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渚
他有一段时间没从暗门出入了,担心雪落得太厚会压得门打不开,专门过去一趟做简单的清理。
阿婆上了年纪,睡得很早。贺松明轻手轻脚地关上家门,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走到电视前,蹲下身将一个存储器插进接口。
电视屏幕亮起,贺松明站起身后退几步,坐到芯絮都从破口涌出的旧沙发上,拍了拍身边位置。
阮陌北配合地坐下,客厅里没开灯,电视的光照亮两人的面庞,半分钟的蓝屏后,屏幕一闪,缓缓出现了其他图案。
浩瀚宇宙中,国际太空站运行在圆形轨道上,布着太阳能板的侧翼整齐张开,吸收着太阳的能量,在它的下方,蔚蓝的星球如此静谧。
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就像从前无数的太空纪录片和科幻电影。
直到镜头向下,真正坠入那颗作为主角的星球。
火山在喷发,岩浆炙烤大地,灰尘遮天蔽日,埋葬城镇;核废水涌入大海,随着洋流被带去整个大洋;海啸扑倒楼房,带来洪水滔天和无数死鱼烂虾;暴雪在零下五十度的西伯利亚持续了三个月,而东非的土地干涸到开裂出无数沟壑,尸横遍野。
西装革履的人们面目严肃,坐在联合国会议室里,代表身后的国旗做出表决,一万九千三百三十一个据点的选址标注在巨大的全息地图上,遍布全球。
表决器被接连按下,无人反对,无人弃权,2271年12月25日,全球197个国家和36个地区的代表前所未有地全部投出同意票。
——同意全体人类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镜头骤然拉远,跨越太平洋,从美国纽约联合国大厦转到中国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地区定结县,沉稳的男声宣布为期三十一天的“卓明号”方舟群组最后一次全功能测试开始。
测试完成后,它们将搭载七十九万乘客,前往深空,寻找新的家园。
伴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白色的标题缓缓出现在阴沉的天空之下,它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句段都要沉重。
——希望。
贺松明小声道“这是中文版的,我找了好久。”
那天贺松明听他说想看,特地翻遍了仓库找到的。
阮陌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屏幕,鼻子里一阵发酸。
他知道,这些曾是真正发生过的,正是因为真实,才沉重得几近窒息。
“谢谢。”阮陌北轻声道,他凝望着影片中人们的面庞,现在他们都早已死去了吧。当所有的画面摆在面前,历史就再也不是一句冷冰冰的“公元2271年大灾难降临,大宇宙时代开启”。
这颗被海洋覆盖的星球,也不再是文献中冰冷的“旧地”一词。
阮陌北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他抬手扶住额头,皱起眉头,只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旧地?什么旧地?
他刚才……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封面编辑说有囚禁感,不让用,我只能调动自己所剩无几的审美重新了一个,没想到似乎还挺好看的(凑不要脸)
也许我有去当美工的潜质哈哈哈哈哈
第8章 第八章
从这台一角裂开的电视上,阮陌北看完了整部纪录片。
面对灭绝的危机,人类同时选择了三种方法,延续种族的希望。
首先,由四十七艘大型飞船组成的方舟群组搭载着人工生物圈、基因组样本和七十九万人类驶往深空。成百上千的胶囊旅行舱被投射向四面八方,作为方舟群的“探针”,寻找可能存在的合适居所。
其次,在全球范围内建造一万九千三百三十一个据点,其余获得资格证的人类进入休眠仓,沉睡在据点最深层。由人工智能预设好的程序,每一百年唤醒一名机械工程师,完成据点和防护屏障的检修工作,根据所探测的环境情况,决定是否解除人们的休眠,重启据点。
最后,由俄罗斯科罗廖夫、美国天空实验室、中国天宫系列,欧盟伽利略等空间站共同组建成巨型国际空间站“伊甸”,存储人类文明的备份,搭载三千二百七十七名宇航员,按照预设的远地轨道运行,作为最后的火种。
影片的最后,一艘胶囊旅行舱流星般,孤独地飞向未知的深空。年轻的探索者沉睡在休眠舱中,在舱体途径星球体时他会短暂的醒来,向方舟群传达是否适合居住的消息。
他的生命将在短暂苏醒和漫长沉眠的交替中度过,最终成为休眠仓中一具冰冷的尸体,化作太空垃圾。
那道舱门也永远不会被打开。
屏幕黑了下去。
阮陌北久久无法言语,这是一部人类亲手谱写的史诗,他们在最后关头前所未有地化作真正的命运共同体,用生命讴歌奉献和牺牲。
个人的命运渺小如尘埃,淹没在宿命的洪流之中。
贺松明瞅着阮陌北的脸色,倒是没那么多感悟,第一次看到这部片子时他还在上学,教室里一直有人在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老师忙着维持秩序,他被吵得心烦意乱。
而这次,看到一半他就已经在打哈欠了,里面的一些事情也让他忍不住撇嘴。
“我其实不太懂。”黑暗之中贺松明小声问道,“那些人离开的时候难道不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吗?”
“他们知道。”
贺松明感到不可思议“那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信念吧。人总有想要去守护的东西。”
“即使要付出生命?”
“即使要付出生命。”
贺松明皱着眉头,许多年来他一直是被牺牲的那个,承受着无可言说的痛苦和挣扎,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被别人利用,还美名其曰“奉献”呢?
