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第172章

作者:青色兔子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穿越重生

  刘清叹了一声,道:“陛下明日还来长乐宫吗?您来同我说说话,我就高兴许多。”

  刘协道:“明日怕是不成。朕明日定好了,要工官安排,去看髹饰器皿的工序过程。等过阵子皇姐能外出走动了,朕带你一同去。”

  刘清原本以为他有军国大事绊住了,闻言一愣,笑道:“给器皿涂漆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皇姐不懂了,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刘协徐徐道:“这样一件漆器造出来,先得有素工做好木胎,再有髹工用漆涂抹底胎,还要有上工髹饰内外面,画工描绘纹饰,由专人清理之后,还要有造工检验合格之后,这次会送到咱们手中来用。”他随手捡起一旁案上的漆耳杯,递给刘清去看。

  却见这平时不起眼的漆耳杯上,竟然用针刻了几十个字的铭文,详细记录了这漆耳杯是何年由哪些不同工种的何人一同打造的。

  刘清细细看了两眼,道:“平时不留心,原来一杯一盏,背后都费了这么多人的心力。”

  “所以朕说,这些造物之事,没有简单的。”刘协起身道:“朕从前被国事压着,难以分神在这些细务上面。其实细务也关系着国之根本。朕过几日再来同皇姐说话。”

  刘清不便留他,强硬着起身送到殿门口,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心中涌起暖意。她在宫中也已经多年了,但从前总觉得与皇帝隔了层什么,日常相处之时到底是敬畏之心大过了骨肉亲情,倒是这次闯了祸给皇帝包容下来之后,生出了几分与亲姐弟关系相称的亲近之情。

  自圣驾从吴地回到长安之后,天下各地都警惕得注视着皇帝的动向。毕竟这是位十年平定天下的少年雄主,若是他铁了心,要在全国推行吴地分田改制之事,那朝中必然是无人能够阻拦的。等到指令下达到地方之后,可以预见的,会有一场巨大的动乱。所有的人都要为此做好准备。不只是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为此焦心,忙于联合力量,探听消息,就是皇帝的信臣如冀州牧曹操、兖州牧荀彧等人,也都有密信呈送长安,劝皇帝千万要稍安勿躁,不可急切行事。

  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长安皇宫中有关于皇帝的动向,不断传出来,传向全国各地。

  “陛下回宫第二日,就要工官在仓池安装了一个新水碓,用来捣草药,不知道是用来作什么……”

  “陛下回宫第二日,还在卢公子陪同下视察了城郊一处造纸厂,据说造出来的纸与左伯纸一样好……不过皇帝去造纸厂做什么?”

  “陛下回宫第四日,自己往宫中造物处,看了一整日髹饰工艺,还亲自动手涂了一只贴金银片的漆盒出来,听说后来送给了曹子脩大人。不过皇帝怎么突然对髹饰工艺感兴趣了?咱们来年圣寿,要不要送髹饰的宝物入长安?”

  在这些纷杂的信息中,天下各地的豪强大族乃至官员们,全都真实的迷惑了。

  这个每天要么命人造水碓捣草药,要么前往视察造纸技艺,要么亲手作漆器的皇帝,真的是那个一声号令,屠尽吴地不配合豪强的铁血皇帝吗?是消息出了错,还是皇帝在故意要他们松弛下来?对这位皇帝,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如果说这十年来,天下的豪强大族与官员对皇帝有一点了解是确定的,那就是当今圣上是绝不做无用之事的皇帝。他不嗜酒,不好色,不沉迷于野猎,不耽溺于歌舞,不信奉神仙道,不听信小人谗言,选贤任能、宵衣旰食,——总而言之,这是位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但是当这位雄主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这些豪强大族就不由得要打寒颤了。

  从西北的凉州到东边的青州、徐州,每个地方的势力都紧张等待着皇帝下一个指令。当下已经经历过分田改制的吴地,反倒成了最安稳祥和的地方,从上到下可以一心一意搞生产发展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回到长安后的第一道全国政令,终于姗姗来迟——竟然是在台阁六曹之外,又添置了第七曹,由朝廷委派官吏下达郡县乡村,专司促进农耕生产器物制造之事,譬如怎么优选良种,怎么利用水碓磨面脱壳,怎么用水排鼓风造铁……林林总总,都是贴合着百姓生活而来。

  天下豪族都觉错愕,原本屏住呼吸要迎接暴风雨,谁知道来的,却是如油春雨,要生发万物的。他们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倒愈发要不敢呼吸了,且看皇帝是否还有后手。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送上~晚安,明天见!

