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第148章

作者:青色兔子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穿越重生

第212章

  刘协一见那方士袁空, 便觉得有些面熟,不禁暗觉奇怪。

  只见这袁空雪白头发垂至腰间,松松一束, 灰色的布衣布鞋,非僧非道, 面容红润, 目光清明, 比之许多盛年之人还要康健的模样。

  “朕与先生可是在何处见过?”刘协便问道。

  袁空一笑,道:“十一年前,陛下曾于洛阳白马寺见过我。”

  他这一说,刘协便记起来了, 那是属于原本刘协的记忆。那时候董卓还未入洛阳,灵帝方死, 原主刘协那时候还只一个不起眼的皇子,跟在少帝身边, 往洛阳白马寺为已死的灵帝诵经, 彼时不足九岁的刘协曾在佛寺院中古树下,见过一个打坐的和尚。

  小刘协好奇问那和尚在做什么。

  那和尚睁开眼睛看到他, 开口道:“我在打坐。小施主要试一试吗?”

  小刘协就在那古树下,尝试着坐下来, 依照和尚所说的呼吸法门,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

  殿内为灵帝诵往生经的声音停下来, 小刘协起身道:“我该走了, 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那和尚抬眸道:“名字只是代号,并不重要。”又道:“小施主秉性温厚,宜为良医。”

  “做医工?”小刘协想了一想,道:“皇奶奶可不会许我做医工。”他说的皇奶奶, 便是当时的董太后。

  那和尚微微一笑。

  小刘协又道:“你不告诉我名字,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不必来寻。”那和尚道:“当相见时,自会再见。”

  此时刘协从小刘协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认出了眼前的袁空,就是十一年前洛阳白马寺中教小刘协打坐的无名和尚,因笑道:“原来是你。怎么又蓄起了头发?还到了汉中去?”又道:“难怪朕前阵子无师自通,会了禅定之法,原来是当初先生所教。”

  袁空道:“当初董卓入洛阳,烧毁了白马寺,我也就四海为家了。后来到了汉中,与那张鲁有缘,便留下来化解。谁知道这缘还未消去,他便死了,我便给绊在了世间,今日得见陛下,离我脱去皮囊之日,便不远了。”

  他说得简略,刘协大概能理解,他们这些修行人,要把世间的因果都了结了,才能得证大道。

  “你既然不说,那朕也就不问你与张鲁有何因果了。”刘协径直道:“朕只有一问,你是如何知道苏危杀张鲁之事的。”

  当时朝廷假途灭虢,打着平定益州的旗号,途经汉中,把张鲁给杀了。为了维持汉中的稳定,当时的大将军苏危在亲手杀了张鲁,报了叔父之仇后,又按照皇帝的吩咐,在众人面前做了一场好戏,使教众以为师君张鲁是飞升成仙了,又指定了早已投靠朝廷的方泉为继任者。

  此时机密,知情者只有皇帝、曹昂与经手办理的苏危、赵泰四人,这袁空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这一点必须要查明了,皇帝才能安心。

  袁空道:“我看到的。”

  刘协微微一愣,道:“事发当时,先生在场?”

  “不。”袁空知道他误解了,道:“我是后来看到的。”

  “先生是说,在张鲁死后,先生又看到了苏危杀死张鲁的场景?”刘协说得具体,进行确认。

  “正是。”

  刘协原是坐着,此时身子往后一仰,审视着袁空,自然是不能相信的,笑道:“先生这些法术,对旁人讲来倒也罢了。朕是不信的。”

  “陛下为何不信?”

  “朕为什么不信?”刘协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但如要解释,却又难以解释,便道:“朕为什么要信?”

  “若我不是后来自己见到的,如何能知道的那样清楚?连张鲁临死前说的什么话,苏将军当时握的什么刀,都一清二楚,说得分毫不差。”袁空倒是很平静。

  刘协“呵”了一声,这是在跟他玩福尔摩斯那一套了?排除了一切的可能,剩下那一条,不管看起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都是最后的答案。

  袁空看出皇帝不信,再开口,徐徐解释道:“天地之间有万物。譬如此地有流水淙淙,远在长安的人却听不到,那么这流水就不存在了吗?天上有明月高悬,盲人看不到,那么这明月就不存在了吗?宇宙之中,有万色万音,常人见不到,听不到,这些就不存在了吗?”

