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淳于阳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 道:“城中又出了何事?哪位大人在里面?”又道,“陛下没提起……”没提起他来复命时要引入殿内么?
汪雨犹豫不语。
淳于阳了然,帝王的行踪自然不能对外人道,而显然陛下不曾提起他。但是从何时起,他需要从别人处问帝王行踪了?
也许是淳于阳面上的怒意与讥讽太过明显,汪雨堆出小心谦卑的神色来,和气道:“原是曹校尉在里面,搬了许多账目进去。最近陛下推行屯田制,淳于校尉您也知道。旁的,多一句奴婢也不知道,也不敢说了。”
淳于阳没理会他,目光落在另一侧红柱前的郎官身上——那是皇帝自苏氏坞堡带回来的少坞主苏双,如今换了郎官服,佩剑守在殿前,身板挺直,极为精神。
汪雨小心问道:“您要等么?奴婢让人搬坐具来。”
淳于阳涩然道:“若陛下问起,就说温侯安好。”便转身离开,走下白玉石阶时,才觉双膝发软,两腿已是不会打弯,每下一阶,都颤得像是狂风中的枝丫,行走间大腿内侧擦蹭着衣料,激起一阵阵火烧般的热辣的疼痛。
自长安城至河内郡黄河畔,一来一回何止千里,但他只一日一夜便赶回来,好似只眨了一下眼睛。而自未央殿天子居所至旁舍下等郎官居所,不过短短数千步,淳于阳却好似走完了他这尚且短暂的一生。
他想到当初洛阳城中,母亲送他离家入宫时的泪水。他想到自幼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父亲原有两个妾室,生养过的孩子都没有留住。母亲不许父亲再纳。他跟随陛下来长安那一年,家中来信,母亲病故。他想,多半是给父亲气死的。母亲病故的消息传来那一夜,陛下陪他在甘泉宫放了一盏水灯,允诺待亲政之后,便追封他的母亲为诰命。而今亡母坟头土未干,父亲又新娶,据说是袁绍远亲之女,业已有了新的子嗣。
当初凉州叛军来犯,曹昂诛杀李傕、郭汜立了大功,他原就想要带兵,更是按捺不住,主动请缨。陛下慷慨,将手中仅有的一千叟人尽付于他。他却冒进落败于马超之手。虽后蒙陛下亲救,那一千叟人散于山野,再没寻回。陛下从不提此事,然而他心中不能不惭愧,主动搬离了原本独住的居所,来到下等郎官的居室,与他亲管的十余人同食同寝,憋着一口气要养出不会逃散的忠诚之士。
淳于阳走到如今的居所前,与未央殿比起来,此处当然低矮狭小。他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沉闷空气与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室中原有十二人,都随他往河内郡去了,如今十人还在回来的路上,伴他同行的两名下等郎官,此时只遮了大腿根,露出两条光|裸的腿,身上有清凉微苦的味道,该是刚刚彼此上过伤药。
两人见他进来,都是眼睛一亮,道:“校尉,陛下怎么说?”
淳于阳不知要怎么答,他觉得疲惫伤痛就像一件灰色沉重的衣裳,紧紧束在他身上。他扯着裤筒,好叫那粗糙的布料离伤处远一些,想必动作滑稽可笑,绕过屏风,在靠窗的榻上躺下来,两夜不曾合眼的疲惫涌上来,他只想一觉睡去。
那两名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对望一眼,也不敢来询问。
淳于阳朦胧中仿佛睡了一会儿,又被腿上的疼痛刺激醒转。
他复又坐起身来,脱靴宽衣,自己往行囊中掏出用剩的伤药来。他拔开塞子,鼻子凑上去嗅了一嗅,皱眉道:“小八,你那还有新的伤药吗?给我拿一瓶。”
小八没有说话。
淳于阳觉出安静来,趴在榻上探头伸过屏风望去,就见一位紫衣少年正从那低矮简陋的木门中走进来,他插在发间的玉簪映着初阳,闪着温暖的光。
那紫衣少年快步绕过屏风,笑道:“朕没料到你回来的这样快。”又叫那两名下等郎官起身。
淳于阳迷迷瞪瞪,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透过打开的长窗,看到狭小的院落里挤满了侍奉皇帝的随从——汪雨正垂手立在长满青苔的南屋阶下,一如立在未央殿外的模样。
“医官新制的伤药。”皇帝一手托着一枚靛蓝色精巧的瓷瓶,一手将他横覆在身上的薄被向上卷起,直到露出伤处,“怎么磨成这样?”便亲手为他上药,又道:“何必亲自连夜赶回来,叫底下人送信便是。”
冰凉的伤药洒上热痛的伤处,淳于阳一激灵反应过来,忙缩身揪被,要掩住伤处,结结巴巴道:“陛、陛、陛下,伤处腌臜……臣、臣自己来……”
皇帝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淳于阳不敢与他相争,只能松了力道,望着仔细为他上药的皇帝,忽觉心中酸烫,不知为何,想起病故的母亲来,怕于人前落泪,偏脸藏入枕间,轻声道:“我以为陛下不用我了……”
刘协笑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胡话?”
