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趁着他开口之前,马上就说,这几个好朋友,一个是庄老先生的儿子,小庄先生。
蒋占文板着脸抽起一丝微笑:“这就……很好。”
贺静和原时安拜师时都没有刻意提过自己的身份,庄彤私底下告诉过谢青鹤,贺静父族不显,父亲贺启明在韦郡某个小县任上,母亲宣夫人是魏国公府的孙女,闺蜜遍布京城豪门。原时安的身份就更不得了了,他是迁西侯府的世子爷。
谢青鹤觉得没必要拿这两人出来吓唬蒋占文,光是一个庄家公子就足够震慑蒋占文了。
“承蒙几位兄长关照,儿在羊亭县赁了处院子,常有文士大儒往来,常听诸位大人高谈阔论,儿也进益匪浅。只是日日招待客人,光是安排茶歇宴席就费了不少力气,再有家务琐事,二姐姐一人有些吃力……儿便想着,反正三姐姐在家也是闲着,不如请她来帮衬一二?”谢青鹤正式要人。
蒋占文与张氏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蒋占文常年陪客饮宴,很懂得这其中的道道。
就儿子所说的情况,很显然是几个纨绔子弟凑在一起,把儿子的住处当聚会场所了。
为什么要在儿子住处聚会?图的就是个家里没有长辈,能玩得开。若是叫姐姐过去照顾,姐姐干完活在闺房里猫着就行,没有登门拜见友人女兄的道理。若是张氏过去照顾,那就是长辈,那几个去玩的公子哥儿,去一回拜见张氏一回,人家也嫌麻烦。
再者说了,家里放着个长辈,玩又玩不开,自然就要抛弃了儿子,另外找玩耍的地方。
——那不是给儿子坏事了吗?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不大好:“三姐姐怎么了?”
蒋占文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张氏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安少爷的舅家,是在京城做官吧?户部员外郎,那是五品的官儿!那家的小姐正在备嫁,突然改了婚期,绣品做不过来。这不是……你三姐姐绣活儿好,被安家表小姐相中了,就帮着去做嫁妆了。”
话是说得很好听,可照着赵家的门第,小姐出嫁怎么可能用外边妇人的手艺?必要把人买走。
谢青鹤简直不可置信。蒋占文当初“卖”了蒋元娘,那也是去李家做填房继室,是堂堂正正地八抬大轿,正室嫡妻。这会儿就全然不顾秀才公的体面,直接把女儿卖去五品员外郎家当丫鬟了?
要知道这年月奴籍卑贱,压良为贱是重罪,唯独一条,父卖子,夫卖妻,天经地义,皆不坐罪。
眼看着儿子急了,张氏连忙解释:“不是当丫鬟!是给赵家做了养女,就是表小姐的陪媵,一并嫁到夫家。她帮着养姐做嫁妆,也是该当的。哎呀,你就着急。那也是上好的姻缘!不丢人。京里的豪门世家公子,若是开脸得宠,有个一儿半女,日子不比在乡下嫁个木匠过得舒坦?!”
话题冷不丁就劈到了蒋二娘头上,站在门口的蒋二娘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二姐和离回家之后,幼娘的婚事哪里好说?与其被人挑三拣四成了老姑娘,不如去京里谋个好去处。你三姐姐若是攀得高枝儿,你那三姐夫说不得还能给你寻摸个千金小姐……”张氏说起来居然心情愉悦,忍不住笑开了眼,“阿弥陀佛,顶好也是个公侯千金,那才是享不尽的福哩。”
谢青鹤忍着这股气,耐着性子问道:“如今姐姐还在安家么?”
蒋占文毕竟是要脸的,知道这件事做得不光彩,就不如张氏那么理直气壮,难得和气地说道:“两个月前就启程去京城了。英儿,这事已成定局,你也不必再想太多。”他沉吟片刻,“你那里若是支应不开,爹出钱给你买个厨下婢,买两个也行。”
“赵小姐婚期是何时?议婚的是哪一家?”谢青鹤又问。
听他这么不依不饶,蒋占文也怒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爹娘许嫁,轮得到你这个兄弟插嘴姐姐的婚事?你三姐姐已经去赵家做了养女,契书也写了,过礼的银子也收了,你还要做什么?”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蒋占文做的事没有任何问题,他是蒋幼娘的亲爹,他想把蒋幼娘卖给谁做养女,就把蒋幼娘卖给谁做养女,想把蒋幼娘嫁给谁,就把蒋幼娘嫁给谁,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谢青鹤再生气也不能把蒋占文打一顿,气咻咻地走出去两步,又突然回来:“娘,我饿了。”
蒋占文和张氏都以为儿子是想通了,张氏连忙起身:“诶,我这就给你做吃的。”
蒋二娘很老实地跟着张氏去了厨房,给张氏打下手。
蒋占文则有心笼络安抚儿子。张氏先端了花生米,拿了酒上桌,蒋占文纡尊降贵给儿子亲自斟酒,拍胸脯打包票说给儿子买两个手艺极好的厨下婢,又问在羊亭县的生活如何。
谢青鹤压根儿不跟他说羊亭县的事,径直问道:“叫三姐姐去给赵家当养女,赵家给了多少礼钱?”