  刘协闻言一愣。

  袁空的话是一种意象思辨的表达,但刘协结合现代的自然科学就很好理解。

  比如说人能看到的色彩只是色谱中的千分之五,那么在人类能看到的色彩之外,别的色彩就不存在了吗?人类能听到的声音频率,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比不得猫狗,也比不得蝙蝠,那么人类听不到的这些声音,就不存在了吗?再比如蛇感知物体表面的温度,一杯热水,一个活人,它们的温度都是不一样的,人需要足够近才能感觉到很烫或是很冷的物体,那么当人类感觉不到的时候,这些温度的变化就不存在了吗?

  如果现在有个系统造出来的特异“人”,能“看”到光谱上所有的色彩,“听”到所有频率的声音,“感知”到最小能量的变化,这个“特异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袁空继续说下去,“可是这万色万音,都是幻象。”

  刘协回过神来——唔,可见这袁空是做过和尚、学过佛的了。他此时已是被这袁空勾起了兴趣,便要听这袁空怎么把佛家之说解构出新意。

  就见袁空缓缓伸出一只拳头来,举到灯烛之后,投在墙壁上,映出一道拳头状的影子。

  他对皇帝道:“此时我这拳头,就好比人的心,墙上的影子就是人所见的世间。我这拳头一动,墙上的影子就会动。我斗胆问陛下,我这拳头变化之下,墙上的影子

  会有多少不同的样子?”

  刘协又是微微一愣。

  在皇帝思考的刹那,袁空便给出了答案,“数不清的影子。”

  随着拳头在立体空间内三百六十度旋转,映在墙上的影子会有无穷多个。

  “心动而生万象。”袁空一面说着,一面转动拳头,就见墙上的影子随之而动,无穷无尽。

  这其实很很简单的光学原理,但是袁空这譬喻说得精妙。

  刘协听着他的讲述,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在现代时看过的全息宇宙论。同宇宙大爆炸的理论不同,这种全息宇宙论,认为我们所在的宇宙,只是类似于全息投影的存在,所有的信息都已经储存在二维的“硬盘”上。而正如现代已经可以做到的全息投影,如果把一朵玫瑰的全息照片剪成两半,那么光照之后,不会得到破碎的玫瑰,反而会得到两朵小的玫瑰,乃至于剪成十六份,也会得到十六朵小玫瑰——整体存在于每个部分之中。所以也有人由此延伸开来,认为中医的相面,国外的占星术,并非迷信,而是一种高级的科学。

  当初在现代,刘协看到这些理论的时候,并没有很在意,大约只是当作趣味读物,扫视着看过,嘀咕一声“有趣”就抛之脑后了。

  可是此刻面对袁空徐徐的讲述,刘协不知为何,刹那之间都记了起来,而且自己把这些零散的记忆与袁空所说的道理联系了起来。

  这老家伙有两把刷子。

  刘协定定神,揶揄道:“照这么说来,世人竟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修心就好了?”

  袁空倒是有些高兴,道:“陛下悟了。”

  刘协:……我悟什么了?我就悟了?

  袁空接着道:“世人食肉用药,强健体魄,又造出尖兵利器,为求力量。殊不知最高的力量,就来自人心中,来自你我意念之中。世人舍本逐末,岂可得乎?”

  刘协自己就是个“神棍”,论到忽悠人,还真是难逢敌手,此时竟起了同台竞技之心,因顺着问道:“先生看来,这心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

  袁空平和道:“修心第一道法障,即是‘分别心’。这是佛家语,可道家老子也有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这也是讲不要有分别心。分别心,是人世一切争端磨难痛苦的根源。我问陛下,这十年战乱,世人兵戈相向,是为了什么?不外乎是因为分了你我。若是无我,也就无你,也就无争端,无嫉恨,无罪孽。陛下身为天子,爱民如子,没有寻常的分别心,恐怕我这么说,陛下所知不深。我知陛下有一条爱犬,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陛下既有此爱犬,那么见世间一切相类的犬,都比旁人要多出一分善心。这是心的本源。可若是现下来了一条野狗,却与陛下的爱犬争一只骨头,陛下会如何做?自然是护爱犬,而逐野狗。这即是分别心。”

