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伏寿?”刘协稍稍停步,第一次正眼看向孙权,道:“她要求什么?”
孙权笑道:“殿下说,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蒙陛下恩典,得了一架提花机。她说此物有趣,可惜只此一架,因此想求陛下的恩典,赐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来。”
“她原本那架提花机坏了?”刘协问道。
“那倒没有。”孙权微微一愣。
刘协感到其中蹊跷之处。因为这提花机并不是玩具,而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布料生产机器。如果伏寿是自己拿来消遣,一架提花机便足够了。但现下伏寿要的,不是另一架新的提花机,而是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换而言之,伏寿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提花机——她要来做什么?
刘协看孙权一眼,便知孙权还没想到此中关节,便淡声道:“朕知道了。”由曹昂扶着,上了乘舆去了。
孙权留在原地,给春日料峭的冷风一吹,薄酒醒了一半,咋摸着皇帝那一句“朕知道了”,也没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皇帝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了,只是他不清楚这感觉是反映了事实,还只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公瑾兄。”孙权回过身来,走到周瑜跟前,低声道:“我明白公瑾兄的心意,只是大势所趋,非你我所能抵挡。”
周瑜垂眸看着孙权,这个人分明是伯符(孙策字)的亲弟弟,可是两人却全无相像之处。伯符的胆魄胸襟,孙权连一分都没有。可是又能怨什么呢?周瑜仰起头来,望向悠悠苍天,掩去目中泪花,英雄殒命,早失知己,此痛非言语所能表述。
一时孙权携步骘而去,周瑜与张昭站在竹林中低语。
周瑜道:“今日的事情,子布(张昭字)想来是早已知晓,也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有所准备。”
张昭低声道:“既然在我府上,必然是安全的。我想着若是告诉了你,怕就要坏在这准备上。今日诸事,不是很顺利吗?”
周瑜叹道:“但愿你我所谋,皆能如愿。”
而另一边孙权既然带了步骘离开,就是要去养着步氏的别苑。他虽然明知此时皇帝在吴中,不该放纵,但人总是越想约束自己,最后越适得其反。
步练师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于院中缓缓走动,为两个月后到来的生产做好准备。她有孕,竟还在伏寿之前。
见孙权来了,步练师笑道:“二哥哥来了。”她是自幼就与孙权相识的,唤孙策大哥哥,唤孙权为二哥哥,情定之后也就一直这么称呼下去。
只见这步练师姿容绝美,虽然此时额上沁汗,小腹微凸,竟别有风情,一笑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伏寿若是见了这步练师,说不得要感叹孙权当初怎么舍得下这样的佳人。
孙权笑道:“还是来你这里自在。”
步练师又看向跟在孙权身后,贴墙根站着影子似的步骘,吩咐侍女道:“快奉茶——给步郎也上一盏。”
步骘抬头看一眼孙权,忙道:“弟弟外面还有事务,先退下了,改日再来见姐姐。”
两人其实只是同族,并不是亲姐弟,这么叫亲近些。
步骘这便知机退下,自己寻个不碍眼的地儿看书去。
步练师跟着孙权步入室内,奉上茶水,笑道:“昨日母亲才来看过我,送了一批蜜渍的梅子,我尝着好。二哥哥可要试试?”
步练师与孙权的事情,她的父母其实已经知道,而且默许了。毕竟,她父母知道的时候,步练师与孙权已然成事。而孙权是吴中最高的官员,他又有有一位江东长公主做妻子。事发之后,孙权亲自登门,跪于步父步母面前请罪。
步父步母也是无奈,当初他们原是看孙权做女婿的,只是没想到孙权去了长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也只好叫女儿收心,另寻良人。可是谁知道为步练师相看的消息才传出去没多久,这边孙权就又寻上了步练师,而且生米煮成了熟饭。
据孙权的说法,因是皇帝的赐婚,他本来也就“认命”了,只是得知步练师将嫁旁人的消息,实在忍受不得,原本只想最后再见一面,谁知一见面之后,便旧情复燃,终至于做出事儿来。
步父步母也知道其中厉害,只能帮着遮掩,等待着孙权安抚好他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妻子后,能给女儿一个着落。
因此如今步练师的事情,是孙权这边对外也瞒着,步父步母那边对外也瞒着。虽然如周瑜、张昭等人都已洞见,但也不会拆穿。
双方齐心协力,都想把这事儿捂到皇帝离开之后再揭盖儿。
可是腹中的孩子却是要等不得了。
孙权因此也很是焦心,此时望着步氏凸起的小腹,有些懊恼,当初情热之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他虽然告诉步父步母等着,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究竟等到哪一日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一拖再拖,拖到伏寿也有孕,事情更是难以解决了。他仰躺下去,满怀愁绪,恍惚间,忽然想起那一日方士袁空对他说的话,当时袁空召来长兄孙策的魂魄,曾对他说,要他“好好干”。
孙权手背盖在眼睛上,不敢再想下去,不敢面对。
他怕是一切都干砸了。
与孙权煎熬痛苦的状态不同,伏寿倒是怡然自得,正在府中端坐着听孙权的仆从回话,而吴老妇人送来的安胎补药还热气腾腾搁在案上。
自从她怀的孩子,是孙策转世的消息传开之后,伏寿就感到自己被孙氏逐渐接纳了。
在此之前,她在吴中的地位,固然超然,但从吴老妇人开始,自上而下,众人都是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就连孙府中扫地的奴仆都清楚,他们的主人孙策,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地盘,并不曾靠了朝廷什么。所以人们尊敬伏寿的身份,可是也戒备着,不愿意给朝廷插手到他们的地盘来。
可是现在因为这神乎其神的故事,因为吴老妇人的态度,整个孙氏家族就像是对着她融化了。
“侯爷说在张大人府上用了酒,恐怕冲撞了殿下,所以先在外面醒醒酒,若是时辰晚了,兴许今日就不回来了,请殿下自行安歇,千万不要等着,保重身体。”那仆从转述着孙权的话,又道:“侯爷还说,提花机的事儿他已经跟陛下说了。”
伏寿听前面就知道孙权必然是去了步氏那里,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听到后面这一句才坐直了身体,问道:“侯爷跟陛下提了?陛下怎么说?”
