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邱大夫在千金堂坐诊三十年,见惯了各色人等,镇子就这么大,谁不知道蒋秀才家的幺儿是个娇生惯养的脓包?正经是戳都戳不得的。蒋英洲非要装病,邱大夫也不会拆穿,反正如今春寒料峭,喝多了几杯受了风寒,就照着这个病治呗——各色药材都减三等,反正也吃不坏。
拿了脉之后,邱大夫就拿出笔墨写方子。
张氏连忙问怎么样,严不严重?
邱大夫反正是目无表情,既不说严重,也不说不严重,先扯了一大堆医书病理,把张氏绕晕之后,才淡淡地说:“拿个方子先吃着吧,三日不好,再来看。家中要仔细照顾,防寒防风,也不要叫病人心头不痛快。好好的人心里头积了郁气尚且要生病,何况是病人?保持心胸开朗才好。”
张氏自动联想到儿子童生试没考好,只怕是被气病的,顿时对儿子大为怜爱。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大夫教训得对。”张氏连连给蒋二娘递眼色,要蒋二娘再给赏钱。
蒋二娘连忙把手帕摊开,拿出一块碎银子,千恩万谢地交给了大夫。
徐浓倒也没有多介意的样子,反倒是帮着大夫提起药箱,跟丈母娘打招呼:“娘,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把弟弟的药拣回来。”
张氏方才有几分笑模样:“哎呀,辛苦你了。真是娘的好女婿,你弟弟年纪小,家里全仗着你这半个儿顶门立户呢!你去吧,回来娘给你做红烧肉吃。”
蒋二娘听幼娘说了弟弟的病症,是真的非常担心弟弟的身体,丈夫在外边忙活,她褪了银镯子,用热水洗了手,麻利地上了床给弟弟按头。
谢青鹤自然不习惯与妇人如此亲近,不过,蒋英洲的皮囊与姐姐自然亲近,蒋二娘的照顾更是充满了关切没有一丝旖旎,这样纯洁的姐弟之情,谢青鹤也不大好拒绝。
——是他借口找二姐照顾,才把蒋二娘接回了娘家,若是突然推拒就很可疑了。
被蒋二娘捏了一阵儿,谢青鹤竟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听见张氏进来,蒋二娘嘘了一声,张氏又悄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谢青鹤真有些想睡了,睡前睁开眼,拉住蒋二娘的手:“二姐姐,你不要走。在家住几日。我头疼,我要你照顾才能好。”
蒋二娘愣了一下,显然也很为难。只是看着谢青鹤故意装得很可怜的模样,她犹豫片刻,终究是很无奈地说:“好,二姐不走,留下照顾你。你如今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有二姐姐照顾,我觉得不吃药也能好了。”谢青鹤说。
蒋二娘不禁笑了笑,说:“好好,二姐一直照顾你。”以往弟弟都是大咧咧地喊她二娘,从来不曾叫过姐姐。这会儿不单叫了姐,还那么黏糊糊的叫二姐姐,真是……听起来怪可爱的。
谢青鹤又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上。
连这个动作蒋二娘都觉得很可爱。因为,以前弟弟都是硬邦邦恶狠狠地命令。
如今弟弟满脸依恋,软软地拿过她的手,带了几分哀求地放在头上……蒋二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示弱可爱的弟弟。想来是真的生病了,凶不起来了。
蒋二娘把从前受过的委屈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无比虔诚用心地继续给弟弟摁头。
自家亲姐弟,难道还有隔夜仇?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啊,可不得宠着么?