第242章

  皇帝平定天下, 在吴地行分田改制之后,回到长安的第一件全国政令,竟只是在台阁六曹之外, 添置了助农曹而已。这让地方上等着皇帝杀招的豪强大族颇为错愕。他们屏住呼吸, 要看皇帝的后手,可是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直憋过建安五年,来到了建安六年春, 还不见悬在脖颈上的那柄刀落下来, 众人便不可自控得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脖颈上本就没有刀, 原是他们自己吓自己的。

  “吴地原是林莽之处, 与天下它处不同。当初圣驾在吴地, 也是为了平定山越之乱, 这才顺势挥刀。想来皇帝就算再怎么雄才大略, 有王莽血淋淋的前例在, 也不至于发了失心疯, 要与天下为敌。”

  “就是这样没错。正如当初光武帝成事, 身边左辅右弼,二十八将,不也是个个沾光吗?南阳帝乡, 百年来谁敢深究?如今皇帝能平定天下, 也借了大族之力,岂能反过身来斩断自己的臂膀?”

  “我看当今陛下如今是收了心,不愿再动兵戈了,只一心往民生百工上下功夫。从去岁回了长安,皇帝留意的一会儿是水碓脱壳稻谷, 一会儿是水排替代马排,又还亲自督造新纸——如今马上安定天下的时候过去了,要转到下马安天下了。诸君还是要子孙多读书,以后上台阁、入中枢,才是正经仕途。”

  “陛下留心民生,岂是这次回长安之后才开始的。我倒是听说,皇帝在吴地的时候,就曾与如今助农曹新任的尚书曹子脩一同去割漆,结果害了漆疮,闹得浑身红肿,险些毁了相貌。”

  等到地方上豪强大族关于皇帝动向的这波热议过去之后,天下好似真的步入了蒸蒸日上的路途。

  东汉以来,以台阁取代丞相,又下置六曹,各曹有一尚书,下领数位尚书郎。如今皇帝新置的助农曹,规格却有些不同,虽然名义上与其它六曹一样,同属于台阁,上归尚书令杨彪管理。但第七曹由曹昂录事,可直报皇帝,其下于十三州,各置一名助农曹尚书,分领各州助农曹事宜,每州助农曹尚书之下,又有尚书郎若干。这十三州的助农曹尚书,都是皇帝亲自选用的,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八岁,且其中有十人都出自吴地——已经经历过分田改制的吴地。

  建安六年初,汇集于长安受命之后的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启程前往各自的辖区。而自吴地而来的陆逊,则被委以了冀州重任,以尚书郎名义给他作为副手的,便是冀州牧的次子曹丕。

  仲春时节,冀州牧曹操率领袁谭、刘备等人,亲自出城迎接助农曹尚书陆逊。

  冀州乃是河北重地,人口百万,百姓富庶。皇帝选择派来冀州的助农曹尚书,必然是心腹之人。

  却见这位新来的冀州助农曹尚书陆逊,看着刚及弱冠的年纪,乌发红唇,面如傅粉,明明是大族公子的相貌,此时却穿了一身褐色的短衣,仿佛田间的农户一般,出现在这样正式的场合,怎么都有些惊骇世俗的味道——就不知道是这陆尚书别出心裁,还是因为皇帝的指示了。

  曹操眯眼望着快步行来的年轻人,掩下心中深深的诧异,抢上前去,亲热笑道:“在下冀州牧曹操,这位是袁氏大公子袁显思,另一位是冀州别驾刘玄德。陆尚书远来辛苦,在下为陆尚书安排了宴席,接风洗尘。”又道:“虽然陛下信中有言及陆尚书年少有为,但在下着实没想到陆尚书如此年轻。看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已经老朽了。”