“这……侯爷没说,奴也就没问。”
伏寿清楚孙权的性格,若是他提完之后,皇帝一口答应下来了,那孙权必然是要传话邀功的。可现下孙权没说皇帝的态度,那么就算皇帝没有回绝,怕也是答应的不怎么爽利。她这才真有些生气了。
伏寿自问对这个丈夫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能完成自己偶尔交待的事情就好,怎么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呢?
一旁侍女便嗔怪那奴仆,道:“怎么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伏寿按下情绪,温和道:“你不要怪他。他来回传话也着实辛苦。”于是就叫侍女拿东西赏他。
那奴仆退下之后,难免也感念殿下宽和。
隔窗人影一动,孙尚香走了进来,笑道:“母亲不放心,命我来看看嫂子这药趁热喝了没?”她时年十五岁,是孙策与孙权的小妹妹,因生于动荡,自幼爱舞刀弄棒,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自是怕惊着伏寿,此时可以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扭捏。
伏寿笑道:“还劳你跑一趟。”于是喝了药,又谢吴老妇人。
孙尚香小心问道:“方才我走过来,仿佛听到嫂子这里的侍女在骂什么人?刚才是哥哥的仆从出去了吧?”
“并没有骂他。”伏寿笑着遮掩过去,“不过是他们玩笑。”又道,“我听说你二哥已经叫人改铸了那柄长|枪,过几日就送给你了。”
孙尚香听到果然欢喜,也就忘了方才的事情,问起这长|枪的事情来。
伏寿垂眸看着满脸欢喜的小姑子,忽然如有所悟。当初在长安皇宫里,皇帝看她与董意等人,是否也像此刻她看孙尚香一般?一时不禁痴了。
而另一边登上乘舆离开的皇帝,却仿佛滴酒未沾一样情形,再没有抓着周瑜的手不放时那股醉态。
“你派人去探一探张昭府上的动静。”刘协方才在宴上没有表露,实际上一切都看在眼底,道:“朕看席间有人在下面传信,不久张昭就出去了。再回来时,他面上神色倒像是藏了什么事儿。”
曹昂应了,道:“臣这就命人去探。”
刘协又道:“当时在信阳的时候,江东长公主刚见到你,可跟你说过提花机的事情?”
“提花机?”曹昂仔细回忆了一番,道:“这的确不曾。江东长公主殿下只是要臣代寻方士,还问过一句阳安大长公主的事情,旁的就没有了。”
刘协“唔”了一声,道:“你派去探她的人,可有什么新消息?”
几日前,刘协得知孙权与步氏的事情后,便命曹昂派人去探了。
曹昂道:“没有什么异常,孙府中待江东长公主一切都好。”
刘协便暂且不去想这事儿,一笑道:“朕没想到,子脩琴技也了得。”
他是上一世中年之后,偶有闲暇,抚琴自娱,这才渐渐学起来。曹昂大约是从小培养的。
方才宴会上,皇帝假冒琴师,大臣也跟着一起假扮,当真是君臣相得。
刘协望着曹昂,又是一笑。在他二人,这就已经是很胡闹的事情了。
就好比当初曹操跟袁绍年轻的时候,一起□□去看人家新娘子,被识破了慌不择路得逃走一样。
世界这么大,而世上纷繁事务这么多,有个能陪你一起胡闹的人,实在是千金不换的。
曹昂笑道:“好在那周瑜下来得快,否则臣会的那一曲奏完,可就要露馅了。”他忍不住赞叹道:“这位周郎,琴技当真不凡。”
刘协半眯了眼睛,随着车辆行走的节奏微微晃动,平复下脑海中的丝竹管弦之声后,忽然又道:“子脩,你看张昭与周瑜关系如何?”
