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伏传已经下榻蹬鞋去得远了,背身摇摇手:“明儿见。”
谢青鹤在家已经做好了午饭。根据伏传的强烈要求,一桌八个菜已经减量到三菜一汤。伏传回家换好衣服就往饭厅跑,看见已经上桌的饭菜,先腻进谢青鹤怀里抱一抱:“大师兄。”
“好了。”谢青鹤也习惯了他的拥抱。每回下厨,伏传都要抱他,不抱不能显出小师弟的感动。
“我觉得大师兄也不必常常下厨。此贱役本该我服侍大师兄才对。”伏传站着伺候汤水,又替谢青鹤盛了饭,才美滋滋地在谢青鹤身边坐下,“偶一为之我是很欢喜感动,老这样我觉得不好。”
“你这腰都圆了一圈。”谢青鹤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口是心非。
伏传就不吭气了,埋头吃饭。
谢青鹤也不是每天都给伏传做饭,去宫里给幼帝授课的那一日是不做饭的。闲暇在家,若伏传也不外出视事,二人多半会一起说话散步,谢青鹤也不会撇下伏传去下厨。
只有谢青鹤在家休息,伏传出门谈事情、办事情,他孤身无聊才会去厨房。
饶是如此,伏传还是次次都要劝说阻止。一边美滋滋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劝阻。谢青鹤很体谅伏传的心思,不过,这件事他自己乐意,伏传也非常高兴,对他来说也不费功夫,何乐不为呢?
都说吃人嘴短。谢青鹤觉得,每回吃了自己亲手做的饭,小师弟都会变得特别软,特别甜。
谢青鹤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如今他与伏传寝起的院子,只有仆人每日定时来洒扫整理,其余时候都没有外人进出。伏传吃了几口饭,随口跟他说起今日去韩琳府上的详情。
“他对昨日宫中之事颇有微词,不过,去华安剿贼的事并未耽误,下个月就会启程。”伏传说。
韩琳说这事早就安排好了肯定不是撒谎。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万大军下个月就要开拔,临时预备绝不可能。所以,他今日跟伏传“使性子”说不敢离京,完全是对昨日之事不满抗议。
伏传撕扯了一只鸭腿,把皮撩了下来,说:“他还盼着大师兄今日与我一起去他家里呢。我独自下车,他往后看了好几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在宫里杀了他的人,居然不去给他解释。”
谢青鹤将碗往前推了一点。
伏传马上把撩下的鸭皮放在他碗里,继续说:“我让韩琳把空出来的宫卫将军位置留给我了。”
“你要这个位置做什么?”谢青鹤不解。
“我若不要,皇帝要不要?阆泽莘要不要?韩琳肯让给他们吗?”伏传反问,“这时候还是沉稳些比较好。皇帝年纪还小,我也不想把韩琳逼急了。”
谢青鹤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
“我听韩琳说,田贵太妃以皇帝成年已久的理由去见邓太后,请求为皇帝册立皇后,选妃充实后宫。邓太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招待田贵太妃吃酒,自己先吃醉了……”伏传说。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所以皇帝半夜跑去抓了李峤的人。”
邓太后不想让幼帝大婚,是对幼帝的保全。皇帝才刚满十二岁,一来年纪不算大,并没有迫切成婚生子的需求,二来皇后的宝座势必是一种政治资源,立谁不立谁,皇帝根本做不了主。
田贵太妃代表河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会将自家的女儿嫁入后宫,韩琳又怎么会轻易答应?
可是,皇帝立后,乃是帝王家事。只要邓太后点头,臣下凭什么阻止?韩琳想要阻止,就是以下克上,以臣欺君。谢青鹤如今隐有幼帝靠山的风度,韩琳欺负到幼帝头上,谢青鹤不出手相助?
所以,田贵太妃奏请立后之事,重点根本不是立后,而是想挑拨韩琳与谢青鹤撕逼。
邓太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就更不会跟着田贵太妃瞎搅和了。她被谢青鹤撵进宫中吃了偌大的亏,好端端一张王牌都被谢青鹤收走了,如今幼帝跟着谢青鹤认真读书明理,只等幼帝好端端地长大比什么都强,哪可能帮着田贵太妃去撕幼帝的保护伞?
田贵太妃的计划落空,邓太后不动如山,幼帝却害怕得罪了河阳党人,选择对韩琳下手。
这也是幼帝对谢青鹤的一种试探。
——你是一副扶持朕的姿态,可你究竟会用多大的力气来扶持朕?
谢青鹤支持幼帝处置玩忽职守的宫卫,幼帝就真的把人砍了,韩琳自然很生气。
若是以权谋纷争的层面来看,韩琳完全是无辜无害被田贵太妃和幼帝照面一掌,谢青鹤若想相安无事,就该跟着伏传一起,去韩琳府上对他解释杀宫卫之事,彼此才好重修旧好。
偏偏谢青鹤不按常理出牌。
李峤纵容下属宫卫玩忽职守,还准许宫卫去御殿里边打地铺睡觉、吃喝玩乐、聚众赌博,此大不敬罪,不杀他是皇帝优容仁慈,杀他也完全没毛病。《赵律》写得明明白白,我跟你解释个鬼?
