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槐
第24章 和好
如果说殷迟的所作所为让孟尘震惊愤怒, 裴玉泽的出现,则让他彻底陷入迷惘,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荒唐的梦。
他从地牢消失, 必然会在太玄宗引起轩然大波,殷迟怕暴露行踪, 不敢和他多待,在洞口布下结界后便离开了。
孟尘试着想办法出去,但做不到——他的内力在被关入地牢时已经被长老封住,如今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人, 破不开殷迟设下的结界。他身上所有能和外界联系的法器也在关入地牢时被收走了, 如今是真正的束手无策,只能按捺住满心的焦虑, 耐着性子等。
三日后, 他终于等到了人来——不是殷迟,而是裴玉泽。
“师兄!”他惊喜的迎上去, 心中因裴玉泽找到这里而大大松了口气,“外面怎么样了,宗门是不是都在找我?你快带我回去, 这件事太蹊跷,我只有回去才能查明真相!”
“你回不去了。”裴玉泽叹了口气, “所有人认定了你已入魔,又胆大包天的从太玄地牢越狱, 如今就算回去,又有谁敢相信你?”
孟尘笃定道:“师尊会信我的。只要等他回来, 就——”
“师尊闭关,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难道你准备在地牢里等他几十年么?”
孟尘暗暗咬牙, 一把抓住了裴玉泽的手:“师兄,那你帮我。”
裴玉泽静静的看着他。
“带我出去,我亲自去查。”孟尘快速道,“那人很了解我,又会太玄剑法,必是门派中人。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找出他!”
裴玉泽看了他半晌,问:“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
孟尘一怔,满眼不解,不明白他为何会将话题跳到这里。
“那时我便告诉过你,修真界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太过天真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反手握住孟尘的手掌,轻轻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眼神中似有怜惜,“这个道理,你现在还是不懂么?”
裴玉泽记得第一次见孟尘时,对方瘦瘦小小,满身尘土,并不比殷迟进来时体面多少。他应是没少经受俗世磋磨,可那双眼睛依然纯然透彻,干净的不像话。
他兴趣寥寥的看了一眼,含笑应付着唤了声“孟师弟”。他惯会伪装,真真假假自己都快要分辨不清,却没想到那小孩竟一眼看穿了他掩藏的不耐,在往后的日子里,从没来主动打扰过他。
直到那次秘境,他们被放入同一个深井,濒临绝境之时,那小孩把佩剑扔给他说,师兄,你出去吧。
他并没有什么感动的情绪,甚至觉得对方的做法愚蠢可笑。
不管何时何境,永远不要服输退让,这是他很早就深知并恪守的准则。
他起身拾起剑,冲那小孩走过去,多日的缺水让那孩子看起来更瘦弱了,靠在墙角奄奄一息的闭着眼睛。听见他的脚步声,那张小脸上并不像常人般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和抵触,而是像睡着后做了什么美梦,露出了一点平静的、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
他看着那安静的笑容,不知怎地杀意便渐渐淡了,将剑扔下把对方叫起来,继续找出口。
说起来不可思议,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心软。
后来他们找到了墙上的洞口,那小孩惊喜不已,说师兄等我,我这就出去找人来救。
他在那一瞬间再度起了杀心——出去了,当真还愿意回来么?
他已经多少猜到了这个秘境背后的用意,知道洞口另一边,或许有无数诱惑在等着。一个人若是面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滔天好处,还会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么?
在他犹豫的一瞬,那小孩已经迫不及待的从洞口爬了出去,他等了没一会儿,对方就回来了,怀里还兜着一包吃的,满脸喜悦的给他看。
他觉得小孩还是那么愚蠢傻气,明明无数珍宝仙丹唾手可及,却捡了最不值钱的点心。
可他却莫名的,不再那么讨厌这股傻气了。
他吃了小孩递过来的点心,两人一起离开了秘境。后来,或许是觉察到他态度的松动,小孩和他愈发亲近了,他对小孩也从一开始的可有可无,到上了心,到视若珍宝,最后到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他亲眼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孩子,慢慢长成一个俊秀清朗的青年,样貌,修为,地位,声名年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颗无论何时何境下,始终单纯悯善的心。
他为这份单纯着迷,同时却又憎恨无比,恨自己被欲念缠身,痴痴怨怨似红尘中最普通庸俗的一粟,对方却总是徘徊红尘之外,眼中有天下,有苍生,有道途,有宗门,唯独没有为情爱而生的波澜。
那种平静,让人无力又绝望,痛恨又疯狂,恨不能在那份单纯上狠狠刻下自己的印记,越深越好,越痛越好,教那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这一生一世,都不敢再忘。
“虽然没料到殷迟会这么早动手,但眼下,这里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裴玉泽温声道,“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找你,不过我加固了结界,他们找不到的。”
孟尘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看着他,推开他缓缓后退了两步。
“师兄,”他干涩着喉咙,犹抱着一丝最后的侥幸问,“你在开玩笑是吗?”
裴玉泽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他看着青年渐渐崩溃的神情,眼神有些怜悯心疼,似在看着一只无忧无虑的鸟儿撞进猎人的陷阱,犹自不愿相信现实一般。
孟尘看懂了他的眼神,一时竟连愤怒痛苦都感受不到了,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尽是潮水般的茫然。
他最后问:“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算什么?”
