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1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提着一盏灯远远地走来,剑山亭地势较高,大老远就被灵堂执役弟子望见。

  外门弟子目力不远,只看见那盏灯,就有人低声抱怨:“谁这么大晚上还来?不让人休息了?”

  伏传正在泡脚抄帖子,闻言笑道:“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呢。”

  白衔无语地看着他湿漉漉泡在盆子里的脚。

  这会儿谢青鹤已经走近了,看见他的身影,才说了小话的执役弟子都不敢再吭声,乖乖束手站成一排,向谢青鹤施礼:“大师兄好。”

  唬得伏传连忙把脚从盆子里抽出来,匆忙塞进木屐里:“大师兄怎么来了!”

  白衔上前接了谢青鹤手里的灯。

  当着这么多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将手负于身后,也不是从前的笑模样,板着脸走到他写字的书案前,说:“我来看看,你那帖子写完了没有。”

  那自然是没有写完。每个字都得认认真真写,保证质量就不能追求速度。

  现在书桌上还有好些帖子晾着,空白的帖子就有三摞。伏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好多呢。明天早晨之前肯定能写完的。”

  白衔已经有些紧张了。大师兄莫不是来问罪的?

  可这么多帖子,小师弟不是做惯文书的熟练工,写起来确实没那么快。

  哪晓得谢青鹤低头将伏传抄的帖子看了两眼,踢了踢他放在书桌下的洗脚盆,说:“休息吧。我来替你写。”

  白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下执役弟子也是一脸见了鬼的错愕表情。

  ——从来只见过大师兄差遣别人,何曾见过大师兄替别人执役?

  伏传已经扑上去抱了谢青鹤一下,嘴里狂拍彩虹屁:“谢谢大师兄!大师兄待我最好了!”

  一边狗腿地把桌下的洗脚盆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凳子旁,还真打算先去泡脚休息一会儿:“我洗了脚跟大师兄一起写!”

  当着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任何温和柔软的表情。

  他在伏传的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笔,一笔与伏传极其肖似的字迹行云流水般泄出。

  伏传坐回小凳子上,把脚重新放进盆子里,问道:“大师兄是从哪里来呢?我看着蜡烛烧了不少,是先去飞仙草庐了吗?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经歇下了?我还说待会儿去给他请安,这帖子抄着抄着就抄忘了时间……”

  谢青鹤刷刷刷就写了三四张帖子,说道:“明日去也是一样的。”

  “大师兄,把你写的帖子给我看看。”伏传伸出手。

  在白衔略微担心谢青鹤马上就要不耐烦的目光中,谢青鹤把已经写好的帖子放在面前,顺手圈了其中几个字再递给伏传:“练了些日子,你的字略有进益。不过,这几个字写得还不大好。好好琢磨一会儿,待会抄写的时候,试着再找找感觉。”

  伏传左手拿着帖子,右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说:“看上去是舒服许多,写起来不大习惯。”

  “小时候是跟着李钱学写字吧?毛毛爪爪,这一撇下去就喜欢往外飘,师父给你教了几年都没扳过来。”谢青鹤熟知李钱与上官时宜的笔墨路数,只看伏传写字的毛病,就知道他先后师从何人。

  说到这里,谢青鹤有些黯然。若他把伏传带在身边,伏传也不至于要跟着李钱学写字。

  伏传想起往事,眼神也有些黯淡。

  真正给他启蒙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教他认字,给他读经,给他说善恶道理。他第一次听《道德》,就是束寒云把他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地讲给他听。

  束寒云的字也写得非常漂亮。

  很遗憾的是,伏传还不到执笔写字的年纪,束寒云就下山去了。

  “我有今日……仰赖大师兄青眼施救,恩师悉心教诲,也得多谢二师兄幼时严厉管束。他教我尽心竭力,我如今根基扎实,略有成就,二师兄的启蒙之恩实不敢忘。”

  伏传看着束寒云的灵位,隐有感慨怀念。

  他是弄不懂的。

  明明在他还小的时候,二师兄还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怎么轮到二师兄自己就是非不分了呢?

