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羹一瓢
穆柯被突如其来地掷在沙发上,没见着若玉他还窝火呢。穆柯说道,“她是我娘给我找的媳妇儿,我把她怎么了关你什么事儿。”
季杏棠上来给他一拳,跟这种人就没法讲道理,“畜生!你耽误挽香还来祸害梓轩!”
季杏棠下手不算重,穆柯的下巴却喀吧一响,脱臼了,他好委屈边揉下巴边支吾不清地说道,“你讲不讲理啊。杜挽香还没进穆家的门,家里的人都向着她,她要是进门了我可还有活路,我敢要她吗?她和我大哥对上眼了我能拦着他们不让人家睡觉弄孩子?”
前两天穆柯从家里假装起夜要逃跑的时候,迎面撞上了穆桦房里出来的小书童,两个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穆柯怕露馅了,先稳住了神问他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小书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穆柯伸手夺过他手里制作精美的字条「料峭春寒,不见伊卿,凉似有秋上心游,月挂柳梢头,可否一聚首?」穆柯明白了,这是当飞鸽给人传情达意呢。他哥个大闷头,这么干这辈子也别想娶媳妇儿了,穆柯一边故作要挟一边强逼着小书童,改,改成「不见香香心里愁,小树林里走一走,看看月亮拉拉手」。怕给大少爷把事情办砸了,小书童委屈极了,又敌不过二少爷的淫威,只能按他说的做。杜挽香收到信纸回了一封「轩楼正梳妆,忽见婵娟映阁窗,幸君彩笺又尺素,知君本无邪,欲语还休,怎奈夜长无尽头。」穆柯看不明白了,提溜着小书童的耳朵问:这他妈欲语还休的是几个意思?小书童边吃痛边说,杜四小姐是要休息了期待着明天再和大少爷见面。穆柯明白了,改,改成「只把哥哥挂心头,梦里会相好,来日方长爱无穷。」临走穆柯故作恐吓说,以后他俩传的信都改成大白话,再敢酸了吧唧的腻歪人,告他俩偷情。怎么照顾了人两次就看上眼了?后来穆柯越想越不对劲,吃个饭筷子碰一起还纯情地扫两眼赶紧收回,敢情他俩在一家人眼皮子底下贼眉鼠眼眉飞色舞眉来眼去,这他娘的,痛快!穆柯得把他们撮合成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到时候郎情妾意看谁还敢逼他娶杜挽香。这么一想心里既高兴又不是滋味,闷呆头都有媳妇儿了,自己连野雀儿的面都见不着。
穆柯托着自己的下颌使劲往上一推把颌骨装正位了,边揉着酸痛的地方边说,“你看我哥长的人模狗样的多排场,还是一副妻管严的样子,人傻钱多还会做生意,你妹子嫁给他那活的得多快活。且不说我没有坏心思,就是有也干了件好事,你他妈的还下手打我,是不是亲舅哥?”
这是三个月来季杏棠听到最好的消息。
季杏棠不由自主的笑了,说道,“不好意思,下手没有分寸伤了你了。”
穆柯转着脖子没头没脑地说,“打架经常掉下巴也不怪你”,他印象里季杏棠总是苦大仇深的板着个脸,再抬头一看季杏棠笑的像朵花似的,穆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笑这么矫情,恶心谁呢?没有野雀儿的脸,别卖野雀儿的乖。”
季杏棠拍了拍西装下摆,平静下来脸上再没了一丝笑意,轻坐到沙发上。穆柯看的一愣一愣的,乖乖,这人有毛病,笑和不笑简直就是两个人,他有点儿晕头,刚才怎么没趁他高兴的时候给自己说说情,让自己见见野雀儿。
穆柯又笑嘻嘻地坐到他边上,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大舅哥。”
季杏棠压根不想搭理穆柯,更不想看到他和若玉沾边,想想自家的白菜被野猪拱了就难受。他往旁边挪了一挪,说道,“别给我套近乎,我不吃你的路数,说什么也别想见梓轩,我再让你祸害他我不是人。这儿不是你家也别乱耍流氓,你私闯民宅,等大哥下来了,再听他处置。”
白啸泓早就下来了,站到二楼楼梯的转角看见他笑了。他肚子里有一滩汽油似的,被那个笑容一下子燃的烈火无边,火苗蹭蹭地蹿到丹田蹿到心头蹿到脸上,从里烧到外,他一摸脸,滚烫滚烫的。白啸泓又高兴又气恼,自从上次去老头子那儿拜年,季杏棠笑了一笑就再没笑过,自己要是晚来一会儿就错过了,可凭什么这个愣头小子把他逗笑了,他肚子里的火灭了,只剩下一团烟涨的难受。
穆柯讨厌季杏棠,在他看来,季杏棠这个人说是帮会大亨,懦弱无能没有魄力虚伪无比,最起码他还会装装好人。那么他讨厌白啸泓就是从骨子里厌恶,且不说这个人阴戾狠辣又总是装神弄鬼,穆柯和他结下的梁子大了去了,从四一二zb起,梁子就结下了——就是他和蒋光头狼狈为奸火烧商务印书馆,就是他助纣为虐大肆逮捕屠杀gm同 志,就是他派青帮的流氓害了他护送的那批同 志,就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囚了野雀儿。
穆柯见到白啸泓从楼上下来,蔑他一眼,二郎腿翘到了茶几上,一副讨债大爷的样子。
“大晚上扰人清梦是几个意思?你把我白公馆当半夜开张寻欢作乐的妓馆窑子不成?”
