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进屋换了身方便干活的衣裳,将空间里的木匠工具露天摆出,先选好盖屋的地面,用木矩绳拉好方位,动土之前,还掐指算了算黄历,恰好是大吉之日。
有德之士,百无禁忌。心念动时,必是大吉。
谢青鹤开始动土挖掘地基。
往日干这活儿颇为艰难,毕竟身体不好,负荷太重,重体力的活儿委实有些吃力。如今习惯了幻毒的身体突然轻松起来,就似肩负着的千钧重担少了一半,不止手脚轻快,连汗水都没怎么流出来。
谢青鹤本来只想给小师弟弄个睡觉的屋子,既然干活不累,那再挖个书房吧。
想起以后小师弟会苦着一张脸,在这里天天做功课,谢青鹤难得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一直忙到天渐渐黑了下来。
谢青鹤已经挖到地下石面,用切石刀铺好地基,做好了排水沟,小屋子初具规模。
以谢青鹤多年隐居的经验来看,盖屋子第一重要的是地基,第二就是排水,这木头盖起来的屋子,一旦沤了水,很容易塌陷倾斜,整个屋子就要倒塌。最麻烦的地基和排水沟弄好了,盖屋子倒是很轻松的事情,若是明天天气好,应该就能搭得差不多了。
——似他这样的绝顶高手,干点木匠活儿,自然比普通匠人快上三五十倍。
谢青鹤也没有漏夜赶工的想法,观天象算了算明日的天气,想来不会下雨,就把各样工具材料都摊在了工地,自己去炊水洗澡,打算吃了晚饭,散步消遣一番,也就该泡脚睡觉了。
哪晓得洗了澡出来,正要做饭,发现厨房里的米面油蔬,全都被伏传席卷一空。
“这实心眼孩子!”谢青鹤哭笑不得,厨房里干净得一根葱、一颗蒜都没留下!
谢青鹤也不想大半夜地去麻烦正忙碌的外门弟子,他空间里其实也有吃的,思来想去,趿上一双木屐,点了一盏灯,溜溜达达往檀香小筑走去。
檀香小筑是成年弟子居住的地方,内外门弟子都住在那里,大食堂也在那一处。
以谢青鹤的眼力,夜里走山路本不需要点灯。之所以费事点上一盏灯,是因为他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点灯是为了让其他弟子能看见他——万一不小心撞见什么不合适的事情,当大师兄的时候能够闭眼放过,继任掌门就不能徇私假装不知道了。所以,灯非常必要。
有了这盏灯,一路上撞见的外门弟子都很规矩,纷纷让路问好。
谢青鹤在小弟子面前一向古板,这会儿也是一手提灯,微微点头,极有尊长风度。
路过半山桃李之后,谢青鹤没有往苗苗山居走,直接去了檀香小筑。
檀香小筑里也是稀稀疏疏地点着灯,大半弟子都还在外边忙碌,并未回屋休息。
谢青鹤直接去了大食堂,放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只有炊寮弟子还在忙碌。谢青鹤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是要往哪里送饭么?”
炊寮的当值弟子上前回禀:“是往祖师殿送饭。那边还有准备大典的师兄弟们还没吃上饭。”见谢青鹤皱眉,他马上解释说,“大师兄,往日食堂都是定点放饭,师兄弟们来定时来吃就是了。今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剑山亭和祖师殿做事,陈师兄便吩咐将饭菜送到山上去。”
剑山亭与祖师殿分别在寒山两座峰顶,檀香小筑则在半山往下的位置,距离大半座山。
若是叫剑山亭与祖师殿的弟子回来吃饭,各人施展轻功,飘忽而下,其实不费什么功夫。
偏偏要叫食堂的炊寮弟子去送饭——送一份饭也罢了,若是要送十份,几十份,光是食盒攒盒就得几十提,上山的路上还不好使用推车。那汤汤水水的,但凡有点倾斜,直接就洒了出来。
炊寮弟子已经跑了七八趟了,硬生生用手提着食盒,蚂蚁搬家似的把饭菜一趟趟送上去。
忙到这会儿还没送完。
先前做好的饭菜已经冷了,重新热过之后,再次装盘,继续往山上送。
谢青鹤将炊寮弟子看了一眼。不认识。应该是他下山之后,才拜入寒山的?又或许是苗苗山居的小朋友,男大十八变,所以没认出来。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吩咐道:“就那个食盒吧,提过来,我还没吃饭。”
炊寮弟子连忙说:“大师兄,这都是普通弟子的饮食,您要吃饭,厨下马上给您现做。”
