挺快,朗国还没打到新京,他们就放弃北方那麽大一块土地和那麽多老百姓跑到了南边。听临遥百姓说,南边新京的皇宫和各衙门,早在小朝廷到达的时候就建好了?」
「胡予父子早就有和朗国划江而治的打算。呵,我还以为他会死守京城,把南方让出去,却忘了南边富庶,他当然愿意选择在南边称帝。那小呆子睡著了?」
「嗯,睡了。可惜苦了老百姓。」半大少年见大汉还在看那名步伐蹒跚的老太,好奇道:「她在干什麽?」
「上山等死。」
「哈?」
「我听过这种风俗。」大汉目光在贫瘠的田地和那些饿得皮包骨的村民身上溜了一圈。
「什麽风俗?」少年抬头问。
大汉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这风俗还是我当兵时听我们营一个老哥说的,他说他们家乡在荒年的时候,一些实在吃不上饭人家的老人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会在粮食最短缺的时候,只身披一张草席走出家门。」
「这样啊……」少年抓头,「我还以为她不怕冷呢。」
「你以为人家是你?」大汉屈指弹了下少年的脑门。
少年大概被欺负惯了,摸了摸脑门也不生气,「那她为什麽只围一张草席?为什麽不穿衣服?」
「饭都吃不上了,哪来钱买衣服?这样的人家,就算有稍微厚实一点的衣服,也都拿去换成米粮。那草席就是给她遮羞和当棺材所用。」
不怕冷但怕饿的少年心有戚戚然,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迟疑道:「……我这里还有些吃的。」
「只怕我们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注意到周围有村民在偷偷打量他们,大汉从骡车上跳下,随手在田野里抓了把土块回来,「你看。」
少年探头看去。
「这土已经板结,最上层都已经黄得发白,是最瘦、最贫瘠的土地之一。这种土地越种越穷,种什麽死什麽。如果周围有足够的水浇灌还好,加上勤施肥,说不定还能养回来,可你看这里哪里有水源?你再看周围的山脉,这里几乎看不到什麽大型山脉,就算有山,也只是几座光秃秃的荒山。」
大汉把土块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人什麽都靠不上,要麽离开这里,要麽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少年看看大汉,又看看周围,他能感觉出来大汉似乎在寻找什麽,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在这里停留下来。
少年正要开口询问,就听──
「咳,这位大兄弟,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名肤色黑瘦、个头中等的男子抓著一条扁担,凑过来用当地话问道。
还好大汉和半大少年对於方言的理解都没有什麽障碍,听男子搭话,便一起看向他。
只见这名黑瘦男子一身破袄,袄子绽开的地方露出了充当填充物的乾草絮,腰间只扎了一条草绳。他下身没穿裤子,只在腿上绑了乾草遮寒,脚上一双破烂草鞋,草鞋头还露出了两个黑漆漆的大脚趾。
男子头发随便用条破布头绑著,黑皱的皮肤也看不出到底多大年龄,问话的声音还算亲切,可大汉却没有看漏掩藏在黑瘦男子眼中的那一丝狡猾和算计。
「我们兄弟打临遥城来。」大汉回答。
「临遥城?离我们大雁村肯定很远吧?这地名我连听都没听过。」黑瘦男子道。
「是挺远的,离这大约有千多里路。」
「你们真能跑,你们那儿一定是大地方吧?怎麽跑这儿来了?我们这儿可什麽都没有。你们这头骡子看起来可真结实。」
黑瘦男子说著就走到大黑骡身边,伸手就去摸,一边摸还一边咽口水道:「这是头母马骡吧?它娘一定是匹好马,瞧这身架子,肉摸著也厚实。」
「你才是母的,你全家都是母的!」大黑骡气愤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很想把在身上揩油的黑瘦男子一脚踹开。
黑瘦男子听不懂大黑骡语言,但也吓了一跳,讪讪地松开手。
「二爹,那个猥琐男调戏我!」大黑骡转头委屈地告状。
半大少年伸手摸了摸骡子的屁股,大黑骡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舒服了。
「兄台好眼光,这确实是一头公驴和母马交配生的马骡,最耐长途跋涉和搬运重物,不过不是母的。」大汉赞了对方一句。
骡马都属於贵重牲畜,一般人家连见都没有见过,这村里也不见骡马身影,而这黑瘦男子不但能认出这是骡子非马,还能一口判断出这是一头母马骡──虽然判断错误,那是因为他家大黑跟一般骡子不一样。由此可见,这男子不是原来就做过贩卖骡马这行,就是在外面长期跑过。
「不是母的还长这麽雄壮?又这麽听话?你们家把这骡子养得真好,竟然能让我看走眼。」
黑瘦男子弯腰去看大黑骡的下身。
大黑骡愤怒地抬了抬後蹄。
黑瘦男子吓得倒退三步,随後自己抹抹脸,又凑上来尴尬地笑道:「呵呵,在下曾在城里的骡马行刷了五年骡马,其他不敢说,一匹牲口好不好,基本还能看出来。两位赶著这辆好骡车,不知是跑商还是赶路?」
大汉露出招牌的忠厚笑容,随口胡扯道:「赶路。北方过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边跑。我们兄弟打算到新京探亲,正好打贵宝地经过。」