曹昂想了一想,道:“相敬相爱。”
刘协点头,又道:“你看这偌大的吴中,自朕来后,从张昭而下,文武官员,凡是朕召见的,都立时觐见。见朕的时候,也都恭敬膺服。可是这其中,独有那周公瑾,旗帜鲜明,不愿就此附于朝廷,是不是有些奇怪?”
曹昂道:“那周瑜跟随孙策,多年征战,才有此番事业,若要一朝丢开手,自然比旁人难舍些。今日宴上看着,周瑜像是有些明白陛下的苦心了。假以时日,当不足为虑。”他跟随皇帝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凡是皇帝下定决心要招揽的人才,就没有一个能脱身。
皇帝这捕捞贤才的渔网撒下去,是每次必中的。
刘协却是摇头,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曹昂蹙眉不解,那皇帝所说的“奇怪”,究竟是什么奇怪呢?
刘协也没有解释,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来到吴地后这五六天的见闻,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去。
翌日情况就查清楚了。
昨日张昭府中举办宴会的时候,外面果真突然发生了事端。原来是吴郡城外的一伙山贼,劫掠了盐商的车。
这被劫的盐商是吴地的三大盐商之一,朱奇。
这朱奇跟本地四大家族的“朱氏”续上了族谱,又有一个孙子娶了张昭的孙女,在吴郡可谓气大财粗,树大根深。等闲人不敢动他家的盐。
因此这抢盐的山贼也不一般,这占山为王的领头人名唤张群,自称是张鲁的后人,手底下养着上千的青壮山匪。他们平日里下山劫掠,待到官兵要缴费,便躲入山中,又连通水泽,极难捉捕。
而像张群这样的山贼水匪,在吴地来说,至少还有几十个同等规模的。
孙策与周瑜合力在吴地打下了地盘,并不意味着吴地就此成了太平人间。而这种情况,也不只是在吴地一处。刘协一路行来,已是见的多了。
这些山贼水匪,一般也不会动盐车,因为知道盐商背后关系深。敢动盐车的,就是大山贼,大水匪。一般情况下,盐商都是花钱摆平。像这样闹大了的,里面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纠纷,以至于盐商不愿意破财免灾,匪类也不愿意低调行事。
而说到盐商,又不得不说汉代的盐铁制度了。
自从汉武帝为了筹措军费,将盐铁改为官营之后,到章帝的时候,更是直接盐铁专卖了,原本是一直在往收归国有的路上走的。谁知道等到了和帝手里,他又给改回去了,又回到了民间开采买卖,政府收税的局面。当然和帝昏庸是昏庸,改盐铁之事只是一个表象,本质上是帝国发展到和帝时期,朝廷已经不得不向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妥协了。
而刘协这十一年来,整个收复天下的过程,就一直在豪强敏感的神经上跳舞,游走在让对方崩溃的边缘。比如他当初在长安一夜杀尽十九氏豪族。在这个过程中,刘协试探着天下豪族的底线,在中央力量足够强大之前,也是不能骤然把盐铁从征税制改回官营专卖的。
这是刘协放在之后去做的事情,也许还要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
现如今,还要是以此笼络地方上的豪强势力,让这些大盐商、大铁商躺在万千百姓共有的资源上,赚得盆满钵满,乃至于财力雄厚到可以招兵买马,驱使朝廷命官。
刘协明知这是短期内挤不得的脓疮,所以一向是将此事搁在脑后,暂且不去想,谁知道今日撞上这事儿,一时间都涌上心头来,急火又起。
曹昂看着皇帝面色,道:“陛下又心急了?”
刘协咬牙,冷笑道:“子脩,你说朕若是即刻下令,将盐铁收归官营专卖,会如何?”
那就是全天下几千个脓疮一起爆!
曹昂能理解皇帝急迫的心情,但也在此时发挥了他身为重臣最要紧的素质,那就是在皇帝不冷静的时候,保持冷静。
“陛下这旨意发不出去的。”曹昂沉稳道:“长安尚书台诸位大臣会死谏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年轻,会心急上火;尚书台里那些六十七岁的老头子可不会。
杨彪等人是向来信奉“治大国如烹小鲜”那一套的,可不敢拱火,给这盘中餐烤焦了。
曹昂又道:“但是风声会走漏出去,不利于陛下原本的计划。”
刘协上头也是只那一瞬,对曹昂说出来也算是一种发泄,此时听了曹昂两句话,已是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按一按心口的位置,叹了一声。
曹昂道:“臣明白。陛下也只是跟臣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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