“那你是要给我做龙肝还是凤髓呢?”谢青鹤也不似生气,只反问了一句,对前面正在装盒子的炊寮弟子招招手,“就是你,把你那个食盒拿过来。”
那白衣弟子系着围裙,还用布巾缠头,看上去干干净净,面带一丝紧张。
他背后的同僚弟子递来一个食盒,他马上就把自己手里的食盒放下,打算把刚到手的食盒提来。
谢青鹤本来只是想吃顿饭,见状反倒起了疑心,皱眉道:“你们把所有食盒都拿过来。”
那边一阵骚动一阵死寂,到底大师兄积威深重,这几个弟子还是把装好的食盒都提了过来,放在长条餐桌上,在谢青鹤的命令下,一一打开。
谢青鹤往里看了一眼。说实话,不认真看,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
架不住谢青鹤眼力太过锐利。
普通弟子的饭菜是二荤一素,另配米饭或馒头。
今日的菜色是土豆炖肉,豆芽炒肉,另有几块煎豆腐。所有菜都被热过一遍,土豆有些散烂了,流出细细的沙子——就是这样的淀粉汤汁里,搀着极细的沙子,真正的沙子!
谢青鹤走进厨房,有个炊寮弟子正神色慌张地洗锅,灶台上还有残留的一些黄沙。
谢青鹤也不曾说什么,又走了出来。
当值的炊寮弟子神色难看地凑近来,正要跪下,谢青鹤摇头道:“去把厨房收拾干净。还有多少人没有吃饭?重新做上两锅菜,也别送上去了,叫他们自己下来吃。”
那炊寮弟子万万没想到会轻易饶恕自己,连忙点头去吩咐厨下。
谢青鹤又叫他:“给我煮碗面,卧个鸡蛋吧。”
谢青鹤的鸡蛋面很快就端上了桌子,炊寮又给他切了一碟子酱精瘦肉,一小碗老醋花生。他就坐在空荡荡的食堂大厅里,慢条斯理地吃晚饭。
没多会儿,陈一味匆匆赶来,坐在他身边:“大师兄,何事找我?”
“叫炊寮给剑山亭和祖师殿送饭的人,是你?”谢青鹤吃完一口面才问他。
“对啊。”陈一味仿佛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二师兄灵堂离不得人,祖师殿那边要新搭一个观礼台,天黑了没照明不好动作,都在赶工,我就让炊寮把晚饭送上去。免得耽搁时间。”
谢青鹤听完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面。
这碗面用上好的鸡汤做成,精华都在汤里,他还端起碗喝了汤,吃得十分认真。
陈一味看了远远站在厨房那边的炊寮弟子一眼,轻声说:“炊寮执事与三师兄交好,从来不肯听我派遣。我这里忙得前脚踢后脚,他连饭都不肯送……”
“你还住在檀香小筑吧?”谢青鹤问。
陈一味狐疑地点头。
“回你自己住处,找一面干净的墙,好好地站上一个时辰。去吧。”谢青鹤说。
“是。”陈一味没有一丝不满,反倒松了口气,“谢大师兄饶恕。”
“只有这一次。”谢青鹤已经吃完了面,擦了擦嘴,淡淡地说,“但凡再有下一次,祖师殿内点香告诫。别怪大师兄不给你体面。”
陈一味连忙起身躬身施礼:“是。小弟知道了。”
谢青鹤又提上自己的灯,出门认了认方向,朝着李南风的屋子走去。
内门弟子的居住环境比外门弟子好了许多,独门独院,还有独自的练武场等等。李南风与陈一味说是住得挺近,其实两边都有花园流水相隔,距离差不多半里地。
谢青鹤提着灯沿着小溪走去,耳畔喧嚣渐远,一路都是流水潺潺的声响。
屋子里没有点灯。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李南风坐在院子里,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虽说受了三十诫鞭,刑寮本就是李南风分管的势力范围,自然会手下留情。李南风又身体康健,这点伤势对他来说不算大碍,至少不耽误他起居行动。
“大师兄?”李南风很意外。
“不把师门彻底弄到四分五裂,你是不肯罢休了?”谢青鹤问。
李南风不禁失笑:“我有多大的本事,能把师门弄得四分五裂?大师兄真是高看我了。”
“陈一味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可若没有人故意去点他,他也不会主动生事。你被刑诫禁足是我的命令,炊寮不会把这笔帐记在陈一味头上,更不敢在这时候故意去跟陈一味闹别扭。”
“——除非,你主动授意。”谢青鹤说。
黑暗中,普通人很难看清李南风的表情,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孰不知谢青鹤眼力极强,哪怕背着一片月光,也将他阴阳怪气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