蒋占文打个哈哈不肯说个准数,去屋里拿了三十两现银出来,说是给儿子的零花钱。在他看来,把女儿的卖身钱分一部分给儿子,足以堵住儿子的嘴,让儿子一起当获利者。
谢青鹤也没拒绝,就把钱收了起来。
父子俩喝了两杯,谢青鹤又问:“赵小姐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蒋占文端着杯子看着儿子欲言又止,半晌才说:“那是千金小姐,性情好不好,外人哪里知道?你三姐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哪里都活得好。”
她聪明个屁。谢青鹤想起憋不住脾气总要“仗义直言”的蒋幼娘,慢慢吃了颗花生。
张氏把饭菜端上桌之前,谢青鹤就从蒋占文嘴里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赵小姐婚期在什么时候,蒋占文咬得死紧,坚决不肯透露。单从这一点来看,谢青鹤就知道赵小姐应该还没出嫁——若是木已成舟,蒋占文还死咬着婚期做什么?
至于赵小姐的未婚夫,谢青鹤问的时候,口吻更类似于盘算卖姐姐是否划算。
蒋占文就得意地告诉他:“你那三姐夫,是未来迁西侯府的侯爷,如今的世子。”
谢青鹤心说,那可真是巧了啊。
他也认识一个迁西侯府世子,就是刚刚告假回京成亲的学生,原时安。
谢青鹤吃饱了饭,擦擦嘴出门。
看见蒋二娘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坐着,他问道:“二姐姐,吃饱了吗?”
蒋二娘下意识地点头。
“走吧。”谢青鹤说。
蒋二娘马上就放下碗筷,跟着他出门。
张氏很意外地从厨房追出来:“干什么去啊?碗还没洗呢?”
谢青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长街。
干什么去?
去京城见三姐姐。
谢青鹤没打算二话不说就抢人,他要去问问蒋幼娘,是想给赵家当养女,给原世子当小妾,去攀侯府的高枝儿,还是和从前说好的一样,去羊亭县,与弟弟一起生活。
第166章 溺杀(12)
此去京城舟车劳顿,谢青鹤原本不欲折腾蒋二娘,想叫她回羊亭县去等着。
转念一想,带走了蒋幼娘的赵小姐可不是简单的官家小姐,她外祖出身勋贵,母族规矩大,想走正常渠道去赵家寻找蒋幼娘,没个女眷出面登门极其不便,只好请蒋二娘辛苦一趟。
蒋二娘很诧异:“自家姐妹的终身大事,我自当竭尽全力,哪个要你来请托?她是你的三姐姐,就不是我的妹子了么?”
谢青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其他。
或许是入魔时见过的险恶之人太多,谢青鹤从来不会将人性中的善意相助视作理所当然。毕竟,这世上因自身不幸,就恨不得身边人都跟着跌入地狱、活得比自己更悲惨的怨妇懦夫,遍地皆是。
只是说起要到京城找妹妹,蒋二娘也很焦虑。许多妇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京城?想都不敢想。蒋二娘自认居长,应该给弟弟拿主意:“邻居二婶家的大郎哥哥在货栈写字,要么我去找他打听打听,怎么去京城才方便。”
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先去县里。那边上京的商队不少,给些银子就能同行。”
他说得胸有成竹,加上这几个月在羊亭县的经历,蒋二娘对弟弟深为信服,也就安下心来。
因知道坐船比马车更快,蒋二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晕船,强烈建议坐船走:“如今正是抢时间的切要时候,赶路要紧,只管坐船去。我不过就是吐上几口,少吃些就行。”
原时安告辞时并未详说婚期,但,大户人家做亲要看黄历,此后几个月的黄道吉日都有数。
谢青鹤也怕路上耽搁得久了,反倒耽误了蒋幼娘。
以今日蒋二娘的反应来看,晕得快,好得也快,说不得多坐两天船就适应了。
二人决定坐船上京之后,谢青鹤先去千金堂拣了几样药材,借了一副针具,方才带着蒋二娘去码头。在临江镇坐乌蓬小船去县里的大码头,又沿着码头一带打听,找了一艘次日出发去京城的商船,给了半两银子做订钱,勉强要了个狭窄的舱房。
蒋二娘完全没有长途旅行的经验,谢青鹤趁着天还没黑,带着她去县城里采买了一些物资。
他俩回家本是为了接蒋幼娘去羊亭县,谁都没想过在家里多待,都没有带着行李。
这会儿仓促上路,衣物鞋袜毛巾面盆牙刷子……全都得重新采买。眼看着天色将暮,谢青鹤让蒋二娘守着摊子买烙饼,自己则又找了间药铺子,买了清凉膏驱蚊包,若干止泻除秽的药物。
夜里在县里客栈对付了一宿,次日如约登船,等着商船上货结束,傍晚才慢悠悠地离开码头。
商船载货吃水重,走起来也不快,比乌篷船稍微稳重些。
谢青鹤问蒋二娘是否晕船,蒋二娘摇头说没事。
离开码头之后,在水面上没走出多远,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水道上漆黑一片,惟有附近的船只上有灯火点点。如此漆黑的航道上行船,再老练的船夫也怕搁浅,商船飘出去没有半个时辰,就找到熟悉的泊位,抛锚停泊。
蒋二娘对此深为不解:“为什么不走了?”
