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子不言父过。他明白印夫人为什么拼命生孩子,但是,他不能说。
生孩子太过危险,许多高门贵妇都不愿意多生孩子,有儿傍身就足够了,若是怕一个孩子不保险,顶多再生一个儿子。不必讨好夫家的公主娘娘们,甚至一个孩子都不肯生育。
给丈夫纳妾,不单纯是妻子“贤惠”有“妇德”,这是一种高门贵妇避孕的常规手段。
只有地位不稳的贵妇才会不停地生孩子,消耗自己的生命,为长子提供臂助和势力。
当年卫夫人为了给韩琳生下更多的同母弟,四十高龄还在辛苦怀孕,如今的印夫人也一样,膝下三儿两女,三十多岁还在怀孕生子,正是因为她的地位无法保障儿子的继承权,只能生育更多子嗣自保,为长子提供助力。
“你祖母当年也这么做,你的小叔父比你还小几岁。当年你祖母产后伤身,你父亲还曾求我写了调养的方子,那时候,他对我感念亲恩,诉说时眼泪滂沱,说你的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伏传并没有故意放低音量,就如平常说话时一样的语调。
仆妇才刚来送了茶点水果,卫夫人与韩琳那边自然也有服侍,母子二人正从憩室往外走。
听见伏传毫无顾忌地说出往事,卫夫人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极不体面。老男人让年轻妾室怀孕是值得吹嘘的喜事,贵妇圈里提起老蚌含珠可没多少敬意,若不是地位不稳,哪家体面的贵妇三十往上还亲自怀孕?三十岁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冒生命危险去生孩子?
然而,事固然不体面,可那毕竟是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儿子还背着她跟人哭诉过她的恩德。
这就让卫夫人心里很舒坦了。当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儿子是知道感恩的。
韩琳则是想起当年在粱安侯韩漱石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
明明是嫡长子,明明已经请封了世子,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可韩漱石还是偏爱韩珲,总要纵着韩珲跟他一争长短。作为粱安侯府的下一任主人,他在重要事情上无法插言发表看法,粱安侯总是强权镇压他,以父亲的身份命令他……
想起从前那段不能自主的日子,韩琳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绝不会再让韩漱石掌权!
伏传说的是祖母和父亲的往事,韩珠文不可能插嘴,自然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子二人又听见伏传说:“你父亲哭他的母亲,又让你哭自己的母亲。有朝一日你长大了,也有了妻子儿女,不要重蹈覆辙,做他那样自私狂悖之人。”
卫夫人手里捧着茶杯,茶水漾了一下,将她白细的手指烫红,她也毫无所觉。
韩琳则骤然变色,三两步走进印夫人的卧室,改换一副笑脸:“草郎,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是我的乳娘卢氏受人蛊惑收买,哄骗了我阿娘,才闹出今天这一出。你我多年至交,岂不知我是什么样的脾性?我就算有迎娶你的想法,也不会对印氏出手,她为我生儿育女,我会记得她的功劳……”
伏传伸手接住谢青鹤吐出来的樱桃核,干干净净一枚细核,被吃得很干净斯文。
看着这么一枚漂亮的细核,伏传丝毫不觉得从大师兄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恶心,反正樱桃核很好看,从大师兄那双看上去就很漂亮很好亲亲起来温温软软的唇间吐出来的樱桃核……就更可爱了。
他把手里的樱桃核撇进痰盂,擦了擦手,又给谢青鹤挑了个殷红的樱桃喂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悠闲自在地替印夫人拔最后一点儿毒,伏传才放下樱桃碗站起来,说:“你是担心我扶你的儿子取代你?就像当初我扶你取代粱安侯一样?”