谢青鹤迷迷糊糊地真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三个熟悉的声音在聊天。
——不止二娘、幼娘在,连蒋元娘都回娘家来了。可见蒋英洲病倒之事,惹出了多大的风波。想来是蒋二娘要照顾弟弟,所以姐妹三人都在一个屋里小声说话,怕吵醒了弟弟,声音很轻。
“改日我让你们姐夫去跟妹夫喝顿酒,说和说和。娘是苦出身,节俭惯了,但凡家里宽裕,也不至于这么抠唆……”蒋元娘轻声细语安慰。
“没有的事。自家人哪里就贪那一口肉了?也不曾亏了吃喝。他不会放在心上的。”蒋二娘说。
“正是呢,我看妹夫也不是那么小气的汉子。给弟弟看大夫抓药的花费你都出了,再后来给弟弟买鸡鸭鱼肉补身子、再请大夫的银子,都由我来出。妹夫辛辛苦苦打个家具也不容易,平时我回来得少,家里也是你照顾得多,听三妹说,家里酱油都是你来买。”蒋元娘说。
“那能花销几个钱?自家亲娘老子,不得供养孝顺么?”蒋二娘说得爽快,却默许了大姐出钱支持后续的提议,“咱们到底也是出阁的妇人,说要回家侍奉爹妈也罢了,单为了照顾兄弟,我婆母那边是不大高兴……银钱上只能姐姐多费心了。”
大姐出钱,二姐出力,这事才说得过去。否则,蒋二娘还真不好去跟婆婆交差。
蒋元娘安慰道:“你那婆母已是阿弥陀佛的和善人了,遇上个刁钻的,只因兄弟坐病就回娘家照顾,那不能够。”
冷不丁听蒋幼娘冷笑道:“姐姐们也是太孝顺。孝顺爹妈也罢了,几时听说出嫁的姐姐还得孝敬兄弟的?他自打考学开始就作妖,我瞧着就是考不上,各处找补呢!昨天还龙精虎猛对我拳打脚踢,早上还站得挺直地出来吃早饭,两个馒头一碗粥,结结实实地吃下去——阿娘回来他就病歪歪了。”
蒋元娘和蒋二娘都惊呆了,一时没说话。
蒋幼娘又说:“姐姐们既然嫁人了何不好好过自家的日子?俭省几个体己钱,自己花用也好,有了孩子给孩子花用也好,何必来填这个无底洞?你们节衣缩食抠些银子送回来,那一个——”
谢青鹤没有睁眼,也知道蒋幼娘必然是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下馆子,吃席,还招待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吃。我们在家喝稀饭吃咸菜,他对他那些酒肉朋友倒是大方,百个钱的碗蒸肉,说吃就吃,吃不完还赏了店小二吃——想过端回来叫我、叫我们娘吃一口吗?大姐夫不说,只怕二姐夫也没有他这么阔气吧!”
“爹娘就只知道惯着他。我纵然是个女孩儿,也知道待客的礼数。”
“阿娘说给二姐夫做红烧肉,就烧了那么一碗,给二姐夫夹了这么一筷子,给阿爹夹了两筷子,剩下的全都收了起来,说要给弟弟养身子。哪里就缺了那么一口肉?不给我们吃也罢了,连贵婿上门都不肯给了!我瞧见二姐夫脸色都变了,岂有这么欺负人的?叫我二姐怎么去婆家做人!”
蒋二娘连忙说:“没有的事,不碍的。你姐夫他不至于那么小气。”
蒋元娘也跟着劝:“你不要着急,我必要叫你大姐夫去请二姐夫喝酒说和,石家馆子顶好的席面整治一桌,专门请你二姐夫。哎哟,我的小妹妹长大了,都知道替姐姐操心了。”
大姐姐把小妹妹搂在怀里搓,小妹妹被揉得想哭又想笑,二姐姐在一旁打趣。
谢青鹤感慨万千。
凭什么这样的家庭,凭什么这样低劣的父母,能够拥有这么好的三个女孩儿?
第157章 溺杀(3)
谢青鹤新得的皮囊正是年轻长身体的时候,一觉睡醒肚子咕咕叫,早上吃的两个馒头不顶饿。
他故意翻身,那边蒋家三姐妹马上被惊动,蒋元娘和蒋二娘都围拢了上来嘘寒问暖,唯独蒋幼娘悻悻地站在一侧。听说弟弟饿了,蒋元娘马上出门端吃的,张氏的大嗓门在外嚷嚷:“他说要吃他二姐做的酒酿,你来显摆什么?尽显得你能耐?”