裴玉泽沉默一瞬,回答他:“那你就忘了吧。”
——
孟尘在这处洞窟里待了一个月。
殷迟和裴玉泽隔三差五的会过来看他,那两人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他们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却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殷迟的修为虽比裴玉泽低,却似乎捏着重要的底牌,两人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等待抓住对方的致命弱点。
孟尘只觉得自己眼瞎,这么多年竟从未看出这两人的异样,还对他们天极峰师兄弟间的手足情意笃信不疑。
可原来这情分比纸还薄,根本无人在意,只有他一人傻傻的呵护备至,妄想能坚守一辈子。
他天真不假,却也不是一味的痴傻,看穿这二人面目后再也不抱幻想,只暗暗想着要如何离开这里。长老虽封了他的修为,却也是有时限的,终于某天封印解开,他立刻趁无人看守,破开结界逃了出去。
可他没想到,结界之外,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我早就知道阿尘要逃。”裴玉泽缓缓从暗中走来,看着因中了**阵而无力倒地的他,眼底漆黑无际,隐隐有一丝令人心惊胆战的血红,“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
剑光亮起,血色染红了圆月,从此他的手再也拿不起剑。
殷迟知道后状若疯狂,不要命的和裴玉泽打了一场,跌跌撞撞的扑到孟尘面前,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脚颤声道:“师兄,我一定会治好你,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他躺在床上,不动不闻不听,任殷迟如何呼唤哀求,都没有一丝反应。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连恨都感受不到了。
裴玉泽消失了几天,回来后亦是遍身伤痕,沉默的在他身边坐了许久,哑声道:“阿尘,对不起。那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
孟尘静静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裴玉泽咳了两声,脸色苍白,声音竟带了丝恳求:“阿尘,你和我说句话好么?”
自废掉修为那天起,孟尘便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了。
殷迟也要被他这种态度弄疯了,跪在他身边绝望的一遍遍请求:“师兄,你理理我好不好?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梅花谷找神医治好你,好不好?”
“师兄,你说句话,你看看我。”
“师兄,我真的做错了吗?”殷迟看着青年的面容,怔怔流下了一行泪,茫然问,“我只是喜欢你,我做错了吗?”
枯死的心听到这句话,缓缓升起了一丝讽刺。
原来这叫喜欢。
原来有些人的喜欢,便是教那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
被迫回望了无数次想忘却始终不能忘的回忆,孟尘心中的厌恶恶心一阵阵向上翻涌。他弯腰拾起绑在脚腕上的那条金链,面无表情的抽出剑,用力砍上去。
那段日子的后来,那两人被他始终漠然的态度逼的越发疯狂,殷迟用了许多手段在他身上,裴玉泽则找来了这条金刚链栓住他的脚踝,说这样就不会再找不到他了。
孟尘一剑剑劈砍着,然而没有修为内力,再好的剑拿在手中也成了一块凡铁,数剑砍上去,链子上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都是假的。”孟尘挥下一剑,喃喃说,“这只是幻境。都是假的。”
无心阵又称锁心阵,会呈现出入阵之人心底最黑暗、最厌恶、最恐惧的回忆,让人心陷其中,迷失自我,若无法走出,身体和神志都会逐渐被噩梦吞噬。
青年双手紧握着剑柄,不顾浑身针扎般越发明显的疼痛,眼神执拗狠戾的盯着那链子,一下一下拼尽全力的砍上去。
冷汗从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当啷”一声,剑刃砍在锁链上,下一瞬被猛的弹开来,孟尘怔怔的看着自己剧烈颤抖的手掌,身体竟是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拿不起剑了。
链子依旧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讽笑。
孟尘看着那链子,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上一个绝望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难道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等着他的,依旧是一样的结局吗?
——
薛朗跑出来才意识到,他根本没地方去找孟尘。
秘境这么大,怎么可能知道对方去了哪?
正茫然间,袖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安分的动了动,薛朗伸手一摸,把白色的小纸鹤拿了出来。
小纸鹤焦躁不安的在空中转了两圈,扑扇着翅膀,急急忙忙的向一个方向飞去。薛朗豁然醒悟,立刻跟着追过去,来到了一处悬着黑色标签的领域。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拔剑走了进去,看到了那片黑水潭。
薛朗亦听说过黑水潭中有恶兽的传闻,正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靠近探查,却眼尖的看见了潭水中央漂着的一件染了血的白衣。
大脑“嗡”的一炸,薛朗一瞬间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冲进了水中,抖着手捞起那外衣。他死死观察了半晌,又放到鼻端一嗅,绷紧的快要断裂的神经这才陡然松下来。
还好,上面沾的是兽血,不是人的。
薛朗呼出一口气,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潭水里。他扔下血衣迅速过了潭,循着道路发现了一个洞穴,立刻跑了进去。
“孟尘,你在不在!?”
洞穴空荡,无人应答。
他继续往里走,一边喊一边找:“孟——”
下一刻,他呼吸一滞,视线猛地凝固了。只见洞穴尽头,有数根藤蔓从地上爬出,缠住了孟尘的手脚,那藤蔓贪婪蠕动着,越缠越紧,一直攀上青年的胸口和脖颈,将青年往黑暗深处拖去。
薛朗大怒,冲上去拔剑就砍,那藤蔓断了几根,不死心的重新缠了上来,薛朗放出几道燃火符,明红色火焰熊熊燃起,藤蔓畏火,只好悻悻放开青年,缩回地下消失了。
薛朗抱起孟尘奔出洞穴,将人放在地面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白的吓人,浑身冰凉,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甚至连呼吸都变的微弱。薛朗吓得魂都飞了,一边为他输送灵力,一边凑到他耳边大喊:“孟尘,醒醒!”
“孟尘!!!”
……好像有人在叫他。
孟尘跪在地上,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声音很熟悉,很着急,是谁呢?
“……孟尘!你再不醒……你再不醒我打你了!!!”
这个幼稚的说话方式……
是薛朗啊。
“薛朗”这个名字一旦浮现中脑海,就像一道强心剂一样,猛地打进他的心脏,让他不断下沉、不断变冷的心陡然一滞,然后缓慢却真切的重新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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