在接到皇帝委派的这则任务时,淳于阳本以为已重获了皇帝的信重,但归来所遇却又击碎了他的期盼。也许是疲惫与少眠叫人难以控制情绪,淳于阳低声道:“陛下去苏氏坞堡,带了马超。”没有带他。
他败给过马超。
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刘协看着淳于阳,也不过是将要满二十岁的少年,便解释道:“他是降将。要安降将之心,便要用他。”
淳于阳默了一默,道:“我会他的剑术了。再对阵之时,我未必还输给他。”
刘协笑道:“‘再对阵之时’?那是他背叛了朕,还是你背叛了朕?”
淳于阳知说错了话,撑着坐高了些,又去拿皇帝手中伤药,求肯道:“陛下让我自己来吧……”
刘协不理会他,道:“古有吴起吮脓,朕如今给你涂伤药又算得什么?”
“那臣也为陛下而死!”淳于阳冲口而出。
吴起为战国时名将,视卒如爱子,传说甚至曾为士兵吮脓。士兵之母得知大哭,说儿子来日会为了将军死在沙场之上。此言果然应验。
野史逸闻,原不可考,然而世代流传,也成故事。
刘协一愣,道:“原是朕这比方打的不好。”他将伤药递到淳于阳手中,道:“余下伤口都在明处,你自己来也不会不便了。”
淳于阳攥着那被皇帝握得温热的瓷瓶,仰头望着皇帝。
刘协叹了一声,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死?朕不要你为朕死。”
淳于阳眼眶酸热,道:“我除此一身,别无可报陛下之物。”
刘协抚他发顶,好似抚摸卢毓那样的小孩子一般,微笑道:“那就好好活着。朕不要你死,要你活着——为朕而活。”
淳于阳愣愣仰头望着他,不知领会了多少,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跪起,道:“陛下,臣往河内郡迎温侯,还有一行人也等着温侯。”
刘协示意他仍是躺下,道:“说下去。”
“来的人叫陈宫,说是奉了张邈之命。臣带人藏在芦苇荡中,待人走后,问过温侯才走的。温侯说……”
刘协听到“陈宫”这个名字,微微一愣——陈宫,当初迎曹操,力主曹操成为兖州牧的谋士,他来接吕布作甚?难道是曹操要迎吕布?
“……原来是那张邈要待曹操与陶谦徐州大战过后,回师之时,对曹操下手。因张邈恐自己力单难敌,陈宫便出面,为他来请温侯。他们要将曹操逐出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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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秋阳高照, 兵乱平定后的长安城逐渐恢复了生机,是日阳安大长公主府前,车水马龙, 将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迎宾的仆从跑进跑去, 忙得满头大汗。城中高官亲眷齐聚一堂,只为庆贺阳安大长公主五十岁整寿。
当今陛下年幼,乃是灵帝唯一健在的子嗣,其上皇族血亲也多凋敝。桓帝的几个女儿,只长女刘华坚强得活到了五十岁, 得以随车驾西行, 来到长安。刘华既是大长公主, 又曾抚育过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清, 且膝下所出伏德又跟随皇帝左右,自是地位超然, 乃是都中女眷第一人。
如今阳安大长公主的五十岁整寿,都中达官贵人岂有不遣女眷前来逢迎的?
