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那边李晋雅还眼巴巴地等着,谢青鹤到了,两人才开始吃饭。谢青鹤就吃了两个从家里带来的杏儿,两人份的饭菜也摆了半个桌子,李晋雅狂吃一通,满嘴流油。
听说谢青鹤要换房子,他很吃惊:“如今可不大好找地方了,自打王丞相说庄老先生学的易书天下第一后,这十里八乡还有外郡的学子都往羊亭跑。我们这里都是世居的祖宅,没那么多空闲的屋子往外赁住,您这有三间半已经是宽敞了,再大只怕不易得。”
“也不必非得在浅水附近,城东那边也行。”谢青鹤说。
李晋雅也不问你这么好的学区房不住,为啥要去城东溜达,他已经知道谢青鹤是个怪人了。
至于说谢青鹤还要买个小厮,这就容易。羊亭县富庶,年景也好,少见卖儿鬻女的人家。但是,家里有余钱,就想着呼奴唤婢,买个丫鬟奴仆在家帮着干活。不少行商都会随船拉些奴婢来卖,手续合法的就去了官牙手里,不大合法的就往私牙送,民不举官不究的事,都是一团糊腻。
挑房子这事儿花费时间,谢青鹤迫切需要一个马上就能干活的小厮,先去了人市。
人市里大多是官没罪籍的奴婢,也有世代奴籍被主家卖了出来,或是主家出了变故的奴婢。大多数买奴的管家都是上午来挑人,拾掇一下,下午才好让主子相看。谢青鹤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这时候在人市挑奴婢的都是花街柳巷的老鸨们,人牙子们主要推销的也都是薄有姿色的女子。
在李晋雅的建议下,谢青鹤花五十个钱,请了一个正在抠脚喝茶的官牙帮忙挑人。
这官牙听谢青鹤自称家中人口简单,要找个能干粗活的小厮,马上想起了人市里的老大难问题!
那个货,看着卖相不错,就是不会做奴婢!养着么,费嚼用。卖么,卖出去了好几回,回回都被退回来!说来也是羊亭县富庶,少有穷凶极恶之人,买着不合心的奴婢也就是退回人市,不会私下转卖,也不会故意害人性命。
人市里几个官牙对这人都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叫他病死算了。
偏偏这人又活得很坚强。人就不得病,有点小病蔫儿上两天又好了。去年冬天,有官牙故意收了他的棉衣,想叫他冻死,结果这人冻得浑身冻疮,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剩下几个官牙就劝算了算了,不行转手卖到矿上,不必这么祸害人命。
“喏,就是他。身板好,能吃苦,洗干净了带出去也体面。”官牙把谢青鹤和李晋雅带到院子里,看着头上插了草标的萎靡男子,“本是京里官宦人家的伴当,主家出了事,奴籍都转卖了……”
这官牙话还没说完,李晋雅就抄手笑道:“金小哥,这不对吧?这人在咱们县里都出名了,样样都好,就是不会做奴婢。大户人家的丫鬟是副小姐,这位可是打小伺候侯爷的副少爷,叫黄家买了回去,把黄家八少爷打了个满脸开花,也就是黄家老太爷心善慈悲,方才饶了他一条性命——才跟你说了蒋少爷外出求学,家里人口简单,你就搪塞这个么祸害来?快把茶水钱还来!”
官牙被他怼得有些讪讪,还是打哈哈:“他若真是个刁奴,咱们能不教他规矩么?正经是个好奴,就是有点……这里头有什么事,咱们也不好说。只能说,您真只要个担水劈柴看守门户的,买他绝对错不了。”
李晋雅还要催促官牙换人,官牙看了那人一眼,摇头叹气,也只能去开另一道门。
谢青鹤却没有马上就走,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起眼皮看了谢青鹤一眼,半晌才答道:“名字不都是主家现起的?”
“担水劈柴干些粗活愿意做么?”谢青鹤又问。
那人低头笑一笑,说:“你要买我?”
谢青鹤点头。
那人想了想,才说:“愿意做。”
谢青鹤就问官牙:“多少钱?”
