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几人正说笑热闹,忽听得前面通报,说是宫中郎官冯玉代陛下前来,为阳安大长公主送上寿礼,一柄玉如意,数串红玉珠并笔墨纸砚若干套。东西虽不甚贵重,关键是脸面难得。
刘清见得冯玉入内,心潮起伏,又才见了那石壁内容,在一旁脸红不语。
冯玉入内,进退有度,完命便要辞谢离去。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冯郎官留步,我这里也有一则礼物回赠陛下。”于是叫把那石壁仍用红绸蒙住,让冯玉带回宫中送给皇帝。
冯玉进出,惹得水榭中女孩子们一阵轰动。
她们低声笑着,脸生红晕,感叹着冯玉的美貌与风度,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夫婿模样。只伏寿与董意稳坐其中,不发一语,因隐然自知来日身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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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冯玉走出阳安大长公主府, 登上回宫的马车,将这一趟所收到的绣囊香袋都搁在随车的木匣中。那些寄托了各府小姐春思,通过贴身婢女之手传出来的织物, 便锁在这木匣中, 与此后的时光一同沉寂。
冯玉微微舒了口气, 以素绢擦拭额上薄汗,又抖开白檀香扇,手腕轻摇,便觉清香四溢,将初秋的躁意都驱散了。这柄白檀香扇, 原是江南献呈皇帝的贡品。当日汪雨唱礼单, 他并不在场, 听说是皇帝想起他来, 叫人将这白檀香扇赐一柄予他。世人多赞他体贴细致,然而冯玉却常有不及皇帝之感。
日前朝廷下令, 要各地恢复贡纳,如袁绍、袁术等人不情不愿, 说是派了礼官前来,至今却也不见人影, 若果真到了, 便都安排在长安未央宫外舍下榻。这两处来人便由他们去, 不出岔子即是圆满。倒是陛下交待,华阴段煨与河东王邑处遣来的人要仔细接了,若融洽时, 便安排时间引他们入宫一见。华阴……河东……不知陛下又有何规划。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冯玉慢慢放松下来,背靠车厢, 随着车子的律动微微摇晃,阖目思量着自己手上的差事。过了这一秋,眼见又是新的一年,陛下将满十四岁,届时元服、大婚、亲政,仪式礼节的确定又要商讨忙乱许久,往来的使节也必然不会少。瞧着阳安大长公主与长公主的意思,都是希望皇帝亲上做亲的。然而不知皇帝怎么想——初夏乱局才平之时,皇帝一时起意,叫召集城中贵族子弟,不分男女,都试一番骑射功夫。彼时伏家小姐也在,因疏于骑射,控不得战马,皇帝特意关照,叫换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来。阳安大长公主等人看在眼里,便觉此事算得双方皆许。不过照冯玉看来,这不过又是皇帝惯常细致之处的一次展示。
走入未央殿前一刻,冯玉还在想着,付家小姐不算白净,若果真为陛下敌体,恐怕深青色的翟服便不甚相宜,若要改换服色,又要与朝中那些老头子好一番纠缠……
“稚宝(冯玉小字)回来了。”皇帝看着他走近,将手中把玩之物抛给他,道:“瞧瞧这玩意儿。”
冯玉下意识接住那物,却见乃是一枚极小极薄的铜片,上面既无文字亦无纹饰,在手中颠了一颠,轻若无物。他抬眼看向皇帝,却见对方眯细着眼睛、隐有怒意,便道:“这便是董卓所铸的小钱么?”
当初董卓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一空,过后为了维持开支,又将城中铜器与五铢钱搜集起来,熔铸为这等轻薄无轮廓的小钱。后来到长安后,又如法炮制,将长安城中的铜器也都搜集熔铸,都制成这等小钱,购买军需。
刘协道:“这等小钱一枚不足两铢之重,当日董卓滥造无节制,如今外面一石谷都不下万钱之数。逼得百姓无法,只得如苏危所说,既不能得五铢钱,又不敢存小钱,只得以物易物,如此度日。”
冯玉看一眼一旁的苏危,见他立在皇帝身后翻着几枚钱币,暗道,这个皇帝自外面带回来的少坞主倒是对宫廷生活适应良好。他将那一枚小钱轻轻奉回御案,道:“这都是董贼做下的恶。”他想了一想,道:“如今陛下既掌朝政,何不下诏,收回小钱,仍以五铢钱为流通之用?”