谢青鹤觉得刺耳极了。
蒋二娘和蒋幼娘却仿佛习惯了张氏的挑剔,对门外的训责无动于衷。
没多会儿,房门推开,张氏端着汤药进来,说:“洲儿,快把药喝了。一直给你温在水里,娘摸着将将好,一口就闷了……”
端到面前黑漆漆的一碗药,散发着腥苦的味道,谢青鹤饿着肚子只想吃饭,光着闻着这味儿就能想象一碗药下去会多么酸爽。不过,自己装的病,这药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这边谢青鹤喝药,那边张氏指着二娘支使:“你去给弟弟煮酒酿。”
蒋幼娘趁势跟着二姐一起溜出门。
留下张氏对谢青鹤嘘寒问暖,满口心肝宝贝娘的儿呀,谢青鹤面不改色虚以委蛇。他从张氏的言辞中感觉不到多少慈爱,张氏爱的是儿子,蒋英洲或是蒋荣洲都行,不拘哪个,是儿就行。
没多会儿,蒋占文也进来了。
他先问了儿子的病情,努力表达自己的慈爱,转头就问张氏衣裳袜子在哪儿云云。
原来安家有贵客到了,连着几天都在待客。这种宴请既要热闹又要体面,自家嫡系上得了台面的子弟人数不多,旁支要么辈分大处处都得供着太讨嫌,要么年纪小不会讨好,如蒋占文这样会说话来事、又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被邀请去赴宴作陪就非常抢手了。
这种场合必得注意形象,一次露丑,今后的营生就会非常危险,所以,蒋占文绝不能出错。
张氏只得放下儿子,去伺候丈夫出门。
谢青鹤又听见她在门外吆喝:“幼娘?还不快进去守着弟弟!”
蒋元娘说:“娘,我在呢。”
谢青鹤自认装得不算很严重,也不是一病不起的样子,怎么就搞得他身边不能离人了?一波一波的就没断过。
蒋元娘进门之后,把放在桌上的各色包裹指了指,说:“这是红糖,这是红枣,这是桂圆——桂圆可不便宜呢,你得仔细着吃。还有一包银耳,是润肺的,用一点猪油化开才煮得好……这个是你要的徽州墨,歙州砚,湖州笔……你要的那考篮啊,镇上没有,改明儿姐夫铺上伙计去县里采买,一准儿给你带回来。”
指点完了桌上的包裹,她走到床边,摘下自己腰间绣得精致的荷包,掏出一张银票。
不等谢青鹤说话,她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悄声说:“你拿着自己花。”
谢青鹤看着这位姐姐。蒋元娘长得不如两个妹妹那么好看,眉毛修得弯弯细细的,脸如银盘,十足温婉,她比蒋英洲大了七岁,蒋英洲从小就是她背着长大的,姐弟二人的感情尤为不同。
与不施脂粉的蒋二娘不同,蒋元娘似是嫁了个有钱的夫家,一张脸涂得白白的,脸颊一抿绯红,看上去正是目前最时兴的妇人妆容——贫门小户的女子一干活就淌了满脸汗,哪有条件涂脂抹粉?
蒋元娘抹着妆回娘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过得极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生活。
她坐在谢青鹤床边,谢青鹤很容易听见她的呼吸。不过,这皮囊五感六识太一般,谢青鹤也拿不准,借着贫门小户之间姐弟不太守着男女大防,他接了银票之后,故意拉着蒋元娘的手,说:“打小就是长姐最疼我。”
蒋元娘也没注意被弟弟牵住了手,含笑道:“你是我背着长大的,我不疼你去疼谁?”
“姐姐当年出嫁,家里就没给多少钱压箱。姐姐也该留些体己钱。如今独身一人有姐夫养着也罢了,以后有了孩子,他兄弟嫂嫂都那么大了,家里只怕分不出多少银钱,也要读书娶妻,都是流水一样的花销,姐姐该存些钱了。”谢青鹤已经探知了蒋元娘的脉象,这番话就不是无的放矢。
蒋元娘好端端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强忍着没有流泪,掩饰地笑道:“你也想得太远了。你也知道你姐夫前头有两个儿子,也不愁家业没人支应,我倒是不想生……哪个妇人生孩子不是鬼门关?”