  陆逊当初在吴地初见皇帝的时候,还未脱去少年之感,但经过吴地一年的征战与斗争,在血与火的洗礼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此刻听了冀州牧曹操客套的说辞,嘴角也挂了一抹礼貌的笑意,开口却是道:“我等为陛下做事,说什么辛苦?曹州牧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还有差事在身,无心赴宴,不如等到这差事办完了,再烦请曹州牧为我送行?”他给了个软钉子,把接风洗尘的事儿给推过去了,又道:“曹州牧的大公子,就是我们助农曹的大尚书,我来冀州,行事便宜许多。我年轻不会绕弯子,就同曹州牧直说了。这次我来冀州,背负皇命,时间紧,任务重,州牧大人别怪我不懂礼数——曹二公子,请把那书册呈上来。”作为冀州助农曹尚书郎随行的曹丕便上前来,此时不能与曹操叙父子情,只按照陆逊的吩咐,将怀中揣着的书册捧给他。

  陆逊打开书册,边走边指给曹操等人看,“诸位大人请看,这书册乃是未央殿中陛下亲手交给我的。里面画了许多新器具的结构图样,旁边有文字解说。譬如这一页是曲辕犁,这种犁辕的长度短,比从前的灵活省力,陛下已经在长安试过了,用这种犁,耕种之时只需要一头牛就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用二牛抬杠的犁,曹州牧您是做实事儿的人,自然清楚这里面的益处有多大。”他翻过一页,又道:“又譬如这水排鼓风,比之从前人排或是马排,造铁器农具的时候,省时省力还省用度……”他举了两个例子,便飞快掀过整本书册,道:“这里面全是陛下命人新造或总结的,各地最先进的生产工艺手法,如今交到我等手中,命我等以最快的速度,将之传授给冀州的百姓。”

  曹操的心神还停留在第一页的曲辕犁上,他在与袁绍对峙的时候,是在荀彧身边亲自处理过庶务的,自然清楚其中的进步与影响,不禁大感震动。若这一书册中,都是这样的器物。一旦传给冀州百姓,乃至传给天下百姓,整个大汉不知会强盛多少倍,而百姓的生活又会富足多少倍。一时之间,连老谋深算如曹操,都忘怀了利益得失,想不起要戒备这陆逊可能是皇帝派下来分权的,回过神来之后,一开口便问道:“既是这等利于民生之事,陆尚书但有所需,只管开口。”这也正是皇帝信中对他的要求——无条件支持陆逊的差事。当然皇帝信中怎么写是皇帝的事情,曹操在冀州的事情会做到几分就要看曹操了。

  刘备身为冀州别驾,走在曹操身后,只听到了谈话的内容,还未曾得见书册中的内容,因正与走在陆逊身后的曹丕并肩,便叹道:“曹二公子,你们这做得才是真正的大事啊。玄德虽然不才,愿为二公子与陆尚书的马前卒。”

  曹丕因前面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上官,不好高声谈笑,只低声含笑道:“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短短二年间,他也成长了许多,看起来沉稳有度,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爱妾与袁二公子打到皇帝面前的青涩少年了,又道,“临行前,长兄交待过我们,当地大人都有自己原本的差事,不好叫你们多劳碌。不过刘别驾若是自己有意,到授课之时,您可以来看一眼。”

  刘备微微一愣,道:“授课?”

  就听前面陆逊对曹操解释道:“如今第一件紧要的事情,是发令各郡,要底下的县乡,每处都要送几人来州府中上课学习。最好是年轻人,若是识字自然最好,不识字来了再学也可以,关键是要聪明肯学为人热心还有力气——”他不等曹操问话,便又道:“州牧方才也看到了,这书册之中满满当当都是如曲辕犁、水排冶铁这等新工艺,我虽然懂了书册上的图文,也随行从长安带来了几位师傅,但这么几个人,可不够底下上百个县乡去分。这些生产农具器皿,不光打造的时候需要精通的人。就算是朝廷全造好了送下来,且不说费时要多久,但分到底下,谁会用呢?用的时候出了小问题,谁会修呢?所以一定得从县乡里面挑人上来学,等他们学会了,回去教给父老,帮助乡亲,冀州整体的收成产出有了提高,我在此地的差事也就算完成了,可以回长安去向陛下复命了。”

  曹操已是听进去了,陆逊所说的句句在理,况且造曲辕犁、冶铁水排这等器具,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豪强大族,都会受益,他答应下来,不会得罪任何势力,还佐助了新来尚书的差事,也没有辜负皇帝信中的嘱托,如此三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曹操面西,朝向皇帝所在长安的方向,叹道:“陛下心系万民,造出这书册来。我等岂敢不尽心辅佐?既然陆尚书这样说,在下这就命人往底下郡县选人去。”