刘协叹道:“若真这么容易就好了。如今战乱天灾不断,物价飞涨,换了五铢钱,一样是拿钱买不到东西的。袁绍等人军中,如今都只收缴谷帛实物,不用钱币了。”
冯玉轻声道:“陛下勿怪,臣原也不通财政之事。只曹公子与尚书仆射等几位大臣忙于屯田之事,恐无人为陛下分忧,使陛下忧劳致疾,这才斗胆献策罢了。倒是臣此番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中去,殿下使臣带回一则赠礼来。”
刘协这才把心思从钱币上拔|出来,道:“朕之姑母安好?府中都有何人去庆贺?”
冯玉一一答了。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冯玉带回的那石壁搬了上来。
刘协起身,笑道:“什么好东西,叫姑母特意赠朕?”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揭了那红绸。
红绸滑落,露出那精雕细刻的石壁来,刘协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侍立的苏危、冯玉红了脸。
只见石壁上所刻的,乃是桑树下男女野合之图,看样子像是田间地头,一旁还有倒放的农具水器,桑树上的还有几只兴高采烈的猴子。这幅田间春|宫图,极具生活气息,因而格外真实。
刘协手抚石刻线条,赏玩两眼,道:“像是蜀地之景。”
冯玉又以素绢按压升温的两颊,忍笑道:“臣着实没想到……”
苏危大庭广众之下见了这石雕,也红了脸,低了头又有些好奇,不时偷眼去看。
刘协见他俩不自在,笑道:“看嘛,又有什么?诗曰,‘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不正是此画实写?”
冯玉镇定下来,想到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中所见,借《楚辞》之语,笑道:“这恐怕是殿下借此石刻,代陛下发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桑台’。”
刘协见画之时便已明白过来,此时敛了笑意,淡声道:“是朕疏忽了。倒叫她们急了。”
冯玉点到即止,只笑道:“这石壁……?”
刘协看一眼苏危,笑道:“朕见你喜欢,便赐给你如何?”
苏危一愣。
冯玉却是心中一跳。
苏危脸红道:“不不不,臣……”
刘协笑道:“给送到苏危房中去。”
不待苏危推辞,宫人便又以红绸相覆,将那石壁抬了出去。
刘协又道:“姑母对朕多有照拂。伏德如今还在城外督办丈量田地之事,既是姑母寿辰,便给他半日假,叫他回府尽尽孝道。”于是让人传令,接伏德回城,往府中为阳安大长公主祝寿。
“稚宝顶着秋阳跑了这一趟也辛苦了。”刘协望向冯玉,温和道:“下去稍事歇息。各地贡纳礼官还要偏劳你接待。临近年底,千头万绪,稚宝纵然忙乱,却不可少食,若累瘦了,城中多少闺阁小姐都要怪朕。”
冯玉笑道:“不过是入秋气燥,臣减食了几餐而已,却又是谁拿这等小事来烦陛下?”话虽如此,到底心中熨帖,这便退下,待回房宽衣,躺在香汤之中,他却是想道,陛下丝毫没接阳安大长公主的暗示,然而阳安大长公主府中上下为陛下长久以来的助力也不好开罪,却不知陛下要如何行事。
未央殿中,刘协暗叹自己疏忽。他习惯了上一世为帝王时,无人敢置喙他后宫之事。自为献帝以来,虽然处处掣肘,但只是前朝朝政上,忽然被人将手伸到后宫来,刘协还真有些诧异。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他尚且没有足够的资历与力量,推翻亲政与大婚绑定在一起的共识。衰微动乱的大汉,也需要一个确定的继承人。而阳安大长公主既然有此意,伏寿为皇后并无不妥之处,此时他若是明确拒绝,便是与阳安大长公主离心。拒绝联姻,很可能会被视作一种羞辱。
“皇帝,你想什么呢?”长公主刘清披着霞光归来,带着促狭的笑,道:“今日姑母送你的礼物,你看了没有?”