韩琳笑了笑,说:“伏先生说笑了。”
“你放心,我也不会重蹈覆辙。你我关系如此紧密,谁想分道扬镳都会伤筋动骨。如今我师哥已经把印夫人救回来了,她活着,你这几个孩子就不会生乱,我们的盟约是保住了。”伏传说。
韩琳这会儿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冲着谢青鹤连连作揖:“瓦郎又救我一命。”
先前韩琳觊觎伏传就让谢青鹤不大高兴,这会儿见识到他内帷如此浑噩无情,压根儿就不屑于搭理他。好在他忙着给印夫人拔毒,一直也不怎么说话,倒也没让韩琳太过于尴尬。
韩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惹了谢青鹤厌恶,儿子就在身边,马上就招来卖萌。
“文儿,你来,给大先生和伏先生磕头,谢谢他们救了你母亲。”韩琳命令道。
倘若躺在这里的卫夫人,韩琳自己就给谢青鹤和伏传磕头了。
尽管印夫人的生死关系到他与伏传的结盟,保住印夫人不死对韩琳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就因为印夫人与他是夫妻,所谓夫为妻纲,夫尊妻卑,印夫人为了他下跪是天经地义,他为了印夫人下跪则绝不可能。
韩珠文本就极其感谢谢青鹤与伏传,别说磕头,给一条命都心甘情愿。
可是,伏传在喂谢青鹤吃樱桃,韩珠文就必须扶着印夫人,偶尔还要拿痰盂接印夫人的呕吐物。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他一直都在忙碌。
韩琳跟卫夫人躲在憩室里喝茶聊天休息,畅想一番绝不可能成真的白日梦,拔毒到了尾声的时候,二人就体面干净地走来,还要使出父主的威风,颐指气使地命令韩珠文去磕头。
韩珠文被这道命令逼得两眼泛红,还有些手足无措。
不去磕头,是违背父命,也可能被两位先生误认为不懂感恩。
可是,去磕头的话,阿娘这里谁来扶着?
韩珠文慌忙用目光去找仆妇的身影,偏偏伏传刚才说了卫夫人的往事,原本站在外间听差的仆妇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哪家下人敢正大光明地听这种“丑事”?
帮忙扶着阿娘的仆妇找不到,父亲的命令也不能违背,韩珠文两只手都有些抖。
“扶好了。”谢青鹤一句话稳住了韩珠文散乱的心神。
韩珠文差点都要哭出来了,闻言颤抖的指尖才稳定下来:“是。”
谢青鹤从年轻时就看不起没有担当不会治家的男人。
入魔世界经历得多了,他很多想法也发生了改变,唯独这一点从来没变。
这世道,男子天生比妇人尊贵,生子弄璋,生女弄瓦,少男在学堂读书明理的时候,少女在操持贱役做家务女红,既然打小就占便宜,成家之后,自然要有更多的担当。做丈夫的,要教妻子道德礼仪,纠正妻子的不当行为,更重要的是,丈夫要让妻子活得体面、有尊严、很幸福。
做不到这一点,反而利用自己天生占来的便宜、从书本学堂里得来的智慧和聪明,去欺负自己没有读过书、只会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天生弱势的妻妾,这所谓的丈夫,本就不是正人。
既然不是正人,何谈夫为妻纲?这样的纲,教妻子如何去范?如何去齐?
教谢青鹤看来,这种人压根儿就没有资格成家,更没有资格生儿育女,简直是败坏子嗣。
不过,娶妻生子不看德行,只看聘礼。这种人委实太多,两口子一家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谢青鹤再是看不起人家,也只是心里默默鄙视一下。
韩琳很不幸的是,他撞到了谢青鹤的刀尖上。
——卫夫人差点把印夫人毒死,谢青鹤也只是来救人,没打算说什么。
哪晓得韩琳非要抖父亲的威风,强行命令韩珠文给谢青鹤磕头。
印夫人虚弱得坐都坐不住,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韩珠文正扶着印夫人。正儿八经救命拔毒的时刻,韩琳居然跑出来演戏,非要韩珠文丢下印夫人去给谢青鹤磕头?!
