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幼帝只知道,这位苏子跟已经离开的冼花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是,他又跟伏传关系很亲密。
年轻的皇帝有些聪明,也不够聪明,没有自己情报渠道的情况下,他对谢青鹤的来意很困惑。
幼帝走进经堂旁侧的千山殿,谢青鹤已经把千山殿库存的笔墨纸砚各色颜料都清点了一番,随手招呼幼帝坐下:“皇帝想学什么画?”
幼帝压根儿就不想学丹青。所谓找丹青师傅,不过是拉拢阆家的手段而已。如此冼花雨已经离开,幼帝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自身难保,何谈拉拢河阳党人?
“朕不懂。苏子教什么,朕就学什么。”幼帝说。
谢青鹤也不拆穿他的懒怠,三千大道皆可通天,学丹青也是学做人的道理,那都是无所谓的。
“那今日我与皇帝讲一讲笔墨纸砚。”谢青鹤说。
……
谢青鹤讲道总是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而且,他不查堂提问,也不喜欢留作业。
第一堂课说笔墨纸砚,就是纵横古今,道术体用,没有引用任何经典古本,大白话讲得头头是道。不但幼帝听得连连笔记,连几个没什么文化的宫监都如痴如醉。
求知是人的本能。任何人都喜欢听自己前所未知的故事。
知识的记录为了追求效率和准确性会变得枯燥无趣,好的老师就是将分门别类的知识糅合复原成生活中的真相,用一种更风雅有趣的方式,有目的和方向的教授给学生。
谢青鹤讲的是笔墨纸砚,也是幼帝与宫监们前所未知的过往与真相,传授更像是分享。
“今日到此,我要出宫了。”谢青鹤放下毛笔,指了指幼帝身边曾对他瞪眼的宫监,“看你手脚麻利,以后堂上我使用的画笔颜料,都由你来打扫保养。仔细别弄坏了。”
那宫监刚学了如何保养笔墨,马上就被点名干活,正有点摩拳擦掌,突然想起,不对哎!我是皇帝的奴婢,凭什么给你收拾笔墨?千山殿自有宫奴伺候!
没等他抗议,幼帝又暗搓搓地踹了他一脚,他马上眉开眼笑:“是,师傅!”
谢青鹤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幼帝竟然起身跟着他走到殿前,有些眷恋地问:“苏师傅,下一课什么时候?明日再来好不好?”
谢青鹤一口回绝:“不来。隔日有课。”
幼帝连忙说:“那就是后日!苏师傅,朕等着您啊,您可早点进来!”
谢青鹤还是摇头:“来早了撞见宫禁,耽误皇帝上经课。待我吃了饭再来。”
幼帝被噎了个目瞪口呆。撞宫禁、耽误经课都是假的,你就是想吃了早饭再来吧!说得好像宫里没饭吃似的!
谢青鹤挥挥手,跟赶鸭子似的回绝幼帝:“我走了,别送了。”
眼看着谢青鹤飘然而去,幼帝站在学宫门口,吩咐宫监:“后日叫御膳房送吃食来学宫!多做几样好吃的,朕就不信,御膳还不如苏子家的早饭好吃!”
宫监甲与幼帝同仇敌忾地愤然点头:“叫苏师傅吃了一顿,以后都巴不得天天进宫吃御膳!”
宫监乙则忍不住感慨:“这位苏师傅讲课真好听,跟说书似的。”
宫监甲也点头:“若是苏师傅不讲丹青,给咱们天子讲经就好了。哎,那几个师傅,讲得人头大,冼姑姑也说讲得太艰深晦涩,耽误了咱们天子……”
幼帝摇摇头,将谢青鹤讲的好几句话都回味咂摸了一番,轻声感慨:“经文丹青书墨,道理都是一样的。苏子虽只授丹青之道,旁征博引,道蕴其中。朕得真人矣。哎,快,快回去。朕要将苏子讲的话都记下来……”
另一边。
“大师兄回来了。”伏传在门前迎接。
谢青鹤则快步进门,说:“替我准备笔墨。我今日为皇帝讲课,可录一册《丹青书》,日后放在藏库里,留诸后人。”
伏传:“……”
第146章
谢青鹤每隔一天进宫为幼帝授课,闲暇时候,要么在家中整理文本,要么去伏传的书房坐一坐。
伏传的书房是闲人勿进的禁地,里面放了许多近年收集的情报资料。各地矿藏盐铁地形风貌,县中世家谱系,朝中官员背景,更有许多北朝各部的人事分布、牧场方位……在南郡的时候,韩琳只想着站稳脚步不被诛杀,进京之后,韩琳想的也是如何更进一步,伏传与他的目标完全不同。
骑马人虎视眈眈,后赵朝廷矛盾重重。伏传孤身入朝,想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史稿记载未必都一一准确,也不够详实。谢青鹤闲来无事就去翻伏传花费六年收集来的情报,越看越理解伏传的小心谨慎。朝廷对外郡的控制力太弱,世家个个都是土皇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伏传借用韩琳剿匪的名义,一一凿实对外郡的实际控制,世家对此非常不满,明里暗里阻挠。
只因韩琳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背后又有伏传的声望加持,暂时没有大世家出面硬扛。且,韩琳也没有正面去挑大世家的地盘,只在各地收扫边角。两边的冲突被死死地捂住,勉强维持着朝中打嘴仗、暂时不对杠的局面。
伏传的眼界非常开阔,在他的版图内,北朝与中原是完整的。
骑马人南下,烧杀抢掠。贫民造反,还是烧杀抢掠。没有律法的乱世,哪一支势力是正义的?