伏传吃完了半只鸭子,拿毛巾擦擦手,说:“等韩琳从华安回来,才是头痛的时候。”
这些年韩琳是借着剿贼的名义四处征战,周边郡县的小世家都被他啃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实力雄健的大世家。有大世家盘踞的郡县,乱贼也打不进去。华安郡是目前唯一还有大规模叛军作乱的地方,一旦剿贼结束,韩琳还有什么名义继续打下去?
“回来再说吧。”谢青鹤喝了半碗汤,“下午还出去么?”
伏传点头:“萧宝卷约我去打马球。应该是调查到宇文彪丽那事了,我要去看看。”他忍不住看谢青鹤,“大师兄,一起么?”
这话问得就很不诚心实意了。
谢青鹤与伏传关上门是一家人,出门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利益和势力,不可能同进同出。
“我在家写几个字,你自己去吧。”谢青鹤果不其然拒绝了。
伏传又埋头吃了一阵儿,突然问:“大师兄,你跟我交个底,宫里那位究竟如何?”
光看幼帝半夜抓宫卫,故意利用谢青鹤动韩琳势力一事,伏传多少有些不痛快。幼帝既有向田贵太妃示好的意思,又故意试探利用谢青鹤,哪一点都让伏传厌恶——如果谢青鹤喜欢幼帝,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师兄喜欢的人,伏传都会喜欢。
谢青鹤想了想,说:“再看看吧。”
田贵太妃很会笼络人心,常常对幼帝嘘寒问暖,幼帝偏心她很正常。韩家则是从粱安侯韩漱石开始就掳劫囚禁幼帝,将幼帝肆意支使,连带着有韩家撑腰的帝师、宫卫都常常欺负幼帝的奴婢。
这种情况下,幼帝的选择没什么参考意义,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午饭之后,伏传小睡片刻。与谢青鹤缠绵一番,待烈日微斜,才出门赴约。
说是去打马球,实则连马都没见着,在茶寮里说了几句话,见了几个萧宝卷带来的证人,伏传就点头回家了。谢青鹤坐在树荫下写字喝茶,伏传嫌门外暑气太重,将外袍一脱,一头扎进了池子。
谢青鹤吃了一惊:“那是荷池!”
荷池养藕,底下都是淤泥。
伏传攀在池边,说:“我踩着水呢,没踩泥。”
谢青鹤无奈地说:“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至于受了暑气吧?”
“暑气不恼人,心里恼火才恼人。我今日去见萧宝卷,他说,他家那背景一波三折层层叠叠的‘暗桩’,终于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人。大师兄猜猜,是谁?”伏传问道。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说:“是谁?”
“卫夫人。”伏传说。
谢青鹤若有所思。
“这鬼扯的说辞!卫夫人若能往王孃身边安插宇文彪丽这样身份的暗桩,她会蠢到给印夫人喂药么?”不怪伏传生气,萧家打两个月前就言之凿凿,说马上抓到差使宇文彪丽的幕后主使了,一次次给伏传假消息,调查到的目标越来越可笑。
“未必都是鬼扯。他指卫夫人,可有证据?”谢青鹤问。
“都是旁证,且都是说得模棱两可的证人。说看见卫府下人假扮成萧家令使与宇文彪丽见面,可假扮成萧家令使的卫府下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目睹’此事的油茶摊子小贩。又带来一个人,说他是那卫府下人的表亲,亲眼目睹韩府下人杀了他的表妹灭口。至于那杀人灭口的韩府下人,反正萧家是找不到了,萧宝卷认定是被韩家毁尸灭迹了……”伏传在马球场听这说辞时都想喷火。
“这几件事都有一个共性。”见伏传抬头好奇,谢青鹤拿扇子替他遮住阳光,“办得不利索。”
“让宇文彪丽构陷王寡妇的时候,宇文彪丽事败马上反水。宇文彪丽引三娘去萧家的赌坊,被堵在暗室不能脱身时,又被三娘拾得一把刻字的制式匕首。韩琳那边,非但没有如愿鸩杀印夫人,反而被卫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毕尚书府上。”
“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些太过拖泥带水,处处都是破绽?”谢青鹤反问。
“故意的?”伏传踩水的动作停了一瞬。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卢氏是韩琳的乳母,与卫夫人也相处得极好,很得卫夫人的敬重,她这样的老仆,若是跟着小主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有前程,区区几千两银子就能收买她?”谢青鹤说。
“卫夫人拿她背锅?真正要杀印夫人离间我与韩琳的正是卫夫人?”伏传顺着谢青鹤的说辞去想,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开始怀疑人生。难道卫夫人真如此深藏不露?他与卫夫人几次照面,竟然没能看出卫夫人的破绽?!
谢青鹤无奈地那扇子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韩家能做主的就只有卫夫人?”
“那不可能是韩琳。”伏传斩钉截铁地反驳。
没等谢青鹤再扇他一下,他突然醒悟过来:“粱安侯!粱安侯他能支使韩府下人,也能支使宫卫,韩琳的乳母必然也对他怀有敬意,不敢轻易敷衍!——他只是被软禁,与韩琳有父子名分,又有旧部效忠,还有庶子孝顺!”