“人说夫妻一体,韩丞相也说,我今日救了夫人,就是又救了韩丞相一命。”谢青鹤说。
韩琳本能地感觉到谢青鹤的恶意,可谢青鹤说话慢条斯理、极其沉稳,这话听着也没什么大问题,他也只能跟着赔笑:“此恩此德,今生不忘。说来瓦郎救我也有三回了。从前你我在屏乡初逢,先帝为了使我父亲主动对付河阳党人,派了甲等高手刺杀我,若不是瓦郎妙手回……”
韩琳主动提及屏乡之事,也是为了打感情牌。毕竟,谢青鹤昨天才提过,记得他赠金赠马之情。
“我保全印夫人不死,也就是保全了丞相与我小师弟的盟契。这一点,韩丞相也承认吧?”谢青鹤打断他念旧的话。
这时候谢青鹤咄咄逼人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韩琳也不笑了,承认道:“是。”
谢青鹤指尖轻轻一抬,又是一口毒素从印夫人喉中呕出,韩珠文马上提起痰盂接住。
屋内怪异的腥臭味马上又浓了几分,韩琳与卫夫人都有些受不住,谢青鹤没有露出一丝嫌恶之色,好整以暇地回头看韩琳的脸色,说:“我对韩丞相如此大恩大德,韩丞相就让儿子给我磕个头?以我之见,如果韩丞相给我磕两个头,我也是受得起的。”
韩琳和卫夫人都惊呆了,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不可思议”的要求。
“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这难道不是救命之恩?”谢青鹤问。
卫夫人想说话才发现手里还端着茶杯,她将茶杯放下,整理了一下思路,说:“这自然是极大的恩德。不过,媳妇的伤病并非我儿之过,她是妇人,我儿是丈夫,岂有丈夫为妇人下拜的道理?你若是觉得珠文给你磕头没有体面,我让他几个弟弟来给你磕头。”
谢青鹤不禁好笑:“为什么他弟弟可以给我磕头,偏偏他不可以给我磕头?”
卫夫人见他如此不依不饶,怒道:“因为我儿是丞相!”
“丞相不肯给我磕头,不是因为丞相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而是丞相夫人活得太过卑贱。夫尊妻卑,所以丞相不肯下拜。”谢青鹤重新将指尖挪回印夫人的身体,将最后一丝毒素往胃袋中收拢,“若是小师弟伤重不能为我所治,唯一能治他的大夫要我下跪,我肯定是要跪下去的。”
伏传万万没想到大师兄骂人呢,突然提到自己,这话听着还那么甜丝丝的,忍不住偷笑。
这事在谢青鹤与伏传之间根本不必考虑。伏传也不觉得意外。他肯为了大师兄做一切事,大师兄也从来都很关怀爱护他,就算他们没有定情,不是床上的关系,他也坚信大师兄会为自己做的。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听见大师兄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伏传还是很高兴甜蜜。
哪晓得韩琳马上就跟了一句:“若是为了草娘,我自然也甘愿!”
韩珠文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原本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韩珠文的手,韩珠文连忙去看阿娘的脸,发现印夫人苍白无色的脸上连汗都干了,惟有眼角多了一丝湿润。
谢青鹤都被韩琳的无耻震住了,懒得再看他的脸,说:“那你当初就不该迎娶印夫人。她为你生育多个儿女,气血两亏,肾脉大损,另有垂脱之患……你再看看你的儿子,容貌俊秀,知礼孝顺,单看修为体格,平日功课也很认真。既享用她的温顺美貌,用她的肚皮生下孩子,偏又不肯尊重她,将她视为卑贱之人……韩丞相,若你夫人是个贱人,你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除了下降臣家的公主,这世上哪有妇人真能与丈夫“妻者,齐也”?
卫夫人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就不相信,他日你娶了伏草娘,能让她与你平起平坐!你若还敢讲夫妻纲常,伏草娘也是贱妇!”