  “烦请州牧大人派个熟悉底下情况的官员跟着就好。”陆逊笑着,温和而不容拒绝,一身褐色短打扮,却好似披了甲胄,“选来的人,由我亲自教。所以这学生,还是我亲自选好些——如此一来,就算选到蠢笨的,我也只能怪自己,而不至于气得撂担子。”他开了个玩笑,淡化了坚持要自己选人带来的隔膜感,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圆融来。

  曹操一笑应了,侧头看向跟在陆逊身后的次子曹丕,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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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冀州牧府中, 曹操与次子曹昂正在说话。

  原本曹丕是束手站在父亲面前的。

  曹操道:“你我虽是父子,但如今你是朝廷的官员,助农曹的尚书郎, 坐下来说话吧。”

  曹丕这才小心在对面坐了, 垂眸低声道:“父子人伦,儿子不敢不恭敬。”他生性是有些谨慎的, 生母虽然得宠,但自他而下两个同母的弟弟, 都不曾久留父亲身边。自他懂事的时候起, 父亲曹操就是在外领兵的将军,长兄曹昂就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天子信臣, 所以曹丕在这二人面前, 既有为子为弟的恭敬谦卑, 又有地位悬殊带来的小心。哪怕如今他名义上是朝廷的尚书郎, 到了父亲曹操面前, 也不会肆意落座。

  曹操看他坐了, 家常般问道:“你长兄在长安一切都好?”

  曹丕忙欠身道:“回父亲的话, 长兄身体已然康健, 只是一向忙。自去岁陛下把这助农曹的差事给了长兄,长兄就更比从前忙了许多倍。儿子等动身离开长安的时候,长兄在原本的事务之外, 还要协理十三州助农曹之事。儿子向母亲辞行时, 曾听母亲说,长兄忙得一夜都睡不足两个时辰。”他这里说的母亲,乃是长安的丁夫人。

  曹操点一点头,道:“你们正当盛年,是为陛下出力的好时候, 不可懈怠。”

  曹丕仔细听训,又道:“母亲还托我问父亲安,又有长兄的孩子,得陛下赐名,唤作曹烨,取其光辉灿烂之意。”

  曹操听到长孙起名的事情,神色中透出慈祥来,只是一瞬闪过,又面西谢过陛下的恩德,这才转入正题,道:“这次你跟着那陆尚书一同来冀州,行助农曹的事务。我这里也得了陛下的嘱托。只是我远在冀州,不曾在皇帝面前亲眼看、亲耳听,恐怕对其中的意思领会不够深。不管是这陆尚书,还是随他来的这些尚书郎,又都着实年轻,我年纪大了,有时候这陆尚书说的事情,我当场也难以反应过来。因为担心后面影响你们的差事,辜负了皇帝信任,所以这才私下问一问你——你们这助农曹,究竟是要行何事?我听说在长安的时候,这十三州助农曹的尚书可是在宫中学习了两三个月,你也学过吗?”

  曹丕一板一眼道:“回父亲的话,助农曹要行的就是帮助天下农户百姓的事务,昨日陆尚书给您看的书册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在宫中学习之事,那是只有尚书才有的恩遇。儿子无能,只是一员尚书郎,当初未得入内,只是由长兄教导了两堂课,便跟着尚书委派到各州来了,要遵从尚书行事。长兄课上说,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天下年轻人,只要是有心向学的,都能读书识字。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让大家都能吃饱穿暖,这正是助农曹中官员们的任务。”顿了顿,又道:“这位陆尚书,原是吴地吴郡四大族之一的陆氏子弟,当初祖上为官,乱局中与孙策、袁术等人交战时,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族中只剩了这位陆逊与他的一位年幼小叔。后来陛下行到吴地,启用了这陆氏叔侄。陆逊平吴地山匪之乱,立下了功勋。陛下很赏识他,便要他做了冀州助农曹尚书。儿子在吴地的时候,与这位陆尚书只是见过两面,但听人说他们叔侄是才名远播的。这一个月来,儿子跟随这位陆尚书从长安而来,倒觉得这位陆尚书通情达理、性情温和,是位容易相处的。他虽然年轻些,但并不是莽撞冒进之人,这一点父亲不必担忧。”