至少韩琳这一支自认“王师”的军队,服从韩琳的军法管束,韩琳也接受伏传的劝说影响,令行禁止,极少扰民。单凭这一点,伏传偏心韩琳,对韩琳许多外露的野心视而不见,谢青鹤都能理解。
韩琳对外郡“群贼”有完整的剿灭计划,谢青鹤的突然回京打断了他的布局。
伏传去丞相府与他商谈,问道:“你如今陈兵京中,难道是提防我?”
韩琳故意穿着燕居常服,披头散发地窝在寝中,可怜巴巴地说:“他打我一掌,我吐血三升伤了根本,这时候哪里能骑马剿贼?我是丞相,又不是将军,在朝中匡扶社稷又哪里不对?”
伏传白眼瞪他:“你再胡说?”
韩琳才从榻上翻了起来,大大咧咧地坐下,说:“我是不懂你到底要如何。你叫大郎日日住在我夫人屋舍旁,是,我知道他是大夫,他还带着他未婚妻——老弟,那地方可是我家后院。妾室再是不值钱,里边也有给我生养过子嗣的妇人,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不知道外边管我叫绿琳?”
这倒不是伏传故意搅局。一则印夫人拔毒之后始终体弱,大郎在给她调理身体,二则是印夫人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和离,又拿两个小儿子没办法,一直在左右摇摆。伏传早几日就想把大郎召回,印夫人让韩珠文去跪求,见韩珠文满脸通红羞耻又为难,伏传就暂缓了两日。
韩琳也察觉到伏传有袖手不管的迹象,马上就来施压。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伏传理亏了。
“说到底是你治家不力。你老娘不拿毒药去喂印夫人,能出这回事?”伏传反扣一掌,抽得韩琳嘴角抽搐。见韩琳哑口无言,伏传到底还是选择了退让,“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的药单子,若是差不多大好了,过两日就让大郎回去。用他的地方多着呢,稀罕把人绊在你府上?”
大郎的离开,代表伏传彻底放弃对印夫人的支持,韩琳目的达成,嘴角微微上翘。
他和往常一样,给伏传敲核桃。偶然敲坏了就连同硬壳一起扔掉,单单拣出完整漂亮的果肉,放在伏传面前的冰瓷圆碟里。一边敲,一边说道:“我家的事这就结了。珠文他娘是你和瓦郎亲手救的,他对你俩感恩戴德,你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了吧?”
韩琳手握兵权,伏传一直以来都是韩琳谋主的身份打辅助,聊到今天的地步,韩琳暗示的也是韩家夺得天下之后,韩珠文为东宫,会不会善待功臣伏传的事情。
伏传没有戳破他的妄想,也没有附和他的远大前程,吃了一瓣核桃,说:“何时启程?”
韩琳手里的小铜锤敲得咯嘣咯嘣响:“瓦郎在宫中与皇帝相处得极好。前儿我才收到消息,说皇帝夜幸朝晖台,撞见宫中宿卫玩忽职守、脱岗瞌睡,翌日瓦郎进宫授课,皇帝问计,瓦郎给皇帝出主意,说,玩忽职守么,要么贬,要么斩。中午瓦郎还没出宫,皇帝就把昨夜几个打瞌睡的宫卫砍了脑袋……”
伏传接过他手里的小铜锤,猛地朝他手掌敲了下去。
唬得韩琳连忙抽手,见伏传作势还要敲他,吓得一溜烟爬上窗户:“你干什么?”
伏传才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核桃,轻松砸开,剥出果肉,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告歪状!那几个被砍头的宫卫尽数脱岗,不是站着打瞌睡,是备好了铺褥在朝晖台御殿里睡觉。不止有睡觉的,还有喝酒吃肉的,聚众赌博的。皇帝是没有半夜去朝晖台的道理,他就是故意去抓人——他抓不得么?”
韩琳悻悻地说:“这事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玩忽职守的宫卫多了,单单抓我的人?”
邓太后曾经说过,宫卫总共八位将军,三人出身河阳党人,四人出自粱安侯府——如今都将韩琳视为靠山,另外一个才是邓太后的人。抓人抓到韩琳头上概率最大,可韩琳绝不会这么想。
朝晖台是个赏日出的地方,幼帝半夜不睡觉,带人去朝晖台瞎逛,不是预谋谁肯相信?