  袁空又道:“俗世之中,做妻子的看一眼别的男子,有的丈夫都要打骂不休,做妻子的固然痛苦,做丈夫的也是气怒难平。这是为何?这正是因为世人有‘我执’,设若这丈夫能像我一样,认识到‘我’是不存在的,世间一切都是‘我’,‘我’也是世间万物,那么即刻可消去嫉恨之心、怨愤之心。”

  刘协揶揄道:“那难道朕要看着野狗跟朕的爱犬抢骨头,才算没有分别心吗?”

  袁空道:“世间若只有数人消去了分别心,那旁人看来,这几人是傻的。可若是有一日世人皆消除了分别心,世上该是何等太平人间呐。”

  刘协一愣,又生出那种奇怪的相通之感,这不就是全人类都冲着一个伟大理想奋进吗?

  袁空盯着皇帝,道:“我知道陛下有一处心病——天下何必归于刘氏?”

  刘协大感震撼,这正是与袁绍决战前夜,在济水舟上,他曾对曹昂道出的秘密。这一则秘密深藏他心中,除了透漏给曹昂些许之外,再不曾向第三人说过。而那一夜济水舟中,是他亲自摇橹撑船,上是高高苍穹,下是静静流水,再无第三人能听到两人的密谈。

  这老家伙从何处知晓?

  刘协浑身发寒,悚然起身,退开两步,盯着袁空端详。

  袁空稳坐不动,悠悠道:“陛下发心是好的,可是也陷入了‘分别心’之中。既然天下何必归于刘氏,又何必不归于刘氏?无我无你,无刘氏。刘氏与非刘氏,到头来原是一样的。我与你,恰如最终要汇入海中的两滴水。计较你我,实是自寻烦恼。”

  刘协攥着发凉的手,心知这事情用科学道理是解答不过去的。当日济水舟上,他确信没有第三人听到那隐秘的对话。他清楚自己不曾告诉过这老家伙。如果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那么……难道是曹昂?曹昂要这人来劝阻他?可是曹昂生性谨慎,又怎么会将此事外泄?

  刘协脑海中转着各种疯狂的念头,盯着袁空,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个妖怪来。

  他现在能理解,为什么皇帝遇见这样捉摸不定的术士,最后多是会杀了对方,实在是太刺激了。

  “陛下不必惊惧。”袁空很明白皇帝的心思,又道:“似我这样的人,已经窥破了天地机密,见过了无上的平和喜乐,只一心求善,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得证正道。似我这等的人,毕生所求,唯有大道,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权势地位都是业障。似我这等的人,于陛下再无妨碍。我们不动凡俗之心,也就无凡俗之害。陛下若能明白我心,便知其中可笑之处。正如我方才所言,待到我们都脱去了这具皮囊,再无你我,你的念想,也即我的念想;你的经历,也即我的经历,一切合而为一。”

  刘协听到这里,又觉与系统联系起来了,难道这袁空是那系统中的bug?又或是像他这样,经由系统来到这里,虽然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体意识,但既然当初在巫家李婧能联系到他,说不得这袁空也能觉醒了?他想了一想,试探道:“先生从何处来?”

  袁空平和道:“与世间万物一样,从‘一’处来,又将归到‘一’处去。”

  刘协拿捏不准,这到底说得是系统,还是袁空的那一套机锋,又问道:“那先生可还记得你的前世?”

  袁空摇头,道:“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他这样的说法,竟然是已经超越了佛教,“所谓前世来生,皆是幻象。”

  袁空又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春夏秋冬,也皆是幻象。”这是连时间的概念都剥离了。

  刘协的心神还萦绕在袁空方才所说的“天下何必归于刘氏”等语,他排除了曹昂透漏的可能性——曹昂对鬼神之事,一向是遵循儒家的教化,敬鬼神而远之,不会主动招惹这些事情。此时袁空的身世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他从系统中来也罢,真有灵通也罢,既然袁空自己说他们追求的是得证大道,那就于世事无碍,他们追求的是另一种精神境界。倒是袁空所说的分别心,“无我,无你,既然何必归于刘氏,又何必归于非刘氏”对刘协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我此来,便是为了解陛下之困厄。”袁空徐徐道,白眉低垂,倒真有几分佛家所讲的慈悲。