官牙一愣,连忙报价:“这奴是官卖的,照价二十两银子。您要想领回去,这些日子的嚼用也不要您交了,再加二百钱给中人。”
“二十两?”谢青鹤看了李晋雅一眼。难怪这人卖不出去,普通小厮二两一个随便买。
李晋雅低声解释说:“少爷,这是官卖的罪奴,价格是朝廷定好的,人市也减不下来。县里买得起的人家也就那么几个,卖了几回都退了回来,现下是没人买了。听说是想送去矿上,几回送上船都被退了回来,矿上嫌太贵不划算——您只是买个小厮,犯不上花这么多钱。”
谢青鹤手里还有六十多两银子,这是蒋英洲自己的私房钱,上学的花销则在蒋二娘手里。
——蒋占文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多少钱放在儿子手里都会花光,倒是女儿手紧。所以,他给儿子预备了一笔银子,都叫蒋二娘保管着,又叫儿子没钱了去找蒋二娘要。
“那就是他了。”谢青鹤将这不肯告知姓名的奴婢买了下来。
这身板不仅能担水劈柴,说不得还能擒贼护卫,太适合给蒋英洲这个废柴皮囊当近侍了。
挑好人之后,谢青鹤额外给了官牙一百个钱,让他带着这奴婢办手续,又说办好之后,先让奴婢去某某地门口等着。闹得官牙都睁大眼睛:“你就不怕他跑了?”
这回不用谢青鹤说话,李晋雅就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我家少爷人口简单,这会儿防着他跑有用吗?日后还得我家少爷天天盯着他?他要把我家少爷打翻了逃跑,我家少爷还能咋地啊?”
官牙就露出心虚含糊的笑容:“这个……也是……就报官啊哈哈哈。”
官府捉拿逃奴还是很勤快的,且逃奴一旦被捉回,打死无罪,很少有奴籍冒死出逃。何况,奴殴主,罪如子殴父母,坐实了就是死罪,打翻主人逃跑的奴婢,要么逃出生天,捉回来就必死无疑。
那人又抬头看了谢青鹤一眼,说:“我不会跑。”
谢青鹤相信他说的话。
就凭这人的功夫,人市的枷锁看守哪里困得住他?想跑早就没影踪了。
从人市出来之后,谢青鹤才跟着李晋雅去城东看房子。
这年月很多屋舍租赁,尤其是羊亭县这样的小地方,牙行也不是那么的神通广大。
许多百姓赁屋子就是口口相传,邻居家、亲戚家有空屋子出赁出售,又是邻居家亲戚家要买房赁屋子,两边传话搭上线,连中人都不用,事情就做成了,资源就在内部消化。
李晋雅是本地人,走街串巷拍门去问,附近有没有屋舍出赁,就有人给他指哪里哪里。有时候拍门探出头来指路的,说不得就是李晋雅沾亲带故的亲戚好友,寒暄几句干脆就带着去找了。
最后谢青鹤还真就看上了李晋雅堂嫂娘家亲戚出赁的一间院子。
独门独户,在土地庙附近,说是横死过人,家里人嫌晦气不敢住了,空置了有一年。
“没人住,三天两头就有不三不四的人进去,喝酒赌钱,搞得乌烟瘴气。也不图钱,每年给个二两银子,有那么个意思就是了。”李晋雅那边的亲戚老老实实地说。
李晋雅不大愿意让谢青鹤赁这院子。一来死过人,二来这地方已经成了闲汉喝酒赌钱的地方,住进去了说不得还要被闲汉找麻烦。他这一行重口碑,带着谢青鹤去人市当了一回冤大头,已经让他的口碑摇摇欲坠了,再让谢青鹤租了他堂嫂亲戚家的问题院子,他的口碑要砸光了。
哪晓得谢青鹤对这个地方特别满意:“行啊,就这样吧。写个收条,我就把租钱付了。”
那房东居然摇头说:“不用不用,约满再收租钱。这钥匙给你,家里剩下的家具都随你安排,若是不用找个屋子给我锁起来,院子里那棵桃树别给我砍了,其他都行。”
李晋雅才稍微松了口气,好歹是没有坑钱吧?白住的院子,不能说他故意坑客官了!
买了小厮,相中了住处,谢青鹤给李晋雅结了今日的工钱,另给了半两银子做赏钱,李晋雅心情复杂地与他分了手。谢青鹤溜溜达达回了家,发现天色还早,庄园也就在附近,干脆就转了过去。
庄园也没有学堂私塾的模样,看上去就是很正常的民宅,门口挂了“庄园”二字。
谢青鹤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个穿着白衣的书童,施礼问道:“请问客人有何贵干?”
“求见庄老先生。”谢青鹤说。
书童很熟练地说:“客人若是前来求学,可往山水书斋拜见刘钦先生,若是求见我们老爷,还请留下拜帖,明日再来。”
谢青鹤还礼道:“还请小先生指路,山水书斋怎么走?”
