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1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他既然说了要拔毒,就将药箱放下,径自走向床边。

  那张床已垫了不少褥子,生生高出床栏半尺。压在底下一层一层的铺褥里,又是口吐的秽物,又是泻下的粪便,脏得近身服侍的丫鬟都忍不住生理上的反应,时不时地干呕几下。

  谢青鹤一身清峻,点尘不染,就这么坐在床边,轻轻拨开印夫人汗湿的长发。

  伏传连忙将头上的簪子摘下来,递给谢青鹤。

  谢青鹤熟练地将印夫人的头发挽起,伏传也不嫌弃床边污秽,帮着扶住了印夫人。谢青鹤顿时觉得角度舒服多了,指尖距离印夫人身上半尺,一点点用真元驱赶散向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汇聚到胃部,又慢慢从食道吐出。

  伏传惊呼:“痰盂来!”

  仆妇连忙捧着刚刚倾倒还没洗涮的铜盆来接,印夫人又开始哇哇地吐。

  她这会儿吐出来的东西腥臭异常,还带着诡异的紫绿色,捧着铜盆的仆妇都忍不住吐了。

  谢青鹤见状吩咐道:“叫人来扶住她。药箱里应该有芳香清秽的药物,你找出来给近身服侍的仆人都分一些,其他人……可以在外边等。”

  韩琳和卫夫人守在床前是重视的表现,可是,这么臭,真的没必要强忍着站桩。

  不等旁侧仆妇上前换手,韩珠文先一步抢到床前,扶住了印夫人。伏传才去开了药箱发药,又劝韩琳和卫夫人外边等候:“不想走远,在外边屋子看着也行。远点味儿没那么大。”

  韩琳与卫夫人都有些触动。这味儿确实太臭,宛如谪仙般的大先生丝毫没有嫌弃,只顾着替印夫人疗毒。向来养尊处优的小菩萨也没有嫌弃,忙前忙后替谢青鹤打下手。

  伏传把簪子拆了,一头长发披在肩头,看着脸上的轮廓都温柔了许多。韩琳心想,他是有多在意我与他的盟约,才会这么不嫌污秽地替我救治印氏?

  韩琳说:“珠文在那边伺候,要么你也出来换口气?”

  伏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在卫夫人的份上,没有喷他。

  屋子里谢青鹤替印夫人驱毒,韩琳与卫夫人则避到了外室,感觉味儿还是挺大,母子俩想着反正都出来了,也不在乎再远一点,默契地躲到了更远一层的憩室内。

  卫夫人从果盘里找了个樱桃含在嘴里去恶心,忍不住说:“那大先生若也是个妇人,你把他俩都娶回家来,该是何等美事。”

  韩琳都被她的脑洞惊呆了,没好气地说:“您可别再搅事了!草娘那边是嘴上炮仗,毕竟与我有相扶多年的情谊,不至于翻脸不认人。苏瓦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卫夫人摇头说:“你看他给印氏治病的模样,细心温柔不嫌恶,那也是一尊菩萨。”

  “您若还信得过儿的眼光见识,就不要单看这一点。菩萨有三万八千相,慈悲相是相,愤怒相也是相。何况,说是菩萨,他俩都是修士,有雷法能诛邪,没那么大圣性。”

  “我何尝不想娶回阿伏?也以为此事板上钉钉。他不嫁予我,还能嫁给谁?”

  “当初苏瓦郎生得矮小瘦弱,我也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哪晓得六年过去,居然长成了这样英伟潇洒的体格,容貌都彻底变了。韩珲回来禀告此事,我才知道此事要糟!——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这副皮囊果然就把草娘勾了魂。”

  “如今阿伏放了话绝不肯嫁我,我只求印氏能健健康康地好起来,否则……”

  韩琳叹了口气。

  不必他多说,卫夫人也知道与伏传决裂的代价极大。

  韩珠文刚才对谢青鹤说的那番话何尝不可怕?他只要母亲活着,什么都愿意做。放弃嫡子的地位,心甘情愿充作附贰奴仆……换句话说,如果他母亲不能活着,他又会为了复仇甘愿去做什么?!