“就你的人才敢这么狂妄。被皇帝抓了个现形,还敢嬉皮笑脸说此事寻常,值宫辛苦,所以将军体恤下情准许宫卫在御殿里打地铺。蒲仲轩第二天就进宫请罪,李峤在做什么?他带着老婆去大光明寺上香求子去了!你既然知道我大师兄隔日就要去见皇帝,还不叫底下人收敛些么?!”伏传怒道。
韩琳干脆在窗台上坐下,说:“人都叫瓦郎杀了,我可曾说些什么?”
伏传哼了一声,说:“你如今不是在叨叨?”
“瓦郎只管给皇帝撑腰,将我麾下肆意斩杀。这时候我敢出京?不怕回不来?”韩琳问道。
这就是故意找茬了。早在粱安侯韩漱石逼宫之时,韩家在内外的布局就已完成。当时韩漱石在京,韩琳在外。韩琳在南郡两年经营频繁,运作入京之后,迫韩漱石下野,也没有合兵一处,而是安排韩家子弟驻兵边郡,两线合围。
不管伏传还是谢青鹤,都只有斩首之力,绝无携势碾压之功。幼帝就更不必提了,屁都没有。
要说谢青鹤扶持幼帝,马上就把韩琳逼得无法回京,这是根本就不现实的幼稚做法。韩家并非韩琳一人,就算谢青鹤把韩家上下都杀光了,韩家麾下兵马也只会四分五裂,变成无数个小军阀,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尽数变成朝廷、幼帝的兵马。
“我大师兄进宫还不到两个月,皇帝手底下就几个宫监奴婢,谁能让你回不来?”伏传反问。
韩琳坐在窗台上玩自己的衣带,看着伏传,不笑不语。
“我与你说实话。”伏传放下小铜锤,擦了擦手。
韩琳竖起耳朵。
“你下来坐着不行?”伏传问道。
韩琳嬉笑道:“你不拿锤子砸我,我才过来。”
伏传快要被他烦死了,说道:“我曾说过,因你院子里燕湖石的事,大师兄对你深为不满。他认为皇帝年少质柔,若循循引导,或有仁君之资。但是!”
韩琳赤脚走回榻上,坐在伏传对面,认真听着。
“他若亲近世家,未来如何就不好说了。”伏传说。
伏传对河阳党人没有太多好感,韩琳隐隐知晓,所以韩琳去剿贼,顺便打小世家的秋风,伏传鞍前马后为他谋划运作,二人在这一点上是有默契的。但是,后来因韩琳故意鸩杀幼帝一事,伏传倒戈笼络阆绘等人,又让韩琳不那么确定他的动机了。
韩琳之所以不肯离京,实在是内忧外患不敢走。
谢青鹤已摆明了车马要亲近幼帝,京中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兴风作浪。幼帝是没有任何兵马势力,可河阳党人不一样!他们在京中没有兵马,在外郡的实力却非常雄浑,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伏传嘴上说支持他,韩琳也没感觉到任何被支持的地方。大郎在他家后院盯着,宫卫被谢青鹤砍了,伏传一声儿都没吭,假装没这回事,只管来催他出京——他不拿着确切的好处,岂敢深信?
伏传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但是,只有一条,伏传对他说的全都是真话。
韩琳马上就意识到宫卫事件的微妙之处。
八个宫卫将军,四个是他的人,三个是河阳世家的人。
幼帝抓的是他的人,杀的也是他的人。换句话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幼帝亲近河阳党人?
韩琳知道,瓦郎这人看似温和好说话,对自己还有几次救命之恩,其实极不易讨好。旁人都能用钱财权势美色收买,连伏传都可以用旧情动摇,唯独瓦郎,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贿赂他。
伏传终于对他泄露了天机。那就是瓦郎最在意什么,最忌惮厌恶什么。
“下月启程。”韩琳拢了拢披肩的衣裳,“半个月前就定好了行程。”
伏传徒手捏开一个核桃,分了韩琳半个桃仁,说:“宫卫将军空置一人。”
韩琳瞥他一眼:“你想要?”
伏传点头:“我不要,大师兄也想要。你当然也可以不给。”
韩琳思索片刻,说:“你手底下有几个人?想保荐谁去?”
“宋未。”伏传说。
韩琳以为伏传会安排大郎或是二郎入宫,哪晓得伏传居然要举荐宋未。宋未是他俩在南郡收留的孤儿之一,当时是半大小子,留在伏传身边养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换句话说,宋未不单独是伏传的人,他与韩琳也有旧。
韩琳点头:“可以。”
事情谈妥,伏传也不耽搁:“我回去了。”
韩琳想留他:“都这时候了,在我这儿吃了午饭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