书童露出笑容:“客人请进。”
庄园是真的观景园子,挖了荷花池子,从浅水引水而入,闸口一东一西,居然是静水深流。
世传庄老先生是易学大家,学易必学气,学气必知观望,谢青鹤才刚刚走进庄园大门,就知道这位庄老先生并非浪得虚名,是俗世中的知天机者。
进了庄园之后,夕阳渐斜,不少学生吃过饭在院子里散步消遣,这就有些学堂私塾的意思了。
见书童引谢青鹤进来,路边各人都纷纷施礼问好。
谢青鹤只是微微颔首。
这就惹来了不少人侧目,还有许多愤怒。
所谓礼,尚往来。
别人以礼相待,谢青鹤却不肯同等回复,自然会引来不满,这叫目中无人。
哪怕是庄老先生这样的大佬,有学生上前拜礼,他也不会眼皮不抬、高傲路过,颔首回礼是最基础的,说不得还会停下问候两句。
现在谢青鹤居然也跟七老八十的老学者一样,对路旁学生的问候仅仅颔首回应,这就使人愤怒。
你以为你是谁啊?老子给你拱手作揖,你这货装什么逼,点尼玛的头呢?
若不是有身边的同学拉着,脾气暴躁的几个学生差点冲上来,要暴揍谢青鹤一顿。
——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身边没有十个八个小厮护卫跟着,家世好得有限。还敢这么装逼,不揍他揍谁?!
书童也觉得谢青鹤很奇怪。刚才在门口还很有礼貌,怎么进门之后就变了?
一路走到山水书斋,有个很狂妄的小子来拜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庄园。不少好事者都闻讯而至,想要看看这货到底长什么样儿,有多少底色本钱。
山水书斋是负责入学考试的地方,庄老先生并没有资质差、学习差就不给入门的规矩,不过,拜入山门之前要让先生们摸个底,知道深浅才好安排课程,这也是所有学堂私塾都要做的测试。
负责接待新生的刘钦先生长得很儒雅和蔼,接待谢青鹤的时候,还叫书童上了一杯茶。
照例问了姓名籍贯师承,又问了读了哪些书,刘钦才写了几个考题,叫谢青鹤现场做,怕谢青鹤紧张,还说:“只管放心大胆地做,此卷只做授课分班之用,不与进学相关。”
谢青鹤重新要了一张纸,熟练地检查笔墨。
刘钦只看他章法井然地研墨动作,就忍不住点了点头。是否受过良好的教养,是否有着良好的学习习惯,从研墨侍砚的细节上就能分辨出来。光看这弟子的举止气度,再差也有限。
哪晓得谢青鹤提笔落纸,第一划就把刘钦惊住了。
这他妈的白夸了!
正儿八经三道题,这货一笔下去,居然开始画画!
这就是标准的答非所问。
刘钦在山水书斋当了好几年摸底先生,见过各色各样的奇葩学生,正常的不去提他,就说那些不正常的,要么蠢,要么笨,要么狂,都喜欢卖弄小聪明,显出自己的本事。
你那么会画画,你就去学画啊。庄老先生是易学大师,专注易经,五经中的《易经》,学完了是要去考科举的,不是用来算命的那一种!跑来这里臭显摆干什么?人家卖肉,你说你的绣活儿好,八竿子打不着!
刘钦涵养极好,仍是坐在一边,等着谢青鹤“答题”。
若是谢青鹤正常答题,哪怕写得一窍不通,只要把卷子填满了,刘钦也会让他入学。但是,像他这样答非所问臭显摆的学生,刘钦是不会客气的,直接劝退。
治学之道,无非虔诚。
心存狂妄一意显摆,根本就不可能耐心学习,留下又有何用?
时间缓缓地过去。
刘钦被耽误了晚饭,饿得肚子咕咕叫。
偏偏谢青鹤还在刷刷刷,他也不能催促,剥夺人家的考试资格,只好起身掌灯,顺便端了一盘茶点过来,想着单自己吃也不合适,打算给谢青鹤也分两块。
走到谢青鹤身前,正要分核桃饼,一晃眼看见了谢青鹤已成七八的画纸。
哐当一声。
谢青鹤闻声低头,一个核桃饼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他也没吃晚饭,也是被误了饭点。抬头看见才回神的刘钦,刘钦也才看见他灼灼的目光,连忙把手里的核桃饼让了两个给他。
“学画几年了?拜师父学的?”刘钦拉了个小板凳,在谢青鹤身边坐下,跟他一起啃核桃饼。
“有几年了。”谢青鹤不爱撒谎,但是,他学画的时间真的不好说,说出来就是老神仙吊打小蒙童,“这些年都是自己画。”
“有慧根啊。”刘钦由衷地赞美。
若是七八十岁的老先生画这幅山水,刘钦也不至于惊得歪了点心盘子。
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轻视,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再有天分功力,又能画出多好的画?
谢青鹤不大认同他的想法。不管是作画写字,技巧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决定高度的是天分。古往今来不少画家都是二十出头就一骑绝尘,笑看无数画了几十年都徒有其型、不知其魂的老画匠。
十五六岁是年纪小了点,小的弊端不在于技巧稚嫩,在于思想的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