  那是韩珠文对韩琳和卫夫人的警告。

  那是韩珠文冒着被亲爹、亲祖母处死的危险,发出的血泪控诉。

  “待我从卢氏口中审出了幕后之人,定要扒了她的皮!”卫夫人低低地说。

  卢氏就是给卫夫人出主意,逼印夫人下堂,给印夫人下毒的长舌妇。卫夫人与韩琳其实都有这种想法,只是卢氏的游说促使卫夫人提前进行了这个计划,且完全没有与韩琳的商量。

  原因很简单,卢氏是韩琳的奶娘,一直在丞相府帮着韩琳打理家务。

  卫夫人很自然地认为,卢氏会主动提及此事,是洞悉了韩琳的想法,在为韩琳分忧。

  正在此时,有仆妇匆匆忙忙进来,低声禀报道:“夫人,卢氏暴毙。”

  卫夫人猛地一拍茶案:“让你们审人,口供拿到了么?”

  仆妇跪在地上,脸色凝重地摇头,说:“上的刑具皆不致命。卢氏似早已服毒,方才熬刑不过死于冰盆之下。是仆疏忽,不曾事先检查她的身体,夫人恕罪。”

  韩琳脸色也很难看,却替仆妇说了一句话:“她是早有准备。阿娘,防不胜防。”

  卫夫人怒道:“我却不信此事没有来龙去脉。将卢氏夫家、娘家三代都关押起来,一个个慢慢地盘问。与什么人结交,是否发了横财,是否藏了不该有的贵重东西,家中男人是否得了好差事,家中女人是否嫁了好人家——挖地三尺,也要给我问明白!”

第139章

  谢青鹤替印夫人拔毒花了近两个时辰。

  他修为精深且静功绝佳,长达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施为,对谢青鹤而言,并不艰难。

  最艰难的是原本就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拔毒时,毒素从四肢百骸回归胃袋,又从食道上行,从嘴里吐出来,在体内发生质变的毒素混合着胃液,灼烧她的食道口舌。谢青鹤要求她不断服用清水,咽下又吐出,体力上早就无法支撑的印夫人,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挣命。

  韩珠文坐在床边扶着她,在她耳边不住喊阿娘,让她想一想还不会说话的妹妹,求她活下来。

  伏传才知道印夫人离开坐褥不过四个月,刚生的女儿尚不足半岁。

  刚刚生产的妇人,襁褓中不知事的孩子,来自于丈夫的残忍杀害,太过切合相似的经历,使伏传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刘娘子。

  看着坐在床边替印夫人拔毒的谢青鹤,伏传下意识地喃喃:“万幸。”

  谢青鹤听得一愣。

  他看向伏传的眼神,也在霎时间变得非常温柔。

  他知道伏传会想起什么。

  听说印夫人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谢青鹤想起的也是刘娘子。

  作为二十多年前那场极其相似的人伦惨剧的受害者,伏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可惜阿娘没活下来、可惜阿娘没能未卜先知、向大师兄寻求保护”,而是“万幸印夫人比阿娘幸运,万幸印夫人遇见了大师兄,她可以活下来了”。

  当人在目睹相似的困境,发现他人有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结局时,总会想起自己的痛处,为从前自己的不幸遭遇感慨叹息。诸如,你多幸运啊,我多么不幸。

  谢青鹤有着极多的入魔经历,不单单是魔类,他也经历见识过各色各样不同的“普通人”。

  被强辱过的妇人,暗暗希望救过她的千金小姐也被劫匪凌辱,甚至嫉妒自己健康长大的女儿;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娶妻生子之后,也会成为辱骂打罚妻子儿女的一家之主;被官府盘剥的商人,捐官之后捞上些许权柄,盘剥商人甚至比正经出身的官员更狠……

  囿于种种限制,这些普通人心中的恶念未必能实现,也或许实现了的恶行被礼法潜规则所默许,他们并不会被责罪。然而,这些人最终大多都成为了自己曾经最厌恨的样子。

  但是,这世上也会有一些被强辱过的妇人,会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受诱惑时出声提点,不顾自身危险提供帮助;也有许多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尊重妻子,爱护子侄,成为受景仰的一家之主;还有史上最出名的布商,被贪官污吏盘剥得失去生计,适逢乱世,干脆变卖家产买兵造反,打下个吏治清明的太平盛世……

  伏传下意识的“万幸”二字,就让谢青鹤明白,小师弟是后一种人。

  ——我曾受过的苦难,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去承受。

  万幸,我曾经的不幸都过去了。

  万幸,我和阿娘所经历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很多时候谢青鹤都觉得伏传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太易动情又太过绝情。

  十六岁时就敢在骡马市杀了四百骑兵,那是四百个人,不是四百颗土豆!换了寻常少年,让他剁四百个稻草人的脑袋平平地铺在地上,光是草编的脑袋都能把人吓得手脚发软。伏传就能拼死血战,杀了人之后,还能安之若素地光着屁股喝酒打瞌睡,没有半点心软失眠的模样。

  伏传也总是背着宗门诫令,口口声声要守护天下云云,谢青鹤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的本性很可能会被教养所遮掩约束,就如束寒云,没有与伏蔚接触之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当个大坏蛋吧?偷情刺不刺激?凌弱爽不爽?喜欢什么就去抢回来,不劳而获高不高兴?

