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什么?”刘协收回心神来,没有听清卢毓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卢毓飞快摇头,又引着皇帝去看新铸的铜活字。
直到看遍了城郊这座造纸印刷的大厂,乘上返回皇宫的马车,皇帝始终一字未提万年长公主产子之事,更没有提到卢毓在其中的作用。
卢毓眼见皇帝上了马车,他自己牵马等候在旁边,也将上马伴驾同归,终是忍不住,隔着车帘,因为看不见皇帝的面容,心头少了几分威压之感,敢于问道:“陛下……请陛下责罚臣。”
皇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有种略带随意的低哑朦胧,“为何罚你?”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卢毓垂头,低声道:“万年长公主殿下的事情……臣不该为她瞒着陛下……臣辜负了陛下的信重,昨夜心里难受得紧,请陛下责罚臣吧,这样臣心里还能好过一些……”少年嗓音里有了强忍的哽咽。
“罚你做什么?”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那样渺远,他低低笑了一声,“你这不就已经在受罚了吗?”
卢毓一愣,就见载着皇帝的马车徐徐向前,将他远远落在了后面。
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心中激荡,不觉攥紧了手中马缰,立志自今而后,不论何事,再不欺瞒于陛下,永不辜负陛下的信重。
少年眉目坚定,扬鞭快马追上去。
刘协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如果说他从这三世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管是呵斥的语言还是严峻的刑罚,都无法使一个人真正改变。当外在的限制与威压一旦去掉,那些被遏制的行动会更加猛烈迅疾。
一个人会改变,只会因为他想要改变,他的心要改变。
卢毓已经认识到了他的错误。更多呵斥的语言,又或者严峻的惩罚,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目前这样,就很好。
刘协深呼吸,嗅到秋夜凉风中草木霜的寒气。他一个加起来活了一百多岁的人,怎么会苛求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就事事尽善尽美呢?他们都还是孩子,都还在成长的路上。
他愿意给他们一点时间。
第二日,曹昂找到皇帝的时候,后者正坐在未央宫仓池之畔,盯着眼前新修的一座立式水碓出神。仓池与宫外护城河相通,水流舒缓,那水碓每隔十数息才敲击一下,发出沉闷迟缓的声响。
走近了,曹昂在水汽之外,嗅到一股草药微苦的香气,探头看去,果然就见石舀里碾磨的并非谷物、而是根茎状的草料。
直到曹昂走到离皇帝三步之遥,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唤回了皇帝的心神。
刘协回首望见曹昂,恍然道:“是子脩来了啊。”
曹昂目光落在皇帝肩头,见上面已经被露水打湿,便知道皇帝在此处已经坐了少说有两三个时辰,不知是在为何事思虑。
在流水激转板叶的声响中,曹昂低声道:“是,臣从尚书令府中回来,才见过德祖。”
“他怎么样了?”刘协记起来,昨日他要曹昂去探问杨修情形。
曹昂道:“尚书令大人下了狠手,德祖挨了两遭打。头一回在六个月前,尚书令大人刚知道那事情,下死手打过一回。这第二回两个月前,德祖送信给长公主殿下,告知尚书令大人欲行夺子送走之事,给尚书令大人知晓后,又是一番家法惩戒。德祖如今躺在床上,还走不得路。”
刘协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德祖倒是怜香惜玉。”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想着怎么解决,还有心情去给他的“红粉佳人”通风报信。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愧是你杨德祖”。
“见了臣,德祖伏在榻上请罪。”曹昂在皇帝动作示意下,坐到皇帝身边去,讲述着去见杨修时的情形,“德祖这是向陛下请罪,说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陛下赦免长公主殿下,赦免……”他顿了顿,吐出了旁人都不敢提及的关键词,“……孩子。”
“他还好意思来求朕?他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脸面?”刘协冷哼一声,对杨修背着他搞出来这堆麻烦不太满意,但也没有继续发牢骚,而是道:“等他养好了伤,能爬起来给朕请罪了,再叫他自己来说。”
曹昂道:“德祖的事情可以等,但长公主殿下的孩子……”孩子总是需要一个身份的,就算是先少帝的遗腹子,也是假托为弘农王妃唐珏的弟弟所出,这才在唐府中养大。这长乐宫中的孩子,又是哪里来的呢?是让他认在杨府中,还是另寻他法?
