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伏传府上的厨娘伙夫也是一样,每餐送到伏传跟前的菜色,都是最鲜嫩的部位。只是伏府不许铺张浪费,剩下看上去没那么“好”的部分,就送到大厨房去,让仆从分吃。
谢青鹤备了几样菜,首尾都被他用了个干干净净,连萝卜皮都被他清洗干净,调汁腌制,做成了一碟子爽口的小咸菜。唯一的厨余,竟然只有一些蒜皮、鱼腹中掏出的苦胆内脏与剥下的鳞片。
在厨房忙碌的谢青鹤心情也很好,有下人匆匆忙忙来报,说伏先生马上从丞相府出来了。
谢青鹤吩咐打开灶下的风门,铁锅烧热,舀上一瓢冷油,准备炙膳。
厨下忙碌必然会有烟气,谢青鹤面前就似有一团团奇异的风卷,居然会把锅内飞起的烟气散开,一盘盘热菜出锅,下人直接装上食盒,往前厅摆盘,谢青鹤一连烹制了八道菜,竟也点尘不染。
他将最后一盘热菜出锅,放下铲子,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令人惊奇的是,他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丝烟气,完全不像在又热又油的厨房里待了半个时辰的样子。
谢青鹤隐有一些要彻底收服了小师弟,叫小师弟再也离不开我的心思,对这餐饭也算用心。
哪晓得回屋发现伏传并没有在餐厅等着吃饭,宋未指了指寝房。谢青鹤推门进去,差点踩中了伏传蹬褪在门口的木屐,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伏传的外袍也摔在了榻上。
“小师弟?”谢青鹤问。
伏传在屏风后洗脸,闻言匆匆出来,额前头脸上都还带着湿气:“大师兄,我洗把脸。”
“不顺利?”谢青鹤在榻前坐下,给伏传倒了杯茶,等他出来。
伏传又转了回去,盆里水声沥沥,没多会儿伏传擦脸出来,赤着脚,散着发,蹬蹬蹬坐在谢青鹤身边,端茶一饮而尽,说:“没有。挺顺利的。”
谢青鹤也不催问,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伏传历来守礼,端着杯子正坐谢了茶,才重新歪了下去,说:“昨夜卫夫人审了韩琳乳母卢氏的家人,卢氏家中长房孙子刚成亲不久,孙媳妇周氏家世不显,嫁妆里却带着没往聘嫁单子上写的八千两银票。据周氏供称,她亲姨是礼部毕尚书府上二太太的陪房,二太太的姐姐嫁到了云间府,云间太守何守新家想送侧夫人进韩丞相府,印夫人认为可聘文臣家女,不可聘边臣家女,阻止了此事……”
谢青鹤听得一包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绝非后宅之争。”
伏传点点头,说:“卢氏家中极力想将此裹挟为宅斗。卫夫人并不深信。丞相府昨夜点兵,直接闯进礼部尚书府。”
谢青鹤端着茶杯的动作停了片刻,问道:“三娘上午没有来报?”
伏传头痛的地方就在这里:“往日韩琳会来给我报信。”
他和韩琳的关系太亲密了。韩琳那边做了什么事,直接就会来通知他。他身边的人也根本没有去收集刺探丞相府情报的意识。昨夜韩琳派兵闯进了礼部尚书府,只怕阆泽莘那边和宫中都知道消息了,唯独伏传不知道——韩琳没有派人来告诉他,他就不知道!