  伏传突然开始怀念束寒云,谢青鹤也不搭茬,只顾低头写帖子,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沉寂尴尬起来。

  白衔冲着伏传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千万不要瞎说了。

  ——二师兄摆明是被大师兄处死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当着大师兄的面非要说二师兄的好,是暗中责怪大师兄处置错了吗?当面让大师兄下不来台,岂不会让大师兄误会震怒?

  伏传并不理会。

  他知道,他和大师兄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在大师兄的面前,不必猜疑,不必遮掩,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大师兄不说话也不可能是生气。大概是……伏传小小地叹了口气。亲手处置了二师兄,谁又能不伤心呢?可就如师父说的那样,长岔了的胡茬,总得小心翼翼地剔去,不能留在面上。

  伏传泡好了脚,先去灵堂巡视,检查长明灯的灯油、灯芯,又重新点香烧纸,必须香火不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吩咐执役弟子分批休息。执役弟子们早就准备休息了,碍于大师兄坐在灵堂一边,谁都不敢去旁边躺着。伏传过来吩咐,谢青鹤也没出声,他们才如释重负,各行其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伏传才来到谢青鹤身边,重新找了一支笔,说:“我也一起写。”

  谢青鹤给他让了些位置,问道:“夜里也要守灵么?”

  伏传点头:“嗯。二师兄没有弟子,我排行最末,自然是我给他守着。”

  两人各自执笔在纸上写字,谢青鹤写的每一个字都似计划好的,很快就写完一张。伏传就写得缓慢了许多,还总是对照着谢青鹤写的帖子,略琢磨修正一下。

  伏传本是个喜欢叨叨的小话痨,写字时就很认真,并不开口。

  谢青鹤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白衔连忙去点灯,照着谢青鹤的吩咐,调整了两次位置,放在了伏传铺纸的上边。

  “光源少了灯火飘忽,容易伤眼睛。平时饮食衣裳都可以俭省些,烛火上不能俭省。你服侍小师弟写字,这点要记清楚。”谢青鹤说道。

  白衔不迭点头告罪:“是,是,弟子明白。”

  谢青鹤写帖子的速度非常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把伏传改写的丧帖写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面前还有一小摞空白的帖子。谢青鹤才要去拿,伏传按住他的手:“大师兄,这些我自己来吧。今日实在辛苦你了。”

  谢青鹤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把他那一摞帖子都拿了回来,只留下两三张给他。

  “早些写完,你也早些休息。”谢青鹤说。

  伏传嘿嘿笑道:“哦。”

  又花了两刻钟时间,两人分来分去,把剩下的帖子写完了,伏传便吩咐白衔:“你拿去交给文书寮吧。这会儿可不能说是我拖了后腿,害得你们不好下山送帖子。”

  白衔心说,您有大师兄当枪手,好厉害好棒棒哦!

  谢青鹤也没有即刻就走,伏传狗腿地打水来服侍他洗手,他擦干净手掌,又问道:“给你准备休息的地方了吗?”

  伏传指了指灵前的蒲团:“我坐一会儿就行了。”

  谢青鹤不禁皱眉:“这样不行。”

  丧主守灵自然是要一直在灵前,可那多半是孝子的孝心,在灵前熬得越是容颜枯槁憔悴,越显得“孝顺”,是无才蠢夫借以扬名的大好途径。

  一来伏传不是孝子,二来他还得充当入道礼的主角。若是为守灵熬得满脸憔悴,那成什么样子?

