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摇头:“你带人去找一找。将伤者安置在前堂,再安排仆妇烧水、备药,我去看诊。”
韩家是兵家出身,韩家子弟都上过战场,府卫也都是百战老兵,哪怕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家中奴婢哭哭啼啼,府卫浑身挂彩却丝毫不乱。一部分人跟着韩珲掘地救人,一部分人火速安置伤兵,不必仆妇烧水,府卫已经接管了伙房,大锅煮烧纱布,烈酒冲洗伤口,进行简单的急救。
伏传在韩琳身边待了六年也没荒废,许多府卫的应急医术都来自伏传与大郎,谢青鹤暗暗点头。
于是,老兵和府医处置轻伤,谢青鹤就专门负责重伤员,保人不死。
正在忙碌中,伏传也带着人赶了过来:“大师兄,情况如何?”
谢青鹤正在给一个丢了左手左腿的老仆续命,旁人运气时不能说话,他只是不能抽手:“后院死了不少人。我没见到女眷往外抬,你去后边。”
伏传马上就明白了。
负责救人的是府卫,他们优先抢救的是韩家的主子,其次是同为府卫的同袍兄弟,若是遇到了丞相府的奴婢,顾忌男女大防,多半不会去抬仆妇丫鬟,而是选择把男仆小厮扛出来。
——都是外伤,妇人被抬出来了,放在一屋子男人堆里,叫大夫怎么医治?敢脱她们衣裳么?
伏传马上吩咐宋未:“去把虞姑娘请来。”
三娘和陈老太都跟着来了,这么乱糟糟的情况,两位女医也是不够用的。
大郎摇头说:“她今日在丞相府照顾印夫人。小师父,我先去找她!”
三娘说:“我去请官姑娘与她几个姐妹。”都是王寡妇的女弟子,既是修行之人,多半都懂得一些粗浅的医理。
很快伏传就带着家中的女仆们去了后院搜救,二郎与随从下人们则跟着谢青鹤,在前厅帮着救人,连阿奇古也忙前忙后地打下手,帮忙递药递水清洗纱布。
来人一波接一波,先是京城街面上的三道衙门,韩家出面应对,并不准许他们参与搜救。
——丞相府的府卫并非只驻扎一处,不当值的府卫都散居在京城之中,这会儿全都闻讯回援,人手完全足够。何况,京郊还有韩琳的数万兵马,根本不需要外援。
这会儿主要是保证丞相府与京城的安全。
韩珲只在府中搜了片刻,没能找到韩琳的下落,先出发去京郊大营调兵去了。
这种情况下,若是府中混入来历不明的“外援”,出点什么事,谁担待得起?韩珠文出面打发了街面上的衙门之后,各路官员又派人来问,这会儿皇城刚刚下钥,宫中也紧急开了门,皇帝与田贵太妃都打发了人来问。
韩珠文被吵得不耐烦,还是强忍着性子一一回应。
——何人来袭?
——暂不知道。
——丞相安否?
——丞相安!
——请见丞相?
——没空!
……
当夜丞相府倒塌屋舍二十七间,死亡一百九十二人,其中,一百二十七人仅余残骸,难辨身份。
根据残骸发现的位置,推测死者有当朝丞相韩琳,以及丞相夫人印氏、照顾印夫人的女医虞氏。另有韩丞相妾室等六人。
谢青鹤一直在前堂忙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忙到了天黑。
等他终于把重伤者的伤情都稳住之后,才有空坐下来喝一杯水。
这时候韩珲已经带兵进京,把持住了各处要害,双眼通红:“到底是谁!”
谢青鹤拿出被他收在怀里的八角玉符,问道:“你不认识?”
韩珲全身披甲,本就是扛着几十斤重,见状居然双膝一软,倒也没有跪下去——被盔甲和身边的家将架住了。不止他认识这东西,韩家的老兵老将都认识这东西。
这是粱安侯不败的倚仗,韩家最大的骄傲,祖传的天雷符!
“我不信!他若……他若来攻大兄,他为何不来?!”韩珲嘶声道。
这其实很符合粱安侯的行事做派。当初韩琳暗中救下了阉党要杀的河阳党人,事情败露之后,粱安侯马上先下手为强,逼宫杀死了先帝,扶持幼帝登基。如今萧宝卷暴露了粱安侯的暗中谋算,粱安侯再次铤而走险,打算直接干掉韩琳与伏传,完全符合粱安侯的行事逻辑。
“若我俩也死了,他就来了。”伏传说。
韩珲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沉默。
韩琳死了,是被亲爹用天雷符炸死的。
且不说这仇怎么报,反正韩珲是没法儿帮他报仇的,重点是……现在怎么办?!