  曹丕现在所说的关于陆逊的事情,都是曹操早已知道的。

  陆逊年轻,曹丕比陆逊还要年轻。

  指望着从曹丕口中得到关于陆逊的内幕消息,那也太看得起自己这个次子了。

  曹操也没有很失望,平静道:“我也觉得这位陆尚书面善。我这次请了别驾崔季珪出马,带陆尚书在冀州行事,应当是不错的。”他口中说的崔季珪,就是荀彧推荐给皇帝的崔琰,当初为了在皇帝面前夸耀显能,站上道德的制高点,结果被皇帝一番诘问,问得汗流浃背。如今冀州有好几位别驾,按道理是只有一位的。所谓别驾,就是说州牧或刺史出行的时候,属官都是几人一辆车,但独有这人地位高,可以单独一辆车,称为别驾。冀州正式的别驾,其实只有刘备一人,这是从中央领俸禄的。而剩下的这几位别驾,如崔琰等人,其实都算是曹操的私人属官了,钱粮是从曹操个人手中出的。

  曹操话锋一转,又变成了父子对话,道:“你这二年在外面,课业可曾落下了?”

  曹丕如坐针毡,垂首道:“回父亲话,儿子不敢懈怠。”但其实伴驾在外,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路上,读书的时间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就算是有时间的时候,也多是郎官之中几个子弟约着,往东山野猎去。

  曹操只看他面色便知道实际情况,也不点破,只是道:“这位崔先生师从大儒郑玄,又曾游学四州,学问很过得去。你既然在冀州,就不要浪费了这样的机会。我同崔先生打个招呼,你每日忙完陆尚书交待的公务之后,往崔先生处读书学习两个时辰。不要荒废了课业。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弓马上的功夫再好,也不如会讲学读经、治理政务。不然你看陛下如此信重你长兄,难道是因为你长兄能以一当百?都是因为你长兄少年时勤学,如今能为陛下分忧的缘故。”

  曹丕虽然很怀疑皇帝信重长兄是因为父亲所说的原因,但此时自然不能辩驳,忙起身立着听了,恭敬道:“儿子知道了。有劳父亲费心。儿子回去就给崔先生问好。”

  曹操又道:“你如今也大了,自己一个人住不像样子。我派了几个人去服侍你起居。第一要办好差事,第二要专心课业。记住了?下去吧。”

  曹丕强撑着出了门,才任由羞窘的红色涌上脸来。他当然明白父亲会有此一提,正是因为两年前甄氏之事。自从袁熙出海,曹丕便觉得此事忽然了无趣味。哪怕跟着皇帝回到长安,知道甄宓就在数道宫墙之外的长乐宫中,曹丕的心也再没有那样激烈跃动过。照他自己想来,也觉两年前的自己太过冲动鲁莽了。想到甄宓,他仍有心爱之情,三年期满,自然还要迎她回来。但是做人做事的手段,他是再不可能像曾经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了。

  而另一边冀州别驾崔琰,得了曹操的命令,来辅佐陆逊在冀州便宜行事。

  崔琰见了陆逊年轻,本就心里有些犯嘀咕,待到听说要往乡间选人读书识字,更觉难以实行,道:“陆尚书勿怪,我是从前在民间生活过的。像您要求的这等乡间年轻人,既要聪明向学,还要有力气热心,这样的年轻人在乡间可都是壮劳力,是每家每户的顶梁柱。您这忽然来了,说要带人去读书,咱们知道是好事儿,可乡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走了一个年轻人,他们一家就少了一个壮劳力……再说就算把人召集到了,旁的且不论,这纸墨笔砚的费用,可不是小数……此事恐怕难行。倒还是这书册上,教给乡间农户怎么用曲辕犁、水碓脱壳等法子,他们还愿意学些。”

  陆逊薄薄的眼皮一掀,笑道:“崔别驾,正因为有这些难处,所以才要曹州牧派了您来辅佐我。若是此事儿轻而易举便能做成了,又何用崔别驾呢?”

  崔琰吃了个软钉子,倒是想起从前被皇帝诘问那一遭来,看来这皇帝调|教出来的助农曹尚书,跟远在长安的皇帝是一个脾性,极不好惹的。

  崔琰有从前的教训在,这次没有继续唱反调,也笑道:“陆尚书见得透彻。咱们如今在邺城,不如就从邺城辖下的这十三处县乡里选起?到底也是冀州治所,乡民见识也比别处不凡,上手时要容易些。陆尚书以为如何?”