韩琳吓得连忙回头:“阿娘,您在说什么浑话?草娘,草郎,你别生气,我娘常年在后院养尊处优,她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绝不是有意得罪冒犯你……”
伏传也吓一跳,咳嗽一声:“你们吵架可别带着我。我与大师兄自然不能平起平坐,他是兄长,也是我派尊主,我还是他的弟子呢,这条命都归他发落。不过,闺帷之中,我师哥能做纲范,教导我,保护我,维护我——可不会把我丢在家里任婆母毒死。谁敢欺负我——”
话音刚落,韩琳就撞破窗户,飞了出去。
伏传冲破烂的窗户看了一眼,卫夫人已经匆匆忙忙奔了出去,呼喊道:“来人,快来人!”
“谁欺负我,我师哥就会揍谁。”伏传吐吐舌头,看着韩琳大口大口吐血。
“不过,我大师兄一般不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夫人你丈夫不在,就凑合凑合揍你儿子一下。你若是想不开,也可以叫你丈夫来挨打——你爹也行,或者你老师。”
印夫人吐出来最后一口毒,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却握住韩珠文的手指。
韩珠文凑近她嘴边:“阿娘,阿娘您要什么?别着急,您会好的,大先生他……”
印夫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和、离!”
韩珠文彻底怔住了。
小时候他也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是在祖父韩漱石还没有下野之前。
那时候,父亲每天都很忙碌,虽然也有很多姨娘,可父亲没空去跟姨娘谈情说爱,更经常跟娘亲在一起吃饭说话,父母还会一起商讨些事情。父亲去南郡两年之后,祖父下野,一切都变了。
虽然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出门更有体面,被更多人恭维讨好,可是,慈父消失了。
大权在握的父亲变成了第二个祖父,母亲每天忧心忡忡,总在琢磨着再生一个儿子,总是对他耳提面命,要努力做功课,努力去讨父亲的欢心,努力做一个有价值的长子。
让他坐稳嫡长子的位置,拥有嫡长子的尊贵,成为父亲的继承者,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
现在,母亲居然愿意放弃这一切,与父亲和离?!
韩珠文愣神的时候,谢青鹤提醒道:“她是在问你的意见。若是她与你父亲和离,你留在丞相府里,日子可能会比较艰难。”
韩珠文点头时眼泪掉了下来,他不住点头:“离,娘,咱们离!”
印夫人松了一口气,彻底昏死了过去。
伏传看着外面乱糟糟地一片,大管家去请大夫,卫夫人在骂人,他转身回来,看着昏睡的印夫人和悄悄抹泪的韩珠文,问道:“要不,你娘几个都搬到我那里去住?孩子都是你娘生的,只要你们不贪图丞相府的基业资产,愿意跟着你娘走,我保证韩琳不能从你娘手里把你们抢走。”
这想法就很惊世骇俗了,韩珠文想了想,居然也点了头:“我跟娘走。”
伏传小声跟谢青鹤解释:“清姑娘出嫁的时候,宝儿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若是和离,得把孩子带走,自己生的,辛苦。”
谢青鹤才知道,原来花清成亲之前,颜宝儿还把伏传拉去给花清当了他日和离抢孩子的保镖。
夫妻二人的孩子该属于谁,谢青鹤也没太大主意。以他想来,若是白如意要抢孩子,他肯定帮白如意。若是李钱要抢孩子,他也帮李钱。可惜,这俩目前都是单身,谢青鹤也帮不着谁。
“重蹈覆辙?”谢青鹤低声问。
伏传半点没有朝令夕改的惭愧,跟着小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啦。我从来都是这样的,别人若是不肯求救,我才不去救她。她若是吃了毒药还要继续当韩夫人,我管她去死?”
“如今她要和离,我就帮她抢孩子,保护她。”
就像保护当初无依无靠的刘娘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