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关大盗
只剩一家半年前下聘帖的,还没聘到家塾。见“山中一支笔”松了口,便欣然相请。于是简璞说,想先看一看孩子。
结果一看,简璞心里就不怎么满意。
那些小子的门第,没有他师兄得意门生的门第高不说,且没有一个是‘生而能言’的苗子,简璞就失望了。后来他又想,郡中门第最高的一家,已被师兄占了,若比门第,永远都越不过师兄去,倒不如从寒门弟子中寻……
简璞感到脑中灵光一闪——“自己所教的寒门‘驽者’,胜过师兄所教的贵族‘天才’” 这样一幕展现在了眼前,想到此处,简璞方觉这才是取胜之道——于是他立即就改变了策略,思忖着只有学生素质越差,才越能体现他水平的高超。
正巧这时,田家的人送聘帖上门,简璞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田氏、农户,家里不过是有几亩良田而已,怕是再不能找到比这更差的了!
话说这也的确是古骜运气好,当初古贲逃来的时候,曾远远看过简璞一眼,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古贲当时见简璞面容上一团清气,就知道此人不是个能侍奉权贵的,又见那举止有些狂士的意思,难怪名声在外,却无官印加身。古贲自忖着自己早年执着于小道,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次启蒙古骜一事上,他便想到了简璞。
古贲也算是历经沧桑了,看人也有些门道,就总觉着,高门大户简璞其实是不愿的,可若是田家相请,简璞说不定会来。
也是机缘巧合,简璞一看田家的帖,果然就对田老爷派去的人说:“我先去教半载,若不堪造就,我便不教了。”
田老爷听了回禀大喜过望,他是没想到能请到“山中一支笔”的,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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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璞之所以称之为“璞”,就是美玉的意思,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有姿仪的,如今即将步入中年,再加上学问又好,整个人便生出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貌来。
田氏兄弟三个,一见简璞进来了,立即就给唬住了,都噤声蹙立。他们是不曾见过这样的风流文采的,倒是古骜一见之下,便想:“爹总是和我说山外如何如何,天下俊杰如何如何。夫子是从山下来的,果然与我们山中的就是不一样”。这么想着,他不禁多看了简璞几眼。
田松田柏田榕各献了束脩拜师,轮到古骜的时候,简璞却上下将古骜打量了一番,道:“拿回去罢,我不收!”
古骜正双手捧着腊肉行着跪礼,听见夫子如此说,也是愣了一下,于是就问道:“夫子为何不收?”
简璞穿着玉色的长袍,摇着羽扇,只淡淡地道:“田家小子的,我收下了;你的,我不收!”
“为何?还请夫子赐教。”
简璞压抑住微勾的嘴角,故作冷冽地道:“你不姓田呐!我答应的是为田家教子,你姓什么?!”
简璞话音未落,田柏便笑出了声,田松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微笑,眼神里更是掩不住幸灾乐祸。
古骜一下子红了脸,他被欺压的时候多,可大多数都是些宵小之辈辱骂他,他毫不费力便能在口角并气势上占到上风……但他可从来未被如此斯文地羞辱过。
田榕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简夫子,又看了看古骜,赶紧低了头。古骜抿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怎么办?
古骜心里想着。
父亲做什么都能举重若轻,可自己却并非如此。古骜适才在田氏兄弟身上得到的高人一等的错觉,如今已经被击得粉碎。古骜自小自负,从未经受过这样的难堪。现下被当庭羞辱了,一股不平之气,倒使他的思绪更飞快地转起来。
他记得有个词是专门说这个的……
……有了!
他抬眼,学着父亲古贲的腔调,一字一句缓缓地吐词道:“我姓什么不重要,倒是‘有教无类’四个字,想必夫子是不认得了?”
简璞闻言终于压抑不住地笑出声来,道:“……你既然懂得有教无类,便也该知道,这世上的人,有贫富、贵贱、智愚、善恶几类。以不同的方法教之,方能有所成就。
这几位小少爷,我以贵者之法教之,日后定是人上之人。至于你,我亦可以贱者之法教你,你学成之后仍然身为下贱,学来何用?”
古骜感到一股热血上脑:“夫子如何知道我只能以贱者之法施教?”
“贵者自尊,贱者自贱,常理尔。”
古骜羞耻得双手都不自禁地抖了起来,却听简夫子又道:“除非你能予我明证,你不会自甘下贱。”
古骜一怔,立即抬头:“求夫子明示!”
“从今往后,我以同法教你,你不可犯错,你犯一次错,我便逐你出塾。再者,你每日下学后,我或予你一卷书,或问你题目,你若背错答错,旦错一字,我便逐你出塾。若无犯错,对于你如何施教之事,日后我自会忖度。”
古骜听到这里,才感到自己背上原来浸满了细汗,过堂风一吹,满是凉意,他于是伏首道:“我晓得了。”
简璞这才点了点头:“先把束脩拿上来罢!”
古骜恭恭敬敬地捧上手中的腊肉。田氏兄弟三个看着这一幕,见识了夫子的手段,都各自闭了声,不再敢言语了。
“各自就坐。”
简璞看着四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坐下,心想,这四人中,也就这个陪读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只是骨子里轻狂太过,若能压住骄气,生出一股质朴坚韧来,方才有些用处……若自己再好生调教,日后倒未必不能和师兄那位‘生而能言’的弟子争锋……想到这里,简璞按捺住心中的欣喜,好生劝自己道:这才第一日,以后再看看罢!
下了学,独独古骜留了下来,田榕本来还想等着古骜一道走,却见简夫子严厉地摆着脸,田榕便立即缩起了肩膀,一溜烟儿地跑了。
古骜上前了一步,问道:“夫子有什么书要我背的?”
简璞有心为难古骜,便挑了一卷《兵略》,扔给他道:“这个”。
古骜一展开竹简,嘴角虽然抿着,尚显出一派沉稳来;可额头上的冷汗却抑制不住地涔涔流下,他原本就只识得极简单的几个字,如今一看简中全如鬼画符天书一般,古骜不由得更僵硬了面色,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夫子……这里面许多字,我都不认得……”
简璞倒不至于在这上面作态,他本就是想教古骜的,便道:“我念一句,你跟着我念。”
“是。”
如是读了五遍,简璞道,“会了罢?拿回去,明日背予我听。”便不再教了。
古骜深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忘了音,忙趁着记忆一遍遍地边读着书。这么捧着竹简,古骜一步一诵地回家里去了。
古氏在院子里正除草,远远地就看见儿子念念有词地往家走来,古氏叫他,他不理。进了屋,古氏也忙跟进去,问:“吃饭么?”
古骜摇摇头,放下了书袋,又自己捧着竹简,跑到外面树荫下去继续读了。倒是古贲正坐在榻上品了点小酒,一听儿子的声音,就知道是《兵略》。他是看过那本书的,虽不能细解,背倒是会背。
第一卷初始篇也就不过五百个字,古贲就听见古骜翻来覆去地读,古贲心想:“简夫子教学还真是不拘一格,还没学会认字,就要背兵略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古骜一手拿着筷子,边嚼东西,一手拿着竹简,默诵着,古氏十分担心地看了看儿子,又求助地望向丈夫,还碰了他一下手。古贲倒是做了个口型:“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