刘协有些怔忪,忽然起身快步走到殿外,只见满天霞光,温柔缱绻,好似天空这美丽的少女正与世人道别离。他伸出手去,五指蜷缩,却拢不住一寸霞光。
“你发什么傻?”刘清看着他的动作,也仰头望天,道:“倒也是——每日低着头又是读书又是见人,偶尔抬头看看天,也挺好的。”
“是啊。”刘协叹道,每日在世上低着头蝇营狗苟,“偶尔抬头望天,也挺好的。”
刘清托着脖子晃了晃,道:“哎唷,我的脖子。来,皇帝我跟你说点事儿。”她走入殿中,压低声音神秘道:“我这番去给姑母祝寿,回来可是带着任务的。你还记得姑母府中的妹妹伏寿么?当然,你得管她叫姐姐。”
刘协不答反问,道:“今日祝寿的,还有哪几位小姐——你瞧着喜欢的。”
刘清转转眼睛,不确定皇帝是否明白了,照实道:“董承那女儿董意生得美,也在姑母身旁坐了会儿,同我说了几句话。”她是个直性子,做不来旁敲侧击的事情,见皇帝不说话,索性道:“虽然我觉得没什么,但你就要亲政了,掖庭还空着……”
刘协衡量着,道:“伏寿今年多大——十五、十六?”
“十六。”
“那董意呢?”
“十四。”刘清不明所以。
刘协话锋一转,道:“她们学问,比之卢毓如何?”
刘清一噎,卢毓虽然刚过十岁,但乃是卢植幼子,三岁诵诗,据说七岁便能作诗了。她顿了顿,道:“她们女孩子家,自然以女红家事为要,书虽然也学,总比不得正经以后要做官的卢毓。”
刘协又道:“朕记得夏日骑射,那几个女孩子也多有不会骑马的。”
刘清又是一噎,道:“皇帝真是……”
刘协便道:“你那长乐宫只一人住着,也嫌空旷。朕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搁置了,今日皇姐倒是给朕提了个醒。”
“什么?”刘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刘协微笑道:“就由你与姑母挑几位相宜的女孩,送入长乐宫来,与卢毓、赵泰等人一同习文学武。拔得头筹者,朕非但赏她,连她家人都赏。”
刘清有点迷糊,道:“学得好了,才能入后宫?既然如此,叫她们暂且在掖庭住着便是。”
“不。”刘协坚持,“这些女孩都住在你的长乐宫。”
一入掖庭,那便是帝王的预备后妃。居于长乐宫,却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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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入宫的甬道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人, 前者为贾诩,错后半步者为张绣。
“原是说卢毓、赵泰缺了骑射师父,如今竟又添了伏家与董家小姐。”张绣先是道谢, “若不是世伯那日提点, 这差事又怎能轮得到我?”
贾诩八风不动, 微笑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投了长公主殿下的缘法。有她力荐,陛下也不得不给几分情面。”又道:“从前温侯为陛下骑射师父,此后得多少信重。你如今领了这一桩差事,只管用心去做, 来日便不可限量。”
张绣想到当日吕布逃出长安城时, 他与马超跟随淳于阳三人力战吕布, 亲眼见皇帝设套之事, 心中一凛,然而这些事情却不能对贾诩说——对谁也不能说。他苦笑道:“我只求不出岔子。老实说, 教导卢毓、赵泰骑射,我总有几分把握。然而如今送入长乐宫中的这两位大族小姐——听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日后恐怕还不止这几位,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拿捏轻重。”
贾诩只是笑。
张绣环顾左右, 压低声音道:“这几位日后怕都是要服侍陛下的……”
贾诩道:“你只紧守礼节,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况且有长公主殿下在侧, 翻不出大浪来。”他叹了一声,道:“也就是这等乱局之下,陛下擅行竟无臣子劝阻。若在承平时节, 只男女大防一条,便要上无数折子批驳陛下此举。”他祖上乃是西汉贾谊,贾谊师从张苍, 张苍又师从荀子——原是儒学大宗,一脉相承。贾诩乃是正统的儒学豪门出身,如今却也不愿为这等细枝末节,而与皇帝争辩了。
张绣点头,也知道在教导众小姐这事儿上,纵然是贾诩也没法“救”他。
他转了话题,道:“世伯方才提到温侯——半月前听说李利领兵而出,便是得了消息,往河内郡去捉温侯了。在先而出的淳于阳如今也回来了,怎么不闻李利的消息?似乎也没有温侯的消息。”
贾诩道:“李将军如今在洛阳。”
张绣一愣,道:“陛下要回洛阳?”