谢青鹤解释说:“水路与陆路不同,上游晴雨不定,水道深浅就有涨跌,夜里行船十分危险。商船泊在县立码头是要按照日头交税的,所以趁着天黑前出来,泊在江上歇上一夜,天亮了再出发。”
蒋二娘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船停在码头还要收钱。怪道许多江上营生的渔夫都将小船系在野外。”
谢青鹤又给她解释:“码头只向商船收钱,只是泊位有限,码头又是收卸货物的地方。渔家贩些小鱼小虾往野市售卖,犯不着占着商船的泊位。”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把狭窄的船舱收拾了一遍。
他给的钱是足够的,但这是一艘载货的商船,能休息的舱位本就十分有限,除却商队领头管事,略好一些的舱位都事先卖了出去。临时上船能有个可以躺平的独立舱位就很不错了,这小舱室里还有一扇小窗,能够透气张望水道风景。
蒋二娘毕竟有晕船的毛病,哪怕她现在看着挺精神,谢青鹤还是照顾着她,不让她劳累。
谢青鹤铺好了床,将枕头放在靠窗的一侧,说:“二姐姐,早些睡吧。”
蒋二娘见他只铺了一个铺位,就坐在靠门的位置,拿披风盖在身上,似要休息。
“二姐姐,这边休息。”谢青鹤扶着她换了个位置,“走水路上京还得有七八天时间,若是路上临检过关,说不得还要耽搁几天。以后二姐姐晚间休息,我白天休息。”
这间小舱室是改建出来的小隔间,有窗户却没有门,谢青鹤就守在门边。
惯常都说,兄弟能给姐妹撑腰,蒋占文与张氏训诲女儿,也都洗脑说要对弟弟好,弟弟才是你的依靠。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蒋二娘只吃过弟弟的亏,受弟弟的欺负,从来没有被弟弟撑腰保护过。
今日睡在这间狭小的船舱里,看着弟弟平静安稳地守着舱门,蒋二娘眼睛有些湿。
水上的生活,枯燥无聊又麻烦。好在谢青鹤有水上航行的经验,买了烧水用的小火炉与木炭,还买了夜壶方便蒋二娘使用,二人在路上过得还算安稳。只是看着船上各人直接把便溺秽物倾倒进江河之中,洗漱吃喝用水又直接从江河中汲水,蒋二娘还是倒了胃口,老老实实吃自带的烙饼。
谢青鹤已准备好给蒋二娘扎针吃药治晕船的毛病,哪晓得蒋二娘状态不错,居然就不晕船了。
过了两日,商船沿着水道进了寒江,水面顿时开阔,商队也不再将船停在岸边做饭,有船夫撒网从寒江捞起各色鱼鲜,生剖之后,加姜片猪油和水煮成一锅,鲜得谢青鹤都花钱买了一锅。
“江山开阔行船稀少,水还是很干净的。”谢青鹤劝蒋二娘吃点热食。
蒋二娘还是摇头,若不是渴得狠了,她连水都不喝,喝也是勉强沾一点儿。
谢青鹤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待商船再次停靠城镇的时候,去岸上买了装水的木桶,专门找甜水井提了一桶水上船,单给蒋二娘用。
又走了三天,除了商船本身的船夫,随船上京的旅人们都没了精神,变得萎靡不振。
江上的景色看得多了是会厌倦的,常年在陆上生活的人也很难适应长期在水上漂泊的感觉,吃喝拉撒都在一艘环境并不好的载货商船之上,情绪体能都会受到影响。加上夏日艳阳暴晒,入夜后江风森寒,一日之间温差剧烈,马上就有人病倒了。
商船应付这类毛病都有一整套经验,对症的药物一应俱全,只是比岸上买药贵了一倍不止。
谢青鹤手里药物都是齐全的,却也没有跳出头指责商船哄抬药价。
这是旅途中的潜规则,所谓穷家富路,有经验的旅人都会常备药物,空手出门求助于人,难免就会被敲竹杠。他若是出面施药,商船赚不着钱必然记恨他,得了他施舍药物的人也未必会感谢他。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是致人性命的险恶处境,谢青鹤并不会强出头。
蒋二娘却不懂得这其中的生意经。
同船上京的有一家子妇孺,据说是妇人带着孩子、妾室,上京去投奔夫君,带了两个老奴,住在商船最大的两个舱室里。这一家子看着人多,又是妾室又是奴婢,花用上却颇为拮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