“孩子不会认在杨府,皇姐想要自己养这个孩子,而且她不想嫁给杨修。”刘协简明扼要得转述了刘清的诉求。
曹昂微微一愣。
万年长公主刘清的要求,在这个时代不能不说是惊骇世俗的。未婚先孕已是出格,放在民间说不得早没了性命;明明孩子有生父,却不嫁不认,更是为世俗礼法所不容。这也就是刘清已经二十又五,且在长乐宫中说一不二近十年,对于未来的人生已经有了隐约成型的想法,她或许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但却已经很明白自己不要什么——若是当初刚在阳安大长公主府养出来,年幼懵懂的时候,恐怕就会什么想法都没有地,嫁入阳安大长公主又或者皇帝安排下的夫家。
曹昂闻言虽然也觉得惊讶,但那是皇帝的姐姐,只要她不是犯了谋反叛国这等重罪,只要皇帝还能包容她,她在世间的自由就是无尽的。
“如此一来……”曹昂思量着,因为犯愁蹙起眉头,“要怎生行事才得周全呢?”他自问着。
刘协见他发愁,反倒笑了,道:“子脩也是认真。朕早已想好了,感而有孕的故事听说过吗?”他不是很敬畏这些东西,随口说来,道:“高祖之母,不就是梦与神遇,雷电暝晦之际,有蛟龙盘旋其上,感而有孕,诞下高祖的吗?再比如汤的祖先契,不就是他的母亲吞食玄鸟的卵,而后产子吗?”他看着曹昂张嘴微讶的模样,深感有趣,笑起来,道:“子脩饱读史书,这等事例应当不少见,你今日下去,就参详这些感而有孕的例子,给长公主也造一则出来。嗣后你便拟旨晓谕天下,说万年长公主也是感而有孕,诞下了这孩子。朕再发恩旨,说这是上天赐予的祥瑞,令郡县舍粥给百姓,如此一来,不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了吗?”
曹昂欲言又止。他史书上见的,都是前人所写,他可未曾亲历;但眼前这桩事儿,却是他亲自经历,却要杜撰一则感而有孕的故事出来。
刘协大笑,指着他道:“要子脩来做这样的事情,可真是难为人。待事成之后,朕要皇姐向你赔礼道歉。”
曹昂慌忙摇头,被皇帝逗弄得面上飞红,这长公主与杨修而有的孩子,最后却来向他赔礼道歉,那成了什么事儿了?他连声道:“不必不必。”
刘协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往后斜靠在仓池畔的怪石上,望着静静流淌的池水,而听着水碓迟缓均匀的敲击声,舒服得叹了口气,道:“子脩还记得那狂生仲长统吗?他就梦想着能做一个小庄园主。”
曹昂记得仲长统,见皇帝第一面就喝得大醉。后来此人也伴驾回长安了,只是一直未再得召见。
刘协出神道:“其实做一个庄园主,的确惬意舒服,你想一想,譬如你是一个大庄园主,田庄里生长着五谷蔬菜果树,又有胡麻、牡麻等商用之物。不必出外去买,自己园子里的仆从便会酿酒、酿醋、制酱、打熬饴糖;吃食之外,还可以种草药、配丸药。广阔的平原土地上,更可以饲养马牛用来耕畜,饲养猪羊家畜、鸡鸭家禽。园中仆从中的女子可以养蚕,纺丝麻制衣鞋;男丁可以造农具,甚至造兵器。关起门来,一座庄园里就能开集市……”他在想象中以一种悠然的语调描述着时下豪强大族的生活,“这就是仲长统那狂生理想中的生活,也是时下许多人的梦想。”
曹昂默然听着。
刘协静了一片刻,再开口时,语气转为沉郁,道:“朕一道敕令,就想要夺走这些豪强大族梦一般的生活,那怎么可能呢?”他沉思着,隔了一日,才对那日殿中杨彪的忧虑给出了解答方案,“哀帝新政,限王公大臣田地、仆从,之所以失败;王莽新政,均田废奴之所以失败;不在于他们个人,不在于手法激烈,也不在于逆了时势,而在于当他们站在豪强大族的对立面,当他们要粉碎豪强大族之时,没能找到另一种能取而代之的力量——一种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
“找到了,他们就不会失败了。”刘协坚定道。
“这股力量,陛下已然找到了吗?”