「原来二位大官人是进京探亲,走我们这儿确实是最近的一条路。往前顺著官道走,要不了两天就能看到新京城门。」黑瘦男子嘴上说得客气,一双细长眼睛却不老实,一会儿看看骡子,一会儿又往车厢里溜。
「这骡车真不错,看著又结实又宽敞,看起来比刘老爷的行车还要好,两位大官人家里一定很有钱……呵呵,看我,说什麽呢。对了,两位官人要不要去我家歇息歇息?喝口水再走?」黑瘦男子咽口唾沫,肚子里传来一阵响声。
「谢谢,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大汉看黑瘦男子可怜,也不因为他那点小心思就生气,人都活不下去了,道德良知自然就会降到最低。
「我知道你们要赶路。」
黑瘦男子眼看两人没有停留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前面的官道因为胡王爷要娶亲,昨天就封道了,你们今天就算想走也走不成,得等王爷今天把新娘迎回来才能通行。就算两位官人想绕道,也没路给你们走,那些小路没有一条能让你们这麽大的骡车通行。」
「哦?」大汉问:「这位胡王爷可是当朝宰相及摄政王的亲子、我朝兵马大元帅兼封忠义王的胡继孝胡大人?」
「是,就是那位。」
大汉闻言冷笑,「胡家可不得了,不但一门双王,如今娶个小妾还敢封官道,真是……」
「这、这……大官人切莫乱说,小的什麽都没听见。」黑瘦汉子扇了扇耳朵,诚恐诚恐地道:「听说胡王爷这次娶的不是妾,而是平妻。新娘听说是荆州太守庞大人的千金呢!胡王爷封道迎亲,也是对庞大人的看重。」
「平妻只是名头好听,说白了还不是做小?难不成胡小鸡府上要出两个王妃?还是他已经做好封东宫西宫的准备?」大汉嘲笑道。
黑瘦汉子心里有点怀疑大汉的身分,这人对那些大官和王爷也未免太不敬。
黑瘦汉子心底想归想,但他并没有多问,只再次假装没有听到大汉这段话,堆起满脸笑容道:「上面的事咱们也不懂,呵呵。大官人还是到我家歇歇脚吧,好的饭食没有,乾净的水总有一口,总比你到前面被赶到一边,一直在车里等到晚上要好。而且……」
「大嘎子,忙你家的田去,别在这儿拦著人家的路。」一声大喝从田野间响起。
叫大嘎子的黑瘦男子回头,看向田野的目光满是不情愿。
发出暴喝的年轻男子看大嘎子还不肯回来,手里锄头往肩上一扛,大步走了过来。
另一块田里,一名同样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放下锄头,目光看向这边。
「大嘎子,跟我回去。」年轻男子对黑瘦男子喝道。
「里正……」
大汉和少年又转而看向这名看起来好像二十才刚出头的年轻里正。
少年不懂,大汉却有点惊讶,一般身为一个村镇里正的人,大多都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这人如此年轻,竟然能身为一村之长,就算子承父职,也必然有其不凡之处。
没见那眼带狡诈的黑瘦男子语气中虽然有不情不愿,但脸上表情却显得十分尊重这位年轻里正?
「这位是?」大汉问。
黑瘦男子连忙道:「这是我们里正。」
年轻男子看向大汉二人,「我叫王岗,承蒙乡亲厚爱,在我父亲去世後,被推举为这座大雁村的里正。」
王岗虽然身为一村之长,身上穿著却与黑瘦男子差不多,只不过人显得更为精神一点。
「不知两位官人打从哪里来?来到大雁村是路过还是有事?」王岗问道。
「在下庚大,这是我兄弟庚二,我们兄弟俩准备进新京,正好途经贵宝地,打扰了。」大汉对王岗抱拳行礼,把刚才和黑瘦男子说的话又搬出来一遍。
王岗点点头,对两人道:「我们这里穷山贫土啥都没有,两位官人如果无事就赶快离开这里吧。前面官道虽然已封,但往前一里路有个岔道口,顺著岔道往右走,可以避开那段官道。虽然难走一点,但车马勉强还能通行,走上二十多里路就可以重新回到官道。」
大汉不经意地打量了王岗一眼,脸上笑容多了三分,再次抱拳道:「多谢王里正指点,我们兄弟这就离开。」
大汉看看少年,少年意会,钻到了车厢里。
不一会儿,少年抱著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给你。」胖墩墩的少年把包裹一把塞到王岗手里,塞完就迅速退到大汉身边。
「这是……?」王岗看著怀里这个相当有分量的大包裹,不解道。
「一点点心,东西不多,给村里的孩子甜甜嘴儿。」大汉笑著道。
不用大汉说明,王岗和大嘎子也知道包裹里面放的是食物,他们已经闻到包裹里传来的香甜味道。但他们不明白的是,这对兄弟怎麽会舍得把这麽一大包食物给他们?
大嘎子闻著香味直流口水,王岗还能坚持,可肚子里传来的响声却让这七尺男儿羞红了脸。
「这、这怎麽当得?这一路上吃的东西少,这附近的村庄都不能给你们补给,这些点心你们还是带在路上吃吧。」王岗咬著牙,硬把包裹又要塞回给两人。
黑瘦男子急得跳脚,「里正!」然後又对一名走过来的中年人叫道:「伯俞叔,你看里正……」
叫伯俞叔的男子正是一直观察这边情势的那名中年人。
王岗似乎对这名中年人十分尊重,也叫了声「伯俞叔」,然後坚持把包裹放回到车座上,强行忍住想要抢回包裹、打劫两人的欲望,退後一步道:「你们快走吧。如果不愿绕道,也不要在官道附近停留。胡王爷娶亲,不但封住了附近官道不让人通行,他们家里的家丁还会趁机向通行路人收取喜钱,不给就不让人走。」
黑瘦男子拉著伯俞叔急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