“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谢青鹤说。
伏传想到这里也点点头,说:“我今日对韩琳说,我对他顾念旧情,不与大师兄同道,他深信不疑。我说大师兄要入宫教皇帝作画之事,他又说昨夜在礼部尚书府审出结果了。”
“怎么说?”谢青鹤问。
“毕尚书二十三年前由东宫举荐入朝,那时候的东宫之主,正是先帝。因熟读礼书,一直在礼部任职,当年小皇帝的生母言美人的册封、追封文书,小皇帝的出生、赐封,此后御极登基种种,全都是毕尚书一手经办……他是个不爱吭声出气的‘忠臣’。”伏传说。
所以,根据韩琳的结论,想要害死他老婆,离间他跟伏传关系的幕后黑手,是禁中幼帝。
“你相信吗?”谢青鹤问。
“我信不信有什么相干?韩琳深信。”伏传咕噜咕噜喝茶,“自从我告诉他,你要去给小皇帝当老师之后,他对此越发‘深信不疑’,斩钉截铁告诉我,小皇帝是个大坏蛋。这会儿就算他自己查出来供词有疑点,他也会帮着把疑点抹去,将此事坐实在小皇帝头上。”
对于韩琳来说,调查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谢青鹤已经选了禁中。
韩琳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拉拢伏传,将伏传与他自己捆绑在一起。
所以伏传今天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瓦郎要进宫,可以啊。只要草娘你还跟我站在一起。你要帮印氏谈和离?也可以啊,一个妇人而已。你要把我儿子带去你府上?也可以!就算跟着印氏去了你府上,他也是我韩家的子嗣,只要你不扶立他跟我打擂台,一切都好说。
“你这样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是一切都顺利。”谢青鹤说。
“印夫人有三儿两女,韩珠文和韩尊尊咱们都见过了,还有个女儿在襁褓。她是想把几个孩子都带走,韩珠文和韩尊尊都愿意跟她走,襁褓里的不会说话,也可以抱走。还有两个儿子,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死活不干,要留在丞相府,也不许印夫人离开丞相府……吵得天翻地覆。”伏传说。
谢青鹤就明白了。
孩子不肯离家是人之常情,要孩子在父与母之间做个抉择,也是极其残忍的事情。
韩珠文与韩尊尊年纪都够大了,知道这回印夫人经历的凶险,也能够体谅母亲和离的无奈。更小些的孩子连生死的意义都不大明白,更不可能完全站在母亲的角度思考问题——韩琳有权有势,给了他们荣华富贵。母亲死了,他们仍旧是韩琳的儿子,离开丞相府,如何还能当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
既然是人之常情,伏传就不可能为此烦躁。
“她又拿不定主意了。”伏传拍了拍桌子,略有些焦躁,“她昨天还那么坚决地求我帮忙,今天听见她那两个蠢儿子哭着求她不要走,她就不行了。只会坐在那里哭。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唤。
伏传抬起头:“嗯?”
“我给你做了饭菜,再坐一会儿要凉了。”谢青鹤说。
伏传张了张嘴,慌忙从榻上跳起来,跑了两步又回来找自己的袍子,边穿边低头找鞋子:“大师兄,我都忘了!对不起!你要告诉我啊!哎呀!”
谢青鹤弯腰把他的木屐捡起来,他不好意思地去抢自己的鞋子:“走走走!”
两人坐在饭厅里,下人们一一揭开食盒,饭菜自然不如刚出锅那么滚烫了。一桌八个菜,两碗是汤,两碗凉碟,其余四个菜都是伏传爱吃的肉食,极其丰盛精致。这不是“简单做点”,非常用心。
伏传十分后悔,转身抱住谢青鹤,小声说:“我本该回来就守着桌子的。”
“一顿饭而已。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常做。”谢青鹤心中得意极了,伏传披头散发跑出来,他手里还拿了一根短簪,顺势帮伏传把头发拢了拢,束了起来,“吃饭吧。”
伏传抱着他不放:“大师兄。”
“知道了。先吃饭。”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把他领着入席坐下。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伏传吃着什么都好香,一边吃一边去拉谢青鹤的手,完全不记得旁的事。吃完饭,伏传原本平稳的小肚皮居然鼓了起来。他饮茶漱口,瘫在椅子上,挺着小肚子:“好吃。”
谢青鹤不禁想,小师弟这么喜欢,以后倒是可以时常下厨,喂饱这个小东西。
服侍的下人撤了饭菜,送来茶水鲜果便退出去,厅中沉寂了下来。
谢青鹤喝了些茶,等伏传舒舒服服地歪了一会儿,才问他:“你看,旁人是否和离,与你我有什么相干?也不耽误你欢喜,耽误你吃饭。”
伏传吃饱喝足,且吃的都是大师兄亲手准备的饭菜,满心欢喜幸福,早已忘却了刚才的狂躁。
他把自己晾在圈椅里,想了想,说:“是我一厢情愿。”
他把印夫人当作刘娘子,心心念念要将印夫人救回火海,可是,印夫人并不是刘娘子。
有些人是救不出来的。
两人在饭厅里茶歇片刻,伏传觉得缓过劲儿了,说:“大师兄,明日进宫谒见皇帝,你打算常礼入宫还是朝礼入宫?若是朝礼入宫,下午让人来给你做衣裳。”
谢青鹤摇头说:“我不入朝。”