刘协回首看向曹昂,迎着正午的阳光,眯眼一笑,道:“这股力量如今还沉睡着,但朕已想到了唤醒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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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刘协道:“朕近日与荆州刺史诸葛孔明通信。他告诉朕, 荆州有位宜城县令韩暨,此人受杜诗水排的启发,造了水排为冶炼铁器时鼓风之用。”他看向曹昂, 问道:“你可知道何为杜诗水排?”
曹昂忙于细务, 对这些并不精通,闻言笑道:“臣不曾见过, 想来与这水碓有相类之处。”
“的确有相通之处,都是借助水流之力。这杜诗水排, 便是建武年间, 杜诗任南阳太守时,想出来的法子, 以此鼓风来铸造农具, 造福百姓。如今这韩暨在前人所造之物的基础上, 举一反三, 又造出了取代人排、马排的水排, 用来冶炼铁器。”刘协解释道:“要知道马排便是养一匹马, 要它绕立轴行走, 带动立轴转动, 又通过曲轴、连杆等机关,使得皮囊往复而动,以此达到鼓风的作用。子脩你应当知晓, 养一匹马的花费。这韩暨借用了马排的装置, 却把马换成了斜卧的水轮,省了养马之用,所得成效,照诸葛孔明信中所写,却能‘三倍于前’。”
曹昂听得入神。
刘协又道:“昨日朕往城郊去看毓儿新造的纸, 他请教了山东左伯,学到了人家的精髓,改用桑皮为原料,掺入麻料,造出来的纸张比从前鲜亮光滑许多。这也是极好的法子。”他抚一抚仍在均匀缓慢击打的水碓横杆,道:“似这等利国利民的好技艺,若是只在一地流传,不能广布天下,岂不是可惜?若是等着民间流动时传播开来,从最北到最南,有的技艺百年都传不过去。朕有一个想法,在六曹之外,再置第七曹,专司助民之事。”
汉朝最初是丞相下置十三曹的,后来光武帝开东汉,撤销了丞相之位,加强皇权,先推出了台阁取代原本的丞相,又于尚书台下置六曹,分别是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两千石曹与中都官曹。
刘协坐在这仓池畔发呆的半日,正是在思考此事,此时徐徐道来,条理清晰,又道:“譬如这水碓、水排、左伯纸,更有优选稻种、优化犁具、烧瓷涂漆、医药烹调等种种事宜,都由这助农第七曹来总领。这是于百姓、乃至于豪强大族,都有益处之事。推行之时,当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咱们的人就深入了此前朝廷不曾到达的乡间一级,扎下了根基,以后要成大事,便有了基石。”
曹昂原本只听皇帝说要以助农曹,行庇荫天下的善举,便已新潮彭拜,但万万没想到,皇帝话锋一转,竟能将此事与方才所说的“除掉豪强大族时,建立新的组织社会的力量”一事联系起来,且两者结合,严丝合缝。若不是皇帝对他挑明,连他这样说熟知皇帝用意的近臣,都不曾想到,更何况是外面的臣子,乃至地方上的豪强大族。
一时间,曹昂竟然目中含泪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二年来,他心中是怎样的担忧惊惧。自从济水舟中,皇帝对他推心置腹之后,他就夜夜难以安眠。他为皇帝的宏图大志感到骄傲,可也为皇帝所选的这条陷路而感到担忧。当他决意追随皇帝,走上这条铲除豪强大族,乃至颠覆皇权继承的道路时,曹昂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做好了以死报偿的准备。毕竟任谁看来,那一夜皇帝所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只是因为曹昂十年来对皇帝的信任,甚至是对皇帝能力的崇拜之情,这才在答应的同时,抱了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这能做成此事。
那一夜过后,随后这二年来,曹昂站在皇帝身边见证了他是怎样三个月除掉袁绍、平定整个黄河以北地带;是怎样借由冯玉为内应,孙权、张绣领兵佐助,平定荆州,破格选了蔡瑁的外甥女婿诸葛孔明作了荆州刺史;是怎样亲赴吴地,收服周瑜张昭等人,剿灭山匪,迁出山越之民,而后大刀阔斧,两次挥兵,尽除吴地豪右——终于回到长安,从原本只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想法,到如今落地生根,有了切实可行的体系办法。一步一步,他陪着皇帝走过来,亲眼见证,更知道皇帝是用怎样的心力,要这本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年间、甚至本不能在这个时代做成的事业,出现了一道曙光。