韩琳的威望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韩琳一死,谁能取代他的位置?韩珲知道自己不行。韩珠文?那就更加不行了!他在混乱中望向伏传,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望向伏传。
伏传叹息一声,说:“我若是你,现在先进宫奏明此事,再向皇帝请封。”
韩珲嘴唇微微颤抖:“请封?”韩琳本身没有爵位,仅有丞相一职。丞相之位又不是荫家传世之爵,岂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道理?拿什么去请封?
“请皇帝御旨封你——韩!珲!——为丞相。”伏传一字一字地说。
你都提兵七万进驻京城了,还抖抖索索地装什么规矩忠臣?!
“拿到了皇帝册封你为丞相的圣旨,再来拜我为师!”伏传咬牙切齿地说。
韩琳的战无不胜一直有身为谋主的伏传相随,伏传更有传奇无比的小菩萨之称,在军中深有威望。韩珲先拿到朝廷的册封旨意,再得到伏传的认可支持,才能勉强接过韩琳遗留下来的一切。
否则,韩琳的死讯一旦传出,韩家内外数万兵马,瞬息之间就要四分五裂。
伏传看了韩珠文一眼。
韩珠文马上站了出来:“叔父!请速速入宫请旨!”
韩珠文是韩琳长子,最应该继承韩琳一切的“太子”,他出面承认了韩珲的继承权,韩珲原本茫然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数的勇气和激动。他走近韩珠文身边,轻拍了韩珠文单薄的肩膀一下,几乎压抑不住声息中的颤栗:“都是你的!他日——叔父必要还给你!”
韩珠文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愿为叔父牵马。”
伏传神色黯然,低声道:“真是会搞事情。”
这个京城,这个朝廷,已经被粱安侯的突袭搞崩溃两次了!
第147章
随着韩琳之死,朝中局面发生了极其微妙的改变。
有韩家七万兵马驻扎京城,幼帝在授韩珲为丞相一事上没有任何拖延。
韩珲傍晚入宫请旨,幼帝连夜召翰墨入宫,即刻具旨颁发天下,又假惺惺地问韩琳近况。得知韩琳确实死了,幼帝再次夜开宫门,召见了礼部尚书,要求毕尚书连夜上门为韩琳治丧。
好巧不巧的,这位毕尚书,就是两个月前才被韩琳狠狠得罪过的那一位。
——当初卫夫人查卢氏背景,骄兵悍将半夜敲开毕尚书的家门,当着毕尚书的面刑讯其弟媳。
所谓刑不上大夫,实在是因为受刑之人毫无尊严可言。丈夫尚且受不了此等侮辱,何况妇人?毕尚书的弟媳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丞相府府卫肆意刑求,袒胸露乳血泪横流,事后就自杀了。
对于毕尚书府上所受的羞辱闹剧,韩琳与卫夫人丝毫没放在心上,反而有一种“没把你老毕一起搞死算我给朝廷体面”的宽赦自得。事后伏传上门安抚,也只是给了毕尚书一个尴尬下台的梯子,否则,被丞相府如此上门欺辱,毕尚书哪有颜面继续在朝为官?
礼部尚书管的都是锦上添花的职事,无兵无权,韩家确实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
哪晓得两个月后,韩琳就死了。
丧事落在了毕尚书的手里,朝廷交给毕尚书来操办。
毕尚书得了旨意之后,出宫去跟韩珲商量,府上打算把故丞相韩公的丧棚搭在哪儿?