  哪怕与小师弟睡在了一起,彼此相爱相扶,谢青鹤也不敢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伏传。

  总是要长久地相处,慢慢地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最真实的一面。

  谢青鹤不避讳知道小师弟能够被标记为“坏、恶、俗”的一面,只要伏传愿意为了彼此的感情去纠正,他身为白道魁首又有镇魔之功,不管小师弟有多坏,他都能保护。

  怀抱着最坏的打算,长久地相处下来,谢青鹤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小师弟最好的一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师弟么,貌若金玉,质若星辰。

  谢青鹤想到这里,特别想把属于自己的星光拥入怀中。

  不过,印夫人奄奄一息,韩珠文还在转圈,到处乌烟瘴气,环境实在难受。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出声。

  伏传一直在旁边打下手,闻声连忙凑近他身边:“什么?”

  “给我倒杯茶。”谢青鹤要求。

  伏传跟韩珠文交替给印夫人灌水,时不时地替印夫人扶着铜盆痰盂,这事也就是他跟韩珠文做得了,韩珠文是凭着爱慕之心强忍腥臭,伏传则是修为深些能够屏息,仆妇们早就被熏得门外去吐了。

  ——韩珠文偶尔也要拉着痰盂吐几口,只是不肯离开罢了。

  谢青鹤突然要喝茶,伏传觉得自己手上不大干净,先找水洗了手,又去找了干净的茶具,摸了摸茶壶,只有一点点温度了。他这会儿也没空去沏茶,把冷茶倒了一杯,端着去找谢青鹤:“大师兄,茶有些凉,您对付一口?”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发现大师兄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拔毒这救命的事总不能断吧?

  二人同床之后,关系亲密了许多,也有了很多正经相处时绝不会有的默契。谢青鹤的目光才往下瞥,伏传秒懂,马上端着茶杯送到谢青鹤唇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茶水下沉的幅度,慢慢送茶。

  一杯茶喝完,谢青鹤享受了小师弟殷切温柔的服侍,心中爱意得到了充分满足。

  “大师兄,还要么?”伏传还是问了一句。

  谢青鹤微微摇头,说:“辛苦你。”

  伏传嘿了一声。

  若不是场合不对,每回看到大师兄这么微微矜持说辛苦的表情,他都想凑上去亲一下!那种眼皮微微下撇、嘴角往后延伸,很细微的表情变动,代表着大师兄很得意、很高兴、很满足!

  ……不过,就是喂了一杯茶而已,大师兄为什么这么高兴?

  难道平时不喜欢被伺候、什么都要自行处理的大师兄,其实很享受我的照顾么?

  伏传转身去还杯子,往从前回忆了一下。

  别的印象不太深刻了,因为平时大师兄也就只准许他煮个茶、递个擦手的毛巾。

  很早以前,大师兄手臂断掉的时候,给大师兄洗澡,洗脚,帮大师兄穿衣服脱衣服……大师兄喜不喜欢?伏传是真的看不出来。大师兄城府极深,他若是不让人知道他的情绪,很能伪装。

  伏传只记得,只要他的照顾稍微精细一些,大师兄都会表现得非常客气。

  现在想起来,既然大师兄那么客气,是不是也代表大师兄认为贴身照顾是一种很珍贵的付出?

  但是,洗澡洗脚伺候更衣都没关系,伏传也乐意为大师兄去做。给大师兄喂茶喂饭,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这要不是痴呆或是残废,正常生活谁会让人喂茶喂饭啊……

  伏传回去,与韩珠文换了手,从背后扶住了一直瘫软下滑的印夫人。

  韩珠文出去没多会儿,就有仆妇进门收拾外间,送来新沏的茶水与鲜果。韩珠文捧着樱桃进来,说:“伏先生,樱桃很鲜甜。”说着就与伏传又换了位置。

  伏传去洗了手,端着樱桃碗,他偶尔吃一颗樱桃,时不时喂谢青鹤吃一颗,再用手接住谢青鹤吐出的樱桃核。这时候拔毒已经快结束了,印夫人吐得也不那么厉害了,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长这么大了,印夫人还在生小孩儿,你明白是为什么么?”伏传问。

  韩珠文脸色倏地涨红,沉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