皇帝,在冰封的大土上,要种一朵灿烂的花出来。
但他不是就那么把种子洒在了冰层里,而是先用自己的热与光,融化了冰层,而后才在那被融化的冰水灌饱的黑土中,小心而珍惜得埋下去这粒种子。
刘协见曹昂目中莹然有泪,这一刻与他心意相通,明白他的激动感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点破,转头望向仓池静静的流水,又道:“战乱疫病之后,民间百业凋敝,待到粮食稍微充盈一些,也要提振商业,使百姓富足。朕私下里想过了,从前经西域丝绸之路往外售卖的货物,都是我国领先于别处的物资,不管是丝绸锦缎,还是陶瓷漆器,只要咱们修好了路,找对了航线,还会再繁荣起来的。”他对此时汉朝的手工业水平有信心,至少丝绸锦缎、陶瓷漆器等物品,在世界上是领先独特的。在内要安定,在外要敢于走出去,售卖商品是一样,若是能引进别处产量大的作物,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随着农业与商业的发展,借着助农曹势力深入民间,借着活字印刷、中央书局再养出一批属于朝廷的读书人,他的手中,也就有了独立于豪强大族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此时的仓池畔,一丝风也无,唯有水流激板叶的声音好似琴曲,而碓头击打在石舀中草药上的声音好似鼓点,君臣二人坐在百废待兴的当下,却好似已望见了花团锦簇、海清河宴的未来。
只是君臣二人都清楚,这样的当下与那样的未来之间,并不会自己连接起来,中间那条路,需要他们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
良久,刘协忽然道:“朕从前跟你说,想要三十岁的时候,放手天下事,去游览大好河山。子脩你说还有可能吗?”
曹昂笑起来,道:“大约要等到陛下不惑之年了……”
“怕是要等到朕花甲之年了……到时候朕就又是老头子了……”刘协嘀咕道,有些唏嘘,光阴如流水,再活一世,也是一般。
曹昂没有留意那个有些奇怪的“又”字,笑道:“陛下就算年长之后,也会是位丰神俊朗的长者。”
刘协笑道:“那子脩就会是位清正端方的老贤臣。”
君臣二人在繁重的政务之外,难得偷闲谈笑了两句。
淳于阳前来通报,道:“前殿虎贲中郎将孔融与黄门侍郎钟繇求见。”顿了顿,又道:“子龙(赵泰字)上个月就回来了,也想见陛下,只是羞惭不敢开口。”
刘协先笑道:“子龙有什么羞惭的?通往异域的路,本就艰险重重,走不通也是常理,要他晚些时候来陪朕一同用膳,朕也想见他了。”又对曹昂道:“你说这孔北海与钟元常一同前来,所为何事?”他不等曹昂回答,微微一笑,道:“咱们君臣私下说话的时候,外面那些豪强大族可是如临深渊,生怕朕回来之后第一道谕旨,就是要把吴地分田改制之事施行全国呐。这二位啊,说不得就是来探听消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周末愉快~
碓(与对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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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此时来求见的这两人, 钟繇乃是举孝廉出身,相貌不凡,聪慧过人, 做了黄门侍郎, 本该是皇帝近臣,向宫内传达外面的事情。但因为刘协做皇帝, 自己就整天在外面跑,也时常召见杨彪等大臣。所以在他做皇帝这十年来, 黄门侍郎就成了一个闲职。黄门侍郎说起来是皇帝的近臣, 实际上有些黄门侍郎未必见过皇帝第二面。
而孔北海孔融,乃是孔子后人, 名声是很大的, 就是战斗力不太行, 原本为北海郡守, 后来兼领青州刺史, 却给袁谭领兵打败。他算是逃出来之后, 回长安复命的。刘协虽然不准备用他的能力, 但却不得不用一用他的名头, 所以给了他一个虎贲中郎将的职位,将人留在了中央。
这钟繇与孔融,俱是第二次面见皇帝。