谢青鹤把他从荷花池里拎了起来:“这事你转告韩琳,让他自己去处置。”
伏传浑身上下都啪嗒啪嗒滴水,他跺了跺脚,说:“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把粱安侯杀了?真是麻烦。”见谢青鹤盯着他,他又连忙解释,“我肯定不掺合。疏不间亲,他俩毕竟亲父子。”
“我就是不明白,粱安侯搞这么一出是怎么想的。他是要栽赃谁?”伏传往盥洗室走。
“自然是韩琳。”谢青鹤去屋内给伏传拿了干净衣裳,伏传已经跳进澡盆,因伏传跳过荷池,谢青鹤看着他用澡豆把全身搓了一遍,才准许他冲洗出浴,穿上干净衣裳,“若非有你扶持,韩琳能从南郡北上,逼迫韩漱石下野么?”
伏传还是不明白:“他这陷害也没人能看懂啊。”
“你不要忘了,最初韩琳一直派人跟在宇文彪丽身边。若没有挑明此事,韩琳会火速将人从宇文彪丽身边撤回么?一旦宇文彪丽出事,最先怀疑的难道不是韩琳?”谢青鹤问。
“所以是粱安侯被软禁家中,消息不够灵通,才导致宇文彪丽这步棋走坏了?”伏传发现如果从这个方向来考虑,居然也是说得通的。
谢青鹤点点头,让伏传把衣裳穿好:“你差人去给韩琳送信,或是亲自走一趟。”
伏传马上醒悟过来,若是粱安侯软禁之中也有这么大的能量,萧宝卷今日领着那么多证人去马球场跟他碰面,只怕也瞒不过粱安侯。若不尽早通知韩琳,不知道粱安侯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我亲……”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被谢青鹤一把按扑在地上。
瞬间就是地动山摇。
感觉到身边砖瓦横梁乱飞,伏传极其担心扑在自己身上的谢青鹤:“大师兄你……”
谢青鹤一根手指轻轻竖在他的唇上,旋即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伏传顺势抬头,看见谢青鹤示意的方向。下一刻,谢青鹤往西面飞掠而去,伏传在同时扑向北面高墙。
两个手持八角玉符的黑衣人被揪了出来,谢青鹤将玉符收予指间,又往南面扑去。
三个人,七道八角玉符。
伏传都气笑了:“还真是看得起我!”
上古时,修门三千。流传至今,大多数修门已经沦亡,也有一些旁支末裔悄然存世。这七道八角玉符不属于寒江剑派的传承,伏传看不出来历,但可以肯定出自上古修门。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直接炸塌一座院子,也绝对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谢青鹤将这三人都拍了一遍,说:“普通军卒。你在家中施救,我先往韩琳处。”
遇袭的不仅仅是谢青鹤与伏传的居处,前院也有火光燃起。
只是八角玉符显然十分珍贵,全都用在谢青鹤与伏传处了,前院攻入的只是普通杀手。伏传府上下人多半都随他修行,倒也不是一击即溃。
至于为什么要去救助韩琳——
在谢青鹤与伏传的院子被炸开的瞬间,几条街外也有巨响。
谢青鹤抓住杀手的时候,顺便往韩琳处看了一眼,那边有烟尘火光,显然也遇袭了。
家里带着八角玉符的贼人都被揪了出来,韩琳那边就说不好了。谢青鹤将相对安全的家中救援安排给伏传,伏传也没有异议:“大师兄,小心。”
谢青鹤将八角玉符全都收在手中。
不是他不肯留给伏传防身,这玩意儿不稳定,若是不小心在伏传手里炸开就麻烦了。
京城百姓也算是见多识广,这动静不像是兵变,地动山摇的巨响更像是炸雷,于是纷纷开窗爬墙看热闹,倒也没有开门到街上逛的。谢青鹤一路飞檐走壁掠过,夜色中淡成一道薄影,引来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阵惊叹。
韩琳府上驻扎了不少府卫,内外都有岗哨巡逻,想要袭击此处远比伏传府上困难。
谢青鹤赶到时,丞相府门前已是一片混战,尸横遍野。他往韩琳住处奔去,前厅还有好些端端正正的房子,后院几乎成了废墟,到处都是砖瓦炸裂粉碎的烟尘。混乱中,主不见仆,仆不知主,所有人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谢青鹤拔高身形,将韩琳府上扫了一圈,远远挥出一道剑气,将欲掷出八角玉符的军卒刺倒。
围攻韩琳府上的人马多了十倍不止,谢青鹤光是携带八角玉符的军卒就抓了近二十人,收到了近八十枚八角玉符。这么大的存量,一把扔出去能把皇宫彻底炸坍了,居然就用来对付韩琳!
有谢青鹤强力镇压,八角玉符带来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单论拼杀,丞相府的府卫堪称天下一流,不惧任何匪贼。
韩珲满脸是血带着人前来拜谢:“多谢大先生援手。大先生,可见着我大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