正说着话,蒋二娘端着煮好的酒酿进来,说:“大姐,爹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去安家恰好坐你的车。”
蒋元娘一愣,连忙站了起来,说:“好。那我……阿弟,姐姐先回去了,你好好儿的啊。”
谢青鹤点点头:“长姐慢走。”
看着蒋二娘端来那一碗热腾腾甜丝丝的酒酿,谢青鹤的感觉就更不好了。这会儿嘴里还是一股腥苦的汤药味儿,马上再来一碗看样子甜齁了的酒酿,神仙也顶不住啊!
“长姐说带了猫耳朵给我,二姐,你拆给我吃。”谢青鹤果断求生。
蒋二娘就把酒酿放在床头柜上,去看桌上的纸包。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倒是好分,什么红糖红枣银耳都是一样的油纸包着,只能一个个察看。除了红糖沉一些不容易混淆,红枣桂圆银耳都挺像猫耳朵,何况蒋元娘还买了些冬瓜糖、橘皮糖之类的东西。
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要的猫耳朵,蒋二娘拿手帕捡了几块,说:“你病着呢,少吃几个。”
若是蒋英洲必然要生气发飙,蒋二娘说得有些战战兢兢,哪晓得谢青鹤就点头没任何抗议之词。见弟弟乖乖地吃猫耳朵,蒋二娘越发觉得弟弟生病了懂事了可爱了,满眼欣慰。
“二姐姐不觉得奇怪么?”谢青鹤突然问。
蒋二娘抿嘴笑道:“不奇怪呀。我们弟弟长大了,懂事了。真好。”
谢青鹤:“?”
蒋二娘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表错情了:“呃,你说什么奇怪?”
“长姐来探病,给我带红糖红枣桂圆?这要是不事先说明白,只怕姐夫家里还以为是二姐生孩子坐褥吧?”谢青鹤道出可疑之处。
“这红糖红枣都是补血的好东西,桂圆干也是滋补上品,不易得呢。你是嫌大姐给你买的东西不好?她今儿来家里留了二十两银子,你要吃人参也尽够了,她对你可从来不小气。”蒋二娘替大姐鸣不平。
谢青鹤抿抿嘴,真的带不动。
蒋英洲认为他二姐狡猾,谢青鹤真没觉出来,蒋二娘不就是个憨憨么?
他掀被子下床,走到书桌前,想要提笔写字,砚台里干干净净,只好挑了墨条加水一点点化开。他这边熟练地悬腕磨墨,蒋二娘满头雾水:“你还生着病,明日再用功也不迟。”
谢青鹤写了个妇人小产后调养的方子,与蒋元娘给的银票一起交给蒋二娘,说:“二姐姐明日有暇,悄悄地去铺子里抓两副药,给大姐姐送去。”
“啊?大姐生病了吗?”蒋二娘想起蒋元娘抹得厚厚的脂粉,再看看堆在桌上的红糖红枣,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因,“哎呀!这可……唉!”
她用嘴把方子上的墨迹吹干,折好揣进怀里,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你写的方子?”
谢青鹤随便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说:“我读了这么些年书,给人瞧病也是寻常事。你若是不放心,拿着我写的方子,抓药之前先问问大夫,大夫说可以抓你再抓。”
谢青鹤抓出来一本《周易正义》,与医术药理全无关系,蒋二娘大字不识,只看见那本书厚厚一侧,顿时心生敬畏:“是,书里什么都有,这我也知道。”马上对弟弟拜服不已。
谢青鹤又叮嘱她:“长姐既然不想声张此事,二姐姐也替她收好秘密吧。”
这年月妇人小产绝对是最倒霉晦气的事情之一,不单夫家嫌恶,若是小产不久的妇人往娘家跑,娘家也会深为不满,认为把晦气带回了娘家。蒋二娘知道自家爹妈的尖酸脾性,哪里敢声张?她竖起食指,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泄露姐姐的秘密。
至于弟弟怎么知道大姐小产的这件事……弟弟连药方子都会开了,那不得学会望闻问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