刘协携曹昂, 已回了未央殿, 见底下两人虽然稳稳立着、但神色中难掩紧张之色,便心中有数——这两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今日求见来要说的事情,都不会是什么他这个皇帝听了之后会开心的事情。
既然如此,索性就别让他们开口败兴了。
刘协道:“元常(钟繇字)、文举(孔融字)二位来得正好。朕昨日新得了一批纸, 妍妙光辉,不是从前黄纸所能比拟。正在想要用谁来试一试这纸才算相得益彰,你们二位就来了。”于是就命宫人呈上昨日在卢毓处所得的左伯纸,又有备好的韦诞墨,便请钟繇与孔融试笔。
钟繇与孔融原本心中有事,还有些放不开,但一见到这样鲜亮的新纸,立时都顾不得了。他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癖好。
于是几笔下去之后,两人倒是起了相较之心,笔走游龙,互不相让。
孔融虽然能诗善文,但书法非他所长,渐渐便停了笔,与皇帝、曹昂一同,只看钟繇一人运笔如飞。
只见钟繇此时写的乃是蔡邕的诗作《饮马长城窟行》。钟繇学习书法,据他自己说,受蔡邕的影响很深。此时在皇帝面前显技,不由自主就写下了蔡邕的诗。
起首“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一句,以古朴的小篆写来,随后笔锋一转,“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又写作典雅隶书,此后的“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等三句,又分别为真、行、草书。待到后半部分“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之时,钟繇前面已经显露过他精于不同书体的能力,此时稳定下来,用的却是在当下颇为新颖,后世称之为小楷的书法。
孔融憋着一口气看他写完全诗,因为全情投入,一时间竟忘记了是在面圣,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道:“元常挥毫之时,我竟不敢呼吸。”
钟繇写完全诗之后,忍不住自己陶醉了一瞬,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一歪头看见一旁含笑的皇帝与曹昂,慌忙又退两步,道:“臣失仪!陛下命臣试用新纸,这新纸光洁鲜亮,出字不同凡响,不知这等新纸是怎生造就的?”
刘协方才见他们两人沉醉在书法的世界里,也有一点感悟。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在这之上,他的百姓们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与享受。这纸墨笔砚,这书法诗词,都是中华文明的文脉,而此时延续传承这些文脉的人,不得不承认基本都出自豪强大族,寻常百姓家只是土里刨食已是倾尽全力、再无余力吟诗作画了。在他实现耕者有其田的过程中,他不希望因为太过暴烈的手段,而导致文化上的劫难。他清楚自来世事两难全,但至少在当下的触动过后,他愿意尽力往这个方向努力。
刘协缓慢眨了眨眼睛,将神思拉回到当下来,见孔融与钟繇写完之后都退开给他让出最好的观赏位置,便上前垂首欣赏钟繇的书法佳作,笑道:“如此甚好。纸好了,你们写得高兴,会出更多好的作品。你们研究出了新的书法体系,天下又有更多人追随学习,又要大量用纸。如此循环,便都好起来了。”
这半日面圣,孔融与钟繇一点关于分田改制的口风都没有探到,反倒是与皇帝探讨了许多书法纸张上面的事情,两人都觉心满意足,待出了未央殿,被傍晚的秋风一吹,才回过神来,对视一眼,脸就垮下去了——这什么消息都没探出来,原本想要劝诫皇帝的话,也一句都没说出来。但皇帝看起来挺高兴的,他们自己谈论书法造纸也挺高兴的,这——这次面圣到底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呢?不过皇帝真是不世出的圣明之主呐,刚及弱冠的年纪,就对书法有如此造诣,而且还关心文化事业……好皇帝呐。
钟繇与孔融彼此感叹着,就这么离开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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