既是祝寿, 自然要热闹。
此刻府中后院厅堂之前,几名俳优抱着扁鼓, 戴帻赤足, 神色夸张, 正即兴演奏。
仆从唱着来客身份与送上的礼物,那些俳优便立时举槌击鼓,嘻笑道来, 又生动又有趣。
阳安大长公主擦着笑出来的眼泪。
长媳林氏侍立在旁,笑道:“殿下厉行节俭,府中原不养这等俳优, 是夫君请来为殿下做寿的,还怕殿下不喜——好在殿下笑了。”
董承之妻吴夫人坐在阳安大长公主下首,笑道:“这是公子的一片孝心。我真是羡慕殿下,享着儿子的福了。我家那个还小,也不知他长大了,记不记得给我做寿。想来不是人人都能有殿下这样的好福气。”她便招手,要侍女将礼物呈上来。
阳安大长公主笑嗔道:“我原说不收礼,只叫你们送新种的菜来。料想你们心中不安,竟是只管送珍宝,送菜只作了添头。”她的想法原是好的,但是底下女眷岂敢只送几颗菜?都是珍宝也送了,菜也送了——虽是寻常的菜,每家单子里几十车、几百车的量,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长安城中菜价都要涨了。
吴夫人送上的乃是一尊精美的赏玩玉器,以整块良玉雕就,对光透着结晶的粉白之色,上雕螭龙、独角龙与手持灵芝的仙人,观看角度不同,呈现的画面也不同,分别是“仙人戏螭虎”、“双龙争仙芝”与“熊龙相嬉”。
阳安大长公主这一生,见过太过稀奇精巧的玉器珍宝,拿在手中把玩一刻,礼貌性得赞了一句,便搁下手了。
吴夫人也没奢望一块玉器能叫大长公主赞叹,只是借机离主人近了些,指着隔窗在水榭中玩耍的女孩,笑道:“殿下瞧瞧,她们姊妹倒是投契。”
水榭中,一众年轻的女孩正听着厅中俳优的唱词说笑,有人低头拨弄清凉的湖水,有人交换把玩着精美的绣扇,居中坐在长凳上的两名女孩最是显眼,一为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伏寿,端方得体;一为吴夫人之女董意,清丽可人。两女都是庶出,也都是府中唯一的女孩。伏寿比董意大两岁,时年十六。
阳安大长公主不叫小辈陪在身边拘束,此时见女孩们欢快神色,也觉欣然,叹道:“正是好时候啊。”一时间想到了自己遥远而短暂的少女时代。
吴夫人却是意有所指,笑道:“在家时总是快活,我只担心我这女儿在外面受委屈。若是日后也能叫她们姐妹相伴,叫意儿跟随姐姐,那我不知该有多放心宽慰。”
两位女孩正是到了该论及婚嫁的年纪。
伏家一向与宫里亲近,吴夫人自忖自家董承也是皇帝的表叔父,虽然家中不比阳安大长公主,关系却也并不算远。眼见皇帝将及亲政年纪,在亲政之前总要先大婚的,如今朝中毫无动议,怕是早已内定了伏家之女。吴夫人便动了送庶女入宫为妃的念头,果真成了,日后对她所出的儿子也是助力,问过董承,董承也并不反对,只叫她来探探阳安大长公主的口风。
阳安大长公主复又拿起吴夫人所送的观赏玉器,对身后的长媳林氏道:“好日子可别烧糊了菜。你带她们往厨房看两眼。”
林氏知机,带着内室的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吴夫人仔细盯着阳安大长公主神色,心思浮动。
阳安大长公主挪动了一下跪坐的双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隔窗打量着水榭中的董意,闲话家常般道:“你家女儿也还未有婚配?”