“就比方说……假如有一个对你来说很特别的人受了伤,他非常的痛苦,你愿不愿意为了让他康复,去付出自己?”
贺松明盯着阮陌北看了数秒,他抿了下唇,垂下眼小声道“没有那样的人。”
阮陌北笑了,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好吧,可能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慢慢明白了。”
贺松明任凭阮陌北揉乱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付出……吗?
时间不早了,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开始蔓延,阮陌北收拾好心情,站起身“走吧,去休息,明天是不是还要去采药?”
“嗯。”贺松明打了个哈欠,“可是我书还没看完。”
“明天再说吧,睡觉要紧。”
人类刚从沉睡中苏醒不过五六十年,还处在围绕据点各自聚居的无政府状态,药物生产这种技术工业自然无法重启。据点中所用到的药物全都是灾难前囤积保存的,虽然目前存量还充足,但没人说得清新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制造。
为了可持续发展,医生选择了更为古老的方式,每个月都会去附近的森林里两次,采摘草药。
这次,身为他的学生,贺松明也加入其中。
据点的医学生不只有贺松明一个,但他是年纪最小的,混在一群十岁的大孩子中间,格外显眼。
贺松明裹着陈芮为他事先准备好的冲锋衣,背着药篓走在队伍中间,他带了绒手套,动作因此不太利落——贺松明一直都不喜欢戴手套,要不是阮陌北皱着眉头训了他一顿,他这次也不打算带。
“你的手都冻成这个样子了,还敢不带手套。”阮陌北陪在贺松明身边,他穿着短袖,走在银装素裹的树林里,踩着厚厚的积雪,倒有种格外奇妙的错位感。
“反正很快就会愈合。”贺松明不以为意。
阮陌北严肃道“那不能是你不爱惜自己的理由。”
“……知道了。”
贺松明跟着上了一个多月的课,医学生们早就跟他混熟了,都很照顾这个比他们小好几岁的瘦弱弟弟,遇到不好走的地方总会扶他一把,贺松明也从原来的油盐不进,变得会伸出手去,借一把力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贺松明原谅了这些曾经伤害过、或者未来可能会伤害他的人,与其将自己封闭在孤岛中,不如做得聪明一些,用温和做伪装,把人们当成可以利用的对象——既然那些人把他当做工具,他为什么不可以也这样?
反正真心在利益面前不值得一提。
这是他刚悟出的处事哲学。
医生把第一次来的贺松明带在身边,让他紧跟着自己。
“看这个。”医生停住脚步,蹲下身,小心地拨开厚厚的积雪,半截朽木漏了出来,在朽木根部,生长着一丛黑红色的伞状物。
“是灵芝。”贺松明认出了这株和图鉴上相似的草药。
“对。”医生小心地将灵芝挖出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品相不错。”
他把灵芝递给贺松明,贺松明认真观察,灵芝的子实体下方有一个小小的虫眼,几根杂草缠绕在上面。
“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灵芝。”阮陌北就着贺松明的手摸了摸,赤黑色的真菌坚硬而冰冷,曾经它被叫做太岁肉,价值连城,“这里环境挺像东北那边,野生药用植物应该不少。”
“东北?”
“就是大灾难之前,国家东北部三个省的总称。”
贺松明又问道“国家和省是什么?”
阮陌北一时语塞,也许第一代从休眠舱中醒来的人还记得自己曾属于哪个国家,但贺松明是地球重启后的第三代,他出生的时候,国家的概念已经消失,现在人们依照所在的据点划分归属。
“你在和谁说话?”不远处的一个姑娘好奇问道。
“没什么。”贺松明闭上了嘴,仍然用眼神询问阮陌北。
阮陌北也不知道要如何具体的解释,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马克思那句“国家是统治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但如此深奥的概念贺松明肯定理解不了“嗯……一群说着同样语言,有着同样文化和历史的人,和他们脚下的土地所组成的就是国家。”
贺松明小声道“和据点一样?听起来有点无聊。”
阮陌北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又道“国家是会让你感到归属感的地方。”
贺松明恍然大悟“我的床?”
阮陌北忍不住笑出声来,贺松明的想法实在太可爱了“也可以这么想。”
“那我就是国王,因为它是我的床。”
“对。”
“你是我的子民,因为你睡在我的床上。”
“是吧?”
阮陌北的回答成功让面前的男孩雀跃起来,他把灵芝放进背篓,道“懂了,也没什么难的嘛。”
就像阮陌北猜的,这片类似小兴安岭的森林里有着许许多多的野生药用资源,不一会儿贺松明的背篓就被地榆、五味子、乌头和唐松草填满了大半。
学生们四散开来,各自寻找草药,贺松明跟在医生身边,向着森林深处走,医生一边采摘,一边给他讲述每种植物的药理和作用。
阮陌北在周围闲逛,他第一次进入覆雪的森林,还幸运的不必担心温度问题,自然要趁机好好欣赏一番。
他绕过两颗三人合抱粗细的树,在被树枝割裂成无数块的天空中看到飞鸟掠过的身影,风时不时吹过,积在树梢的细雪纷纷落下,朦胧得像一场雾。
阮陌北深吸口气,继续向前。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一片齐刷刷折断在雪地中的树木,以及断木中央那个骇人的巨大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