他一生臣事玉皇,此时入魔只为修行,世俗天子哪有资格让他朝拜。
“我下午要去见毕尚书。”昨夜韩琳闯入礼部尚书府,直接在一朝尚书府上蛮横逼供,毕尚书的弟媳妇被韩琳用鞭子抽花了脸,把毕尚书气得差点中风。伏传得亲自去善后。
这事谢青鹤不方便同往,伏传吃了饭又要出门,把谢青鹤独自抛在家中,他有些舍不得。
谢青鹤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你还记得韩琳当年前往屏乡的往事么?”谢青鹤问。
伏传点点头:“记得。”
“有人指点他前往屏乡绝处逢生,此事份不当为。道理你也是明白的。”谢青鹤说。
这又提到了修者的本份。迷信者通常有许多不能抉择之事,希望求问苍天神明,指点迷津。圣杯问卦,神明能给指引,行走在世间的修者却不能代神行事。换句话说,修者可以开解,可以讲道理,可以直指本性——却不能代替信徒做决定,直接告诉信徒,这事不行,这事可以,这事应该这么做。
伏传马上明白过来。他今日为了印夫人之事焦躁烦恼,正是犯了此戒。
对于世外修者而言,若印夫人是迷信者,向他求救,他可以施救。
若印夫人问他,我该不该和离?他只能微笑不语,充其量说一句,你若和离,我能助你。
这会儿印夫人被子嗣亲缘所困,压根儿就没询问过他的意见,他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冲上去捏死印夫人的两个儿子,拉着印夫人离开丞相府……如此过分干预,就是犯戒。
“你站在这里。”谢青鹤吩咐。
伏传特别困窘,隐有羞耻,低头在餐桌前站好。这么大了还被罚站,真的很丢脸。
谢青鹤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敬”字。
“不要心高气傲,不要自认出尘,敬天地神明,也敬众生红尘。”谢青鹤用毛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你就在这里站到水渍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晚上回来,仍旧给你做好吃的。”
伏传看着那瞬间就干了大半的茶水渍,知道大师兄果然就是告诫自己,没有责罚之心。
等到谢青鹤走出饭厅,桌上的水渍都要彻底干了。
伏传看着残留的点点茶渍,心想,大师兄蘸茶写字的时候,手指真好看……晚上吃啥呢?
※
次日没有大朝会,幼帝早早去了学宫,上了一堂经课,谢青鹤才姗姗而至。
他既然是常礼入宫,自然不兴冠带。在满屋子峨冠博带清贵帝师之中,惟有谢青鹤容颜青嫩,白衣翩然,脚下还趿着木屐。他行至学宫治经堂,只朝着堂上供奉的道德二字施礼,冲幼帝笑了笑:“我来教皇帝画画。”
几个幼帝心腹宫监顿时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你以为你是韩丞相吗?如此狂悖无礼!何况,韩丞相在陛下跟前也要称臣。张口就是“我我我”,你哪位啊!
反倒是等着来参观幼帝新老师的几位帝师,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反应。
幼帝端坐不动,问道:“苏子以常礼入学宫,不朝不谒,不以朕为天子?”
“我教不了天子。”谢青鹤说。
“既然教不了天子,苏子为何入禁?”幼帝又问。
谢青鹤微微一笑:“也可以不入。”
此言一出,幼帝与他身边几个宫监都傻眼了,旁边几个帝师也都不大爽快。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幼帝若不服软低头,谢青鹤就会翻脸离开的时候,谢青鹤突然问道:“这里是讲经堂。皇帝学习丹青的地方在哪里?”
幼帝暗暗踹了身边宫监一脚。
那宫监连忙扑了出来,磕磕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为先生引路。这边请,就这边——”
谢青鹤跟着宫监转身就走,也不曾跟站了一排来与他结交的“同僚”打招呼,连幼帝都被他摔在了身后。待他远去之后,满屋子君臣师徒面面相觑。
幼帝似是被权臣欺凌习惯了,半点不觉得丢脸愤怒,起身向几位师傅施礼:“各位夫子,朕该去上丹青课了。”
与几位帝师叙礼之后,幼帝带着宫监离开,转脸就哼道:“都是韩家走狗!”
这会儿能站在学宫给皇帝当老师的夫子们,自然都是被韩琳默许过的自己人。谢青鹤入宫之事,伏传事先跟韩琳打过招呼,学宫里这批老师们当然不会给谢青鹤找麻烦——看见谢青鹤欺负幼帝,这几位老师也没有站出来保护幼帝的意思。
宫监们唯唯诺诺,竟然也没有人敢附和皇帝一句。
学宫里的师傅得罪不起啊,他们是不能责罚皇帝,可是,他们能责罚宫监啊!皇帝不学好,那肯定不是皇帝的错,都是身边奴婢的错!得罪了学宫师傅,说不得哪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皇帝救不了。
宫监们比较关心新来的丹青师傅:“陛下,那苏子那么年轻……他真是来给陛下当师傅的?”
幼帝并没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邓太后只是暗中保护他,并未在明面上给他任何势力。
以幼帝的处境,他敢往外生长爪牙,不管是韩琳还是阆田萧家,都会迫不及待对他下手。这就是幼帝的困境——发展势力马上就要死,不发展势力迟早也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