季杏棠总觉得他在含沙射影的贬低若玉,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茶,“大哥。”
刚才那个笑容映在白啸泓脑子里挥之不去,现在在看他一派冷情的脸,恨不得动手给他挤个笑容出来,接茶杯的时候碰着了他的指尖,心脏隔着胸腔闷沉地一响,脸更红了。
穆柯斜睨他一刻,怕腌臜了眼一样赶紧扭过头,“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难不成你没进过妓馆窑子?”
白啸泓不和他打嘴仗,只说,“说罢,怎么进来的?干什么来了?来几次了?”
穆柯“嚯”了一声站起身,在红地毯上跺了跺脚,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脚踏在茶几上恰着腰喝了口水,“你们可真是亲兄弟,问问题都是重样的,翻墙进来的,看野雀儿来了,算上今天来十四次了。”
白啸泓哼笑一声,“十四次?小婊 子偷人偷到家里来,这么久也没人发现,到底是强逼还是野合?”
“你嘴怎么这么臭呢?你们白公馆的白爷是他白若玉?怎么你白爷每天晚上亲自去探望还让你兄弟去陪床”,一说到这儿穆柯就生气,这几天穆柯都在外边儿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看见白啸泓一天不落的往小櫊里跑,热脸贴冷屁股有意思吗?穆柯一生气嘴就突突地像机关枪,“要不是他把野雀儿挡严实了,我能昏头亲错了人,野雀儿的毛还没碰着就被捉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野雀儿不肯陪你睡觉,你这人挨着就一身臭,你兄弟挨着就一身骚,一个比茅房还臭,一个比狐狸还骚。都是什么玩意儿。”
穆柯正说的慷慨激昂,白啸泓脸上罩着阴云,把手里的玻璃杯捏的稀巴碎,他还在手里使劲的攥着磨了磨,好似要把玻璃碴子都碾磨碎成沙砾。碎玻璃混着从指缝里流出来的鲜血掉在地毯上,季杏棠慌了神,刚到了身边想看看情况,就被白啸泓拽着胳膊拉走了。
穆柯鄙夷地“嗤”了一声,自残?脑子有病。现在没人拦着了,他瞧野雀儿去。
“砰!”的一声聒的地动楼坍。
枕柜上的雕花小铜香炉还往外溢着缭绕的熏香,和季杏棠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季杏棠还没站稳,白啸泓猛地攘了他一把把他按在门上,控制不住力气扯开了他的西装,血肉模糊的掌心在他白衬衣上沾了好几个血印子。一手抵在头顶一手按在胸膛就开始胡言乱语,“亲错人了是什么意思?亲的哪儿?亲了几口?搂着亲的抱着亲的还是坐着亲的?摸了你没有?摸了哪儿?哪只手摸的?”
季杏棠看他脸色不太正常,春深乱红的光景倒叫他想起,暮春时节满目黄昏,素净的小院子、素净的人,白头翁啾啭着飞过头顶,一方书案,他执了一缕墨,自己便展开一方宣笺,那花瓣就落了,落在画上,落在杏花烟雨的画里,清风过,茶蘼蘸了墨,他也信手一捻,指尖搓了搓就把这败春都碾没了,徒留了一指墨香,黄昏不黄昏,永远是春光,永身是少年。心软了说的话都温声细语起来,“你是不是晚上又喝多了,深更半夜的别耍酒疯,空穴来风的事情我不和你多说,哪一句不合你的心意,你要凶我吵我不说还要大动肝火。”
白啸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他纹丝不动,你说是醉了便是醉了,反正也像是饮了一口醇香,只一口也足以卧醉。季杏棠拽他的手也拽不动,只听他说,“你给我说清楚。”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睁眼的时候他从床上滚了下去,我怎么给你说清楚?无头无尾的事情你也要往心里塞?自己给自己找闷气”,季杏棠抓了他的手腕扯着往卫生间里去,“你偏不听我的话也罢,你先不要和我吵架,旧伤才愈又添新伤,都是你自讨苦吃。”
白啸泓就不明白了,这么一个薄情冷性的人怎么无来由地招揽了那么多的狂蜂浪蝶。是他糊涂,杏棠仅是和人多看了两眼也要疑心一疑。季杏棠对谁又都是极好的,虚情假意也罢,还是极好的,自己拦不住他对别人掏心掏肺。白啸泓捧了他的手说,“杏棠,你能不能也听听我的话,离那个殷梓轩远点。他是犯瘾了,又不是身体残废生活不能自理,你又不欠他什么,难道供他吃喝还不够,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杏棠只当他喝醉了胡说八道,大晚上也没有心情和他理论,把他伤口里扎了玻璃渣子的手用缓流冲着,只抿着嘴随口说道,“你骗我骗的可少?吃籽儿能在肚子里扎根结果?还是亲个嘴儿能怀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杏棠不过是他心血来潮捡回来的小乞丐,谁知是个小扒手。他骨子里九分凶恶把人逼的无路可走,一分柔善全被他偷学了去,到后来,他从自己这儿偷走了自己的命,便生了恨再不肯把他放走了。这么一想,他白若玉算个什么东西,他俩好的穿一条裤子时候,那小子指不定在哪儿撒尿和泥巴。只是自从季杏棠遗了一滩东西,误打误撞亲了一口,骗他说会生小孩,把人吓的缩在窝筒里哭的七荤八素才睡着,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和他一起睡觉,倒叫小婊 子捡了便宜。