  在谢青鹤的指示下,几个执役弟子马上就把剑山亭附近的廊厅收拾了出来。

  看着谢青鹤亲自按了按铺褥与枕被,这批外门弟子们也渐渐地麻木了。师门上下都知道小师弟是大师兄亲自抱回来的,一度还有传闻说,小师弟是大师兄的私生子……

  想想大师兄从前古板高冷的模样,再看看大师兄对小师弟照顾周到的样子……

  那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睡吧。”谢青鹤看着伏传上了床,把他不老实的脚丫塞进被窝里,“天亮再起来。”

  伏传牵着他的袖子:“大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好。”

  ※

  伏传被谢青鹤摁在廊厅里睡下了。

  谢青鹤独自回到灵堂,在束寒云的灵前站了一会儿,临走前才上了一炷香。

  ※

  歇了一夜之后,谢青鹤继续盖屋子。

  天气极好。

  谢青鹤先泡了茶,折起袖子,干得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他发现干活对自己如今的身体大有裨益,舒展开筋骨之后,因幻毒枯槁的肌肉居然变得丰盈。身上的皮肤也在大量排汗与淤毒之后,变得富有活力和弹性。就像是缺水的绿植有了阳光与清水,重新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这使得谢青鹤对挥汗如雨的体力活有了一种迷之热爱。

  他甚至在考虑,如果盖好这间小木屋的工作量不够大,是不是在观星台再扩建一排廊轩?

  怀着期盼身体康健的心情,谢青鹤盖屋子动作飞快,中午也只囫囵吃了一点茶泡饭。

  到夕阳西下时,一室一厅的大开间木屋已经初具雏形,只等上梁封顶。谢青鹤也不打算留到明天再干,他打算今晚摸黑加个班,明天就可以收拾细节和内饰了。

  伏传这时候提着食盒啪嗒啪嗒跑来。

  ——他不大会穿木屐,趿着走路还行,跑步时就是啪嗒啪嗒地震天响。

  谢青鹤才用毛巾擦了汗水,打算跟伏传说话,伏传激动得嘴唇都颤动了,把食盒哐当落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进了还没装好大门的木屋,又从没封的屋顶上跃了出来,揪住谢青鹤的胳膊:“大师兄!你给我盖的房子吗?这是给我住的吗?好宽敞我好喜欢!”

  谢青鹤嫌恶地将自己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汗水,你就不嫌恶心?快放开。”

  伏传拔腿就跑。

  谢青鹤不免错愕:“你干什么去?”

  “我给您烧水去呀!”伏传奔进厨房,发现灶上煨着热水,先打了一盆出来,“大师兄,要不你先擦一擦,吃了饭再洗澡。我给你带饭来了——你没吃吧?”

  谢青鹤待会儿还要干活,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洗。

  这小狗腿殷勤地打来热水,递来干净的毛巾,谢青鹤舒舒服服地擦了一遍,坐下来吃饭。

  伏传坐在一边陪他,又忍不住想玩椅子。谢青鹤率先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把椅子坐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抱着椅背,说:“大师兄,你是不是不去给大师父晨昏定省了啊?我上午去给师父请安,没撞见你,下午去给师父请安,还是没见着你……”

  若是换了个人来问这句话,只怕有挤兑之嫌。这是质问谢青鹤为何对师父不恭?

  伏传自然没有这个意思,谢青鹤也没有怀疑他的用意,随口答道:“早些年就不去了。师父也不喜欢被打扰,有事过去找他就是。”

  伏传马上就嘿嘿笑:“就是呢。我今天下午过去,师父就说,你东张西望看什么?看你大师哥?他早八百年就不来了。去去去,你也别来了。以后要晨昏定省找你大师兄去,别来烦我。”他歪着头看着谢青鹤的脸,“就给我轰出来了呀。”

  谢青鹤不禁失笑,说:“他老人家是真的不喜欢被打扰。你过去拜见他,他还得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再来受你一个磕头……你若不去,他歪在榻上看书休息,岂不更惬意?”

  伏传拖着椅子往前一步,笑道:“那我以后晨昏定省都来拜见大师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