贾诩自觉同张绣透漏的已经足够了,只道:“李利只带了五千兵去。当初董卓迁都,将洛阳周边劫掠一空,城中百姓半数早已迁来长安,半数逃离。听说孙坚率兵入城之时,连汉室陵寝都已损毁。李利前往,总要加以修葺,耗费些时日。陛下虽然说发兵是要捉拿吕布回来,然而你我都明白,那是拗不过士孙瑞等人的无奈之举。当不得真。”
张绣摸摸鼻子,亲热笑道:“总需世伯教我。”又道:“若有用得到我之处,还望世伯于御前帮忙说上一句。骑射师父虽然轻省,却总不好做一辈子。”
贾诩笑道:“你且等屯田令彻底推行,到时候你手底一万兵分两百多个营,只记录督查就能叫你忙得两脚翻天——还怕没有事做?”他原非汉室旧臣,因为小皇帝奇谋而归了朝廷,刚来时担心立足不稳,这半年来在尚书台办差,略得实权,却要担心叫上位者疑忌,与从前紧拉张绣、又要张绣去攀附长公主之时不同,他此时最不愿做的,便是在皇帝面前流露出与张绣等人一党的意味。在皇帝面前替张绣讨差事,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去做的——但这话很不必此时对张绣道明。
倒是反过来,贾诩正有一桩密事要张绣代他去做,他看一眼身旁一脸谦逊的后生,道:“你可曾听闻西凉军中藏匿美人之事?”
张绣一愣,行兵打仗,每到一地,难免会劫掠妇女,其中也有美人。但是值得贾诩这样煞有介事提起来的,想来不是等闲美人。他目视贾诩,道:“隐约听闻过几句,不敢当真。”
贾诩垂眸道:“少帝被废为弘农王后,曾有王妃,唤唐姬。少帝为董卓所弑后,唐姬重归故里,未曾改嫁。她原是会稽太守唐瑁之女,颍川人氏。后来李傕、郭汜起兵,劫掠了唐姬,意图染指。这半年来,这唐姬一直隐匿在李暹府中。此事可大可小。”
张绣口唇微张,他虽然隐约有所听闻,但与贾诩所言,却略有不同。李傕、郭汜尚在之时,张绣乃是西凉军中的晚辈一代,虽然掌兵,却不在核心权力之中。在张绣风闻的版本里,李傕原是打算攻下长安后,纳了唐姬,借士人之力,效董卓之举;但是此举触动凉州军中旧籍老人利益,有王允杀董卓之事在前,他们对士人是绝不肯再信任了。两方争执不下,便暂且搁置,唐姬之事也没了下文。以张绣对李傕的了解,这计谋绝非李傕自己能想出来的,多半就出自眼前这这位“世伯”之手。贾诩所图甚大,张绣一向知晓。如今李傕、郭汜已死,西凉军归附朝廷,这唐姬却成了烧红的炭,抛的不好就要烧了自己的手。
只是此时贾诩对自己提起来,又是什么意图呢?张绣暗自忖度。
贾诩徐徐道:“……此事可大可小。若要你或我正经上折子奏报,追根寻底起来,又是我西凉诸人一大罪过。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唐姬想来与长公主殿下也是旧识。你既得以出入长乐宫,闲谈之时将此事向殿下提起,殿下乃是热心肠之人,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想必是要出手搭救的。”他说到此处,拂了拂衣袖,状若无意道:“你这样一位少年将军,却能体察寡妇之情,足见心地——长公主殿下本就待你亲厚,如此一来,更要觉得你与凡夫俗子不同。”
张绣原是一面听着,一面想着若是照做,对他自己又有什么益处,一直在等着贾诩许诺,听到贾诩这最末一句,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又不免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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