  刘协自从立心,要从他之后,将天下交给能克当之人,斩断家天下的制度之后,便一直有极大的顾虑。这顾虑不是说他打开上一世的心结,知晓自己“灵魂”不灭所能解决的。因为这改变,虽然此时还只是念头,一旦施行,一定会引来天下震动。原本一个帝国要能正常运行,实际上是因为政治生态进入了一种超稳态,譬如说士人通过读书,其中优秀的被吸纳进这个生态中;譬如说皇权的继承,非刘氏天下共击之。这都是原本汉代政治的超稳态运行。但如果按照刘协的设想,要拿掉家天下,拿掉君权神授,那么这个系统一定会在一段时间内有剧烈的震荡,甚至于像王莽新政那样,终至于破裂。这也是曹昂乍听到时,惊吓不已的原因。除非他立时能拿出另一种超稳态取代原本的,但此时社会的生产力,人民的意识水平,都还远远达不到。

  刘协超前的想法,与此时的客观条件相违背。他明知道还有更好的,却无法捧到此时的世间来,这是他的痛苦所在。

  袁空的话,其实是在引导他释然。

  刘协此时已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瞬间被激起的惊惧猜忌都消散了,凝眸细观这袁空,透出一口气来,缓和了语气,问道:“敢问先生高寿?”

  袁空眉眼不动,道:“我出生于洛阳白马寺建成那一年。”

  佛教传入汉朝,是在永平年间,彼时明帝刘庄有一夜忽然梦见有头放金光的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来,绕殿庭高飞。于是明帝次日命众博士解梦,有人说“西方有神,称为佛”。随后汉明帝便命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于永平十一年,修建了第一座佛寺,便是洛阳白马寺。

  这袁空若是生于永平十一年,至今已是一百三十多岁的高寿了。

  刘协复又坐下来,平心静气,理顺着袁空方才所说的内容,慢慢道:“果如先生所言,有此善法,世人无我无你,死后皆如滴水入海,合和为‘一’。先生何不著书讲经,晓谕世人?”

  袁空又微微摇头,道:“时机未到,世人心的力量不足。便譬如此刻我说的妙法,陛下能明白,换作旁人,却未必能明白。”

  刘协想了一想,又问道:“先生既然说没有前世来生,人死之后,都归为‘一’。那先生如何能请出孙策的魂魄,开解吴老妇人呢?”

  袁空微笑道:“脱去皮囊,归而为‘一’,从此远离人间烦恼、颠倒梦想,永得平和喜乐,是得证大道之人。寻常人仍在这世间来回来去,直到开悟之后,才得归而为‘一’。日夜不敢松懈,如我这等修行之人,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得证大法。如孙策这等杀戮重的将军,又如何能跳出轮回呢?”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所谓前世来生,是自人世间观的说法。若自天道看来……”

  刘协已经摸清了他的思路,便补上道:“若自天道观来,自然一切都是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袁空含笑点头。

  刘协端详着他,问道:“这番道理,先生也曾对江东长公主讲过吗?”

  “不曾。这番道理,世间除修行者之外,我只对一人讲过。”袁空道:“那就是陛下您。您有善心,发善愿,只是太自苦。苦未必不好,这是您命定的修行途径。既然一切都是虚妄,那么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只感受当下,便远离忧惧。”

  刘协道:“若朕只感受当下,如何为天下计?”

  “只要陛下每个当下都是为天下向善向好,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天下皆向善向好的。”袁空站起身来,目光慈悲望着皇帝,道:“我能告诉陛下的,已经全都讲了。”

  他上前一步。

  窗外守护的郎官们顿时都紧张起来。

  袁空隔空伸手,对着皇帝心口的位置。

  刘协立时感到心口升起一团暖意。

  袁空道:“心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世人执迷于幻象,不知佛在心中。”

  刘协能够体会到,袁空此时所说的“佛”,其实已经不是佛教的“佛”了,而是对某种更高存在的称呼。

  “我该去了。”袁空退开一步,垂下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