  于是陆逊坐镇治所邺城,底下曹丕等同来的数名尚书郎,各自分管几个郡,在当地官吏的辅佐下,将助农曹的恩旨下达给乡民。经过陆逊、曹丕等人实地走过寻访之后,从冀州十三个郡国上百个县乡之中,第一批总计选出来两百三十七个助农曹学员,要他们每月抽出一旬的时间来,到各自郡府学堂之中,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学造先进农具等物。

  冀州府中,崔琰正向曹操汇报这段时日来的见闻,“说来也怪,这陆尚书亲去挑选的学员,放着乡间亭中那等三老家的年轻人不用,倒宁愿要穷得只能去给人做奴仆的那等。平原上有田有地的农户不要,反倒往山里多走许多路,选那等只有买卖粮食的时候才得出来的山里人。我看这陆尚书选人,倒像是越穷越好的。这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陆尚书自己有偏好,又或者是……陛下交待的?”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看一眼沉思的曹操,迟疑道:“这不能是陛下交待的吧?”

  曹操掩去深思之色,笑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等能摸清的呢?咱们只管辅佐这些助农曹的大人做事,届时送他们回长安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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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建安六年秋, 十三州户调收缴上归长安。

  未央殿中,刘协与尚书令杨彪、助农曹尚书曹昂一同梳理数目。

  “自建安四年改丁税为户调之后,所得财物本就上浮了三成。而去岁吴地分田改制成型, 这一年来的户调, 竟倍于冀州。”刘协笑道:“这分田改制的好处,想必不用朕再同文先(杨彪字)多说了。”

  丁税改为户调之后, 国家财政收入上浮,一来是因为战乱结束、在籍的农户在政策倾斜照拂下增多;二来是因为户调按照一户来收物品, 而不像以前按照人头收钱, 省去了农民拿粮食布帛去换成钱时的耗用。而吴地自建安五年分田改制,到今年秋, 刚好满一年。分田改制之后, 吴地原本被各豪强大族所侵占的劳动力, 都得到了释放。原本为佃户或为奴仆的, 一年耕作劳碌之后, 半数留给自己吃穿, 半数都给豪强大族拿了去。分田改制之后, 吴地实际上已经不存在“豪强大族”这个势力, 这部分原本在白册(虽然登记在册,但是并不向国家纳税)的百姓,也就进入了户调体系。所以吴地加上山越之民, 也不及冀州人口半数, 但是所缴纳的户调,却是冀州的两倍。如果全国十三州,都像吴地一样实行了分田改制,那么可以想象国家的财政能达到现下每年所收的四倍。中央会迅速强盛起来,而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就会成为历史的烟尘。

  杨彪是台阁中得知皇帝深意的第一批人。当初皇帝刚从吴地回到长安, 就已经对他挑明了未来的计划。杨彪这二年来,一面辅佐皇帝理政,一面心中打鼓。他眼看着皇帝推行助农曹之事,去岁经过一场纷争后也强行收了盐铁为官营,明知道皇帝走在定好的路上,但内心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希望皇帝能走到半途放缓脚步、甚至于停下来。

  但是现在明晃晃的数字摆在眼前,杨彪不是无知少年,他在中枢理政几十年,深切地明白能将中央税收翻四倍,对一个皇帝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假若现在有一桩好生意,能让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每年所得翻三倍,他们便杀人放火,无所不敢做了。同样的道理,放在皇帝身上也是一样。

  皇帝会停下碾压地方豪强的脚步,只是他杨彪不切实际的幻梦。

  一旁皇帝与曹昂又在讨论各地助农曹的细务,杨彪心情沉重,很少开口,待到议事结束之后,乘车回府,拖着脚步进了书房,自己在里面呆了半日,要人传了儿子杨修来。

  杨修当初给父亲家法打得下不来床,因为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险些毁了自己。事发之后,皇帝虽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与错误,但是也不便要他在宫中做事了,因此将他外派出去,这一年来作为督查巡阅了益州、荆州与豫州。杨修如今刚回长安不过两日,昨日才去宫中述职。他原本是大族子弟做派,要风雅还要风流。可是自从与长公主刘清事发以来,杨修非但风流不起来,反倒颇有些落魄之感,倒是冲淡了从前几分轻薄,显得沉稳些了。

  杨修来到书房,就见父亲坐在案前、眉头紧皱,“父亲何事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