碰地一声。
李南风被一道罡风猛地扫倒在地,撞破了一段篱笆,扑进了湿润的花圃泥土之中。
谢青鹤半尺长的袖子才缓缓落下。
他对故意为难炊寮的陈一味宽容,对气急了往饭菜里掺沙子的炊寮弟子宽容,因为不管是陈一味还是炊寮弟子,都是被挑衅之后的正常反应。唯独李南风,谢青鹤实在无法宽容他。
“你若再留在山上,于你,于师门,都没有好处。”谢青鹤说。
李南风与陈一味分别掌管庶务多年,因李南风年长之故,与他交好的外门寮主比陈一味还多不少。当然不可能所有寮主都听他吩咐去跟陈一味别苗头。但凡有那么一两个跟着他闹事,今天在炊寮发生的闹剧就会层出不穷的上演。
与其陷入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困境,不如早一日从根源上把李南风解决好。
李南风将一口血吐在泥地里,坐地笑道:“大师兄也要处死我么?也好,丧帖都不必多写一回。丧事也一起办了吧。”
谢青鹤提灯上前,将他摔在地上的狼狈样子照了清清楚楚:“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李南风埋头不语,许久才哭泣道:“你为何要杀了二师兄?你不是喜欢他么?他做错了事,你把他带回山来,好好地跟他说,他岂会不听你的话?……他只听你的话。你叫他去死,他的鞭子卷在身边,动都不曾动一下……他都不曾反抗一下,你怎么忍心杀了他?!”
谢青鹤深吸一口气,轻抚他的脑袋,轻声道:“他还活着。”
李南风倏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还活着。死的只是他的皮囊。他如今活在靖天的皮囊里。”谢青鹤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说,“你好好养伤,做个好样子。待他的丧礼结束,我会给你一道密令,你就去龙城吧。”
李南风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喜与不可思议,又有些想哭:“大师兄,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谢青鹤点头:“你拿着密令去龙城,替师门好好看着他,做一个好皇帝,不要再行差踏错,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他的皮囊已经没了,再有不轨不端之事,你知道他要拿什么来赎罪。”
李南风被这冰冷的杀气惊得一抖,连忙点头:“我知道,大师兄,我会好好看着二师兄的!”
他自暴自弃在花圃里打滚,这会儿才从泥地里翻了出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俯身向谢青鹤施礼磕头:“谢大师兄宽仁。谢大师兄不计较我口不择言。我自会好好休养身体,闭门思过。待小师弟入道礼时,我再向小师弟磕头赔罪。”
谢青鹤点点头,原地将他冷清清的屋子看了一圈,说:“该点灯就点灯,别坐在院子里装孤魂野鬼。旁人还以为师门把你怎么着了……你底下那群人不得心生愤懑?若是觉得憋闷,找人来陪你说说话也行。”
不等李南风说话,他又说:“你此去龙城,可以带些人手过去。”
“是,多谢大师兄。”
李南风很清楚,这不是给他挑选精英直接带走的意思。
他手下几个心腹寮主,可用的就留在寒山,不大好调理的刺儿头才要他直接带走。
目前的寒江剑派经不起内耗。谢青鹤很显然也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内卷上。只希望一切平稳过渡。否则,以他从前的火爆脾气,陈一味与炊寮这会儿都得躺倒挨捶,充当儆猴的那只鸡。
谢青鹤处理好此事,又提着灯往回走。
时候也不早了,他打算去剑山亭,看看小师弟在做什么。
第82章
在剑山亭照顾灵堂的外门弟子,多半属于李南风的旧部,早早就吃上了饭,正在分工休息。
白天之所以忙碌,是因为很多外门弟子都会结伴前来祭奠,若非行程仓促,谁也不会在晚上来灵堂上香,执役弟子只要管好烛火香花与长明灯,按时去烧纸点香就行了,完全可以分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