治丧自然要搭灵堂。除了天家丧事要移灵拜庙之外,普通人家的灵堂都是搭在自己家里。尊长居主,卑幼居侧,古往今来的礼书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分毫错漏。
问题是,丞相府被炸平了大半,前厅也摆满了受伤的府卫奴婢,一片悲戚狼藉。
毕尚书认为,这个烂七八糟的丞相府配不上韩琳的灵堂,问丧棚搭哪儿,就是想挪地方的意思。
韩珲这会儿最重要的是站稳脚跟,那道授官旨意之后,还要给伏传敬茶,拜他为先生。
进宫请旨这事搞不好要霸王硬上弓,韩珲就带着兵马自己去了,没让任何人围观,拜师此事则不同,伏传是肯定配合他的,他要召集如今不明真相、人心惶惶的韩家将领一同观礼,趁机解决安下之事——至于怎么给韩琳办丧事,那都要往后退一步。
“此事朝廷既然交给尚书大人来办,还请大人指点。”韩珲忙得不可开交,随便指了一个心腹堂弟韩璐给毕尚书,“璐弟,你跟着毕大人,有事再来问我。”
韩珲一直把韩珠文带在身边。
兄终弟及不是正统,韩珠文在身边为他说话,省去他许多口舌。
韩琳与韩珲几年前还掐得厉害,韩漱石下野之后,韩珲才跟在韩琳身边充作马前卒,这两年兄弟二人相处得还算平和,然而,许多早就跟随韩琳的老将老兵,对韩珲的习惯性厌恶还没有根除。
这会儿韩琳突然去世,韩珲出面收拢兵权,这一波兵将自然有抵触之心。
韩珠文跟在韩珲身边,冲着这边喊老叔,拉着那边喊阿父,哭着流泪说要共克时艰,说这也是伏先生的意思,许多想要闹事不服的兵将才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韩璐匆匆忙忙过来,向韩珲告状:“珲哥,毕尚书说,没有去别家借屋子搭丧棚的道理,家里乱糟糟的也不像话,要不你明天进宫问问皇帝,跟皇帝借稷坛一用?反正那地方也是朝廷祭祀后稷英臣的地……”
一句话没说完,韩珲嘴里咒骂一句,气冲冲地问道:“毕衡在哪儿?!”
韩珠文连忙拉扯他:“珲叔息怒,千……”
韩璐指了方向,韩珲已经大步流星冲了过去。那边毕尚书还在指挥礼部官员安排治丧诸事,正在低声说话,韩珲冷不丁冲到人群中,刷地拔出身边府卫佩戴的长刀,朝着毕尚书脖子上砍去!
现场呆滞了片刻。
看着毕尚书丢了脑袋的短粗身躯,礼部官员才从惊愕中醒来,纷纷走避。
韩珲手中长刀带血,满眼赤红,对作鸟兽散的礼部官员放话:“你们都是朝廷供养的礼士,我家大哥遇袭身故,你们的尚书居然要我入宫对皇帝请旨,把我大哥的灵堂搭在稷坛。稷坛是什么地方?与社坛合祀天地万神古往今来帝王贤臣的地方!毕衡奸贼是要构陷我韩家不忠悖逆,我今日为朝廷除此奸臣,尔等为何走避?难道与他一党?!”
不等礼部官员服软认错,韩珲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心态已经差不多崩了,举刀疯狂砍杀。
韩珠文眼看拉扯不住,连忙吩咐身边人:“快去请伏先生!”
现场围着的都是府卫,个个只认韩珲的命令。见韩珲抽刀砍人非但没有阻拦,还会帮着韩珲把走避的礼部官员推回场中,韩珲也是自幼习武、精勤修行,对付几个文官简直跟切菜没两样。韩珠文派出去找伏传的下人还没奔出院子,礼部来的官员就被杀光了。
韩珲居然还不肯罢休,说:“当日就不该留下毕衡这祸患!我失父兄,奸险小人竟敢以治丧之名行构陷之事,今日大兄灵前喋血,不报此仇,岂能使大兄安稳于九泉之下?!点兵,毕府!”
韩珠文慌忙上前:“叔父,您稍等片刻,此事还请三思……”
韩珲对外人凶悍无比,对韩珠文还算温厚,一只手扶着韩珠文的肩膀,低声说:“他家与我们的仇结得深了,若不能斩草除根,焉知不复今日之事?你想一想,要把你爹灵堂放在稷坛的消息传出去了,外人可不会管这提议是他毕衡的还是我家的,只会认为我家桀骜不臣、窥伺皇城——”
说到这里,韩珲声息更低,只有韩珠文才能听见:“你父我兄若在,咱们不惧流言。如今他不在了,你我若是立不稳,顷刻间就是天下共讨的下场!他有阴害之心,我有杀人立威之意,恰好了。”
“再等两刻钟,你可来毕府阻我!珠文,我行恶事,你坐太平,阿叔必不负你。”
这番话说完,韩珲将长刀上的鲜血擦在了韩珠文的袖子上:“走!”
韩珠文只觉得耳旁轰隆隆地响着,被韩珲一番话说得浑身炸热、热泪盈眶。
伏传闻讯赶来时,韩珲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韩珠文还站在门口,看着府卫将礼部官员的尸体一一捡起。伏传问道:“韩珲呢?”
韩珠文如梦初醒:“他……去了毕衡家中。有一会儿了。”
伏传非常诧异于韩珠文的反应,不过,这时候也没功夫责怪韩珠文为什么不阻止韩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