吴夫人忙笑道:“她虽非我所出,我却只当亲女儿般养育的。她在家中娇养惯了,我实不忍心往低门小户里放。意儿性情和顺温婉,我也怕她撑不起主母之责。”只差明说要将董意配给高门为妾了。
阳安大长公主又活动了一下双腿。她的确有意要伏寿入主中宫。当初父亲桓帝驾崩,没有子嗣继位,此后廿年动荡风雨,她再不想重见了。帝国需要确定的继承人,皇帝需要一个皇后。伏寿是她看着长大的,身体康健,足以生育;行事端方,也学得主持中馈。放眼看去,皇后一职,暂无比伏寿更合适的人选,更何况还是她的女儿——哪怕是庶出的养女,法理上也仍是她的女儿。
皇帝一旦大婚,宫中不可能只有皇后一人,总要另外放几个贵人美人,不可多,却也不可缺。如今吴夫人主动递话,那董意从前见过几次,看着乖顺,倒也未为不可。
阳安大长公主想到此处,对着吴夫人微微一笑,道:“这件玉器初看不觉,握在手中把玩久了,温润有趣,当真是件妙物。”
吴夫人心中一喜,忙笑道:“殿下什么宝物不曾见过?若在洛阳,这等蠢物都难到殿下眼前来。只是车驾西行时,许多珍宝不曾带来,这一件还是我催人连夜从原籍旧家送来的,几夜不曾安睡,只怕路上刮花磨蹭了。殿下喜欢,不是为这东西,是为我这一番诚心的缘故。”
阳安大长公主也佩服吴夫人这一张巧嘴,笑道:“我府中沉闷,正缺你这样活泼生动之人。若夫人不弃,时时来看我才好。”
吴夫人大喜。
两人正说话,忽然内室门从外打开,长公主刘清笑着迈步进来,道:“我说前头不见人,姑母原是躲在这里说悄悄话。”便带着侍女走上前来,将礼物送到阳安大长公主面前,笑道:“费了我半月功夫,可算是能认出来是双鞋子了。姑母可不许笑我。”
阳安大长公主立时放开了吴夫人所献的玉器,便脱履换上了刘清所做,起身走了两步,喜笑道:“这可真是不得了。我竟不好怪你来迟了。”
刘清道:“如何?”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不错,不错,这手艺可以嫁人了。”
刘清已不是从前一被调侃就脸红的小姑娘,嗤声笑道:“也就是姑母寿辰,我才愿意用这份心。此外凭他何等样的男人,都不能再叫我做这样一双鞋出来了。”
吴夫人骇然,掩面而笑,不敢出声。
阳安大长公主嗔怪得拍刘清手背,又指着窗外,给她看水榭中的伏寿与董意,笑道:“叫她们姊妹入宫陪你如何?”
“好啊。”刘清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捡案上橙红柑橘,笑道:“我原在姑母府中就与伏寿妹妹相亲。我那长乐宫中也没有旁人,蔡先生休沐日回家,我一个人寂寞得很,正好叫她们与我作伴……”
阳安大长公主无奈,再拍她那去捡果子吃的手,道:“我是说叫她们入宫如何?”
刘清并不迟钝,已然明白过来,笑道:“又有何不可?”其实伏寿入宫,已然是几位贵族女眷之间的共识,无非就是何时动议的事儿罢了。
阳安大长公主将果子放到刘清手中。
刘清忽然想起皇帝弟弟沉默不语的模样来,忙又道:“不过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皇帝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吴夫人在旁笑道:“陛下尚且年幼,正需大长公主与长公主两位殿下教导呢。”
刘清剥着果皮,道:“我又能教导他什么?”
吴夫人笑道:“政务咱们自然不如陛下通晓。然而若说到男女之事,长公主殿下恕罪,陛下怕是还未晓其中意呢。”
刘清还未出阁,这话也不好再往深里说。
吴夫人见阳安大长公主态度松动,又笑道:“我还有一则礼物,原不敢送,见殿下亲切,便斗胆送了。”一时叫人送上来,却是红绸蒙面的石壁,足有半人宽,一人长。
吴夫人挡住刘清视线,笑道:“长公主殿下却不好看此物……”说着揭了红绸。
刘清好奇,探出头去,叫道:“我有什么不能见的……”一见之下红了脸,噤了声。
阳安大长公主笑得茶水都呛了出来,起身细细观摩片刻,笑道:“吴夫人真乃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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