手在他手里。眼前的人就像是一鼎禁 脔,芳香四溢,他像个无耻之尤,卑鄙之徒,总想染指一尝,大快朵颐。便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
“啧,渣子都嵌肉里了”,季杏棠把毛巾裹到了他手上,偏脸低下了头,白啸泓扑了个空,嘴唇贴着他的额头上不知所措,空气又沉又闷,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就是他的心跳,心正在梆梆地打退堂鼓。半晌,白啸泓吞了吞口水说道,“这两天那个许宝山怎么老是缠着你。”
季杏棠翻眼珠子看他一眼,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有道不明的意思,“不是他缠着我,是我请的人家。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去取生意经,你是甩手掌柜,我又一窍不通,人家既肯出资帮我们还欠亏空又肯在生意上给些指点,以后是顶好的合作伙伴。”
白啸泓不屑地说道,“你要开银行,他一个卖毛巾的赚些蝇头小利,你找他凑什么热闹。”
季杏棠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掌心,隔着白底绣着“上海三友实业社毛巾厂编制”字样的绵巾,戳的他又痛又痒,看他垂着眼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像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春光未到偏教人先思了春。
季杏棠说,“当初人家开实业社卖烛芯,资本只有四五百银元,技术也不达标。后来转向招股,融资三万,纺织工厂、商雇都越做越火,倭人也比不过。别说你用的毛巾是他们家的,便是被单、被面、台布、透凉罗纹帐也是他们家的。过生活总离不开这些,一条毛巾本利五六毛,他要卖到一两块,便只是大上海人手一条也不是蝇头小利。做生意都是一个道理,开银行也不耽误干实业。”
他要和他谈情说爱,他偏要和他谈生意经。许宝山!可恨!
季杏棠找了棉签和药膏子,白啸泓老实的坐在他边上,感受着凉凉的药膏在掌心划过,一辈子有一刻这般悠逸的日子也不枉此生,只恐夜凉,唯念笙香,好在药也香人也香。趁着静谧的月光和他说些闲言碎语,”你还有钱没有?都是些撑排场的活计,不够的话直接去账房那里取。”
季杏棠好久没有管账了,账房都换了,倒叫他空落落的,好似老板娘天生就该打算盘看账本,闲着就会难受。他只说,“攒钱像针挑土,花钱像水流泥。你的钱来做大事,我的钱做琐事,满打满算还撑的过去。”
季杏棠缓停了一刻,又说,“回家起祠堂倒又要多出来不少开销。修祠堂的钱就不说了。统筹要请的人,宴席三百多桌,两三天要七百来桌;从上海到滨南来往接客,就要在码头备两艘汽艇,我又从招商局和其他轮船公司预定了几艘轮船,还有二十辆奥斯汀客车,两百辆黄包车;路上没有路灯,又提前置了百盏汽油灯晚间照明;再请一些名宿来唱堂会,等衣锦还乡挣够了风光,囊中金尽也差不多了,开公司又要滞后。”
“嗯?”白啸泓觉得好笑,“起祠堂是光宗耀祖的事,是大事;开公司是安身立命的事,是大事;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季杏棠的表情和他自己一样捉襟见肘,“你……钱不是用来还债吗?这些我还担得起。”
白啸泓挑了挑眉,轻佻地说,“也好也好,等有一天你一名不文,我倒可以趁人之危。你赶紧把钱花光了才好,我就坐收渔利,等到夏天疫痢大作,你扮活菩萨要大量批购痧药水的时候,没有钱只能来爬我的床,看你还敢不敢和我分财分家。”
季杏棠把纱布给他裹严实了,说道,“想的倒很美,偏生教我染上瘟疫,看你还抠门不抠。”
白啸泓情不自禁的笑了,砂糖甜在嘴里傻糖暖人心头,若说叫他渡尽劫波去普度众生,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他有的他没有,更想把他自私地占了去。
季杏棠给他处理好伤口刚要起身离开,白啸泓捉了他的双腕欺身压了过去,季杏棠吓了个激灵,手里的药酒瓶子啪地碎在地上。白啸泓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怎么这么喜欢诅咒自己呢?你是不是活的又闲又快活?不如陪我试试许宝山家的被单质量怎么样?”
季杏棠甩了手推他一把,“不要寻我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