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她其实很清楚,她就是撒泼耍赖跟姐姐吵架,弟弟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这种来自弟弟的无形之中镇压下来的怒气太过摄人。蒋幼娘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甚至觉得,这会儿的感觉比惹恼了爹娘、甚至比当初被抓去见赵小姐时,更加地惶恐可怕。
跟蒋二娘吵嘴时的愤怒、郁闷、发泄,全都乖乖缩了起来。
蒋幼娘气焰全消,软绵绵地说:“是,我就是……太生气了,一时冲动。”还冲蒋二娘蹲下福了福身,“给二姐赔罪。”
“二姐姐和离之事,三姐姐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吧?”谢青鹤说。
蒋幼娘不迭点头。
谢青鹤走到博古架前,把放在格子里的炭匣子取了出来,直接塞进蒋幼娘的怀里,说:“几个炭饼值得什么?没了再烧就是。”
这就是替蒋幼娘撑腰了。
谢青鹤不想插手姐姐们的争端,可他本身也是有立场的。
炭饼是他烧的,手炉是他买的,第一炉炭都是他亲自烧的,他当然支持蒋幼娘用手炉。
蒋二娘不许用,蒋幼娘非要用,姐妹俩吵了起来,他做弟弟的也不好出面说话。只是后来蒋幼娘口不择言骂出了“弃妇”二字,谢青鹤再不出面,只怕姐妹俩要打起来。
说到底,谢青鹤认同蒋幼娘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蒋二娘的作派越来越向张氏靠拢了。
从前蒋二娘与他一起生活,他是弟弟,是家中顶门的男丁,蒋二娘负责辅佐供养他,姐弟俩的生活层级分明,就是以谢青鹤为中心,彼此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于是相安无事。
蒋幼娘被接回来之后,蒋二娘就自动负担起了管理妹妹的责任。
这是她多年生活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千百年来,每个小家庭里都是这么运作的,弟弟是被供养的主子,妹妹是被管理的奴婢。蒋二娘没有别的经验可以参考,想要去做一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她的学习对象不是张氏就是她以前的婆婆。
蒋二娘自认居长,很自然就坐上了张氏的位置,负责管理打压妹妹,一起伺候弟弟。
她其实没有私心,只是她的出身见识束缚了她的想法与做法,这是她自然而然的转变。
今天闹了一场,谢青鹤喝止了蒋幼娘对蒋二娘口出恶言,又替蒋幼娘撑了腰,蒋二娘自觉落了下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弟妹理解,掩面哭道:“我是不该多管闲事,里外惹人嫌。”
谢青鹤:“……”
他不是不能哄蒋二娘,但是,他真的不想哄。
谢青鹤动过不与她俩同住的想法,现在想来,若是他搬了出去,留下这姐俩,只怕迟早打破头。
出门的时候,谢青鹤顺势把蒋幼娘也带了出来,就怕她再呛蒋二娘几句,姐妹俩又吵一天。
谢青鹤放轻声音,说:“你要什么,只管来问我。犯不着与她争吵。”
蒋幼娘抱着炭饼匣子,满脸不服气:“我就不想如今搬出来了,还要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往日娘不给我肉吃,弟就把肉菜分给我和二姐,自己半夜溜出去找吃的。现在她倒成了家里的霸王,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好大的气派!”
谢青鹤半哄半推送她进屋,自己则重新回到书房,歪在榻上看书。
他的看都不是什么正经书,所谓的正经书,看了几千年,早就翻来覆去看腻味了。
这几本都是庄彤送来的家藏游记,不知道是庄家什么时候收藏的本子,好几本都是字句鄙陋,文法紊乱,看得出写游记的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难得的是,书中记载的故事生动有趣,也值得一读。
谢青鹤给知宝洞经典写补遗、校正、批准成了习惯,看见文法不通的句子就想随手写个副本,手指微微一动,马上就醒悟过来,莞尔一笑继续看。
这一段故事正在紧要处,谢青鹤看得正起劲,窗外突然传来打闹声,谢青鹤吃了一惊。
蒋二娘居然跟蒋幼娘打起来了!
谢青鹤匆忙蹬鞋出去,舒景已经去拉架了。
他不仅有力气还有技巧,很容易就把撕扯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姐妹俩打得鬓歪钗斜,模样颇为狼狈,被舒景拦在一边的蒋二娘显然是率先动手占据了主动,这会儿也不肯罢休,冲着蒋幼娘怒吼道:“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必不与你干休!”
“这又是为了什么?”谢青鹤看着也有些生气了。
蒋幼娘哼了一声。
蒋二娘一边流泪一边逼问:“你说,你必要说的!”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姐妹俩吵的内容,或许是刚才提过的舒景给蒋二娘洗衣裳的问题。
他顿时有些后悔。男女大防在,他做弟弟的是不好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谢青鹤正想说几句话和稀泥遮掩过去,蒋幼娘已经开口了:“你这么凶蛮不认,是笃定了小严不会出卖你么?那日我亲眼看见他替你搓洗衫子,还跟他说了两句话。我就不信,当着弟的面,他也敢撒谎——小严,你说,那日你是不是在给二姐搓衫子?!”
蒋二娘更加激动了,同样指着舒景逼问:“我几时让你替我搓洗衫子了?!”
不管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谢青鹤也不能让这事再发酵下去,他皱眉打断了姐妹二人对舒景的盘问,说:“多大回事呢?这也值当姐姐们拉扯?好了,不要闹了。”
他的目的很直接,试图把舒景支开:“你出去吧,今日早些开饭。”
若非蒋二娘数落蒋幼娘不洗衣裳,蒋幼娘也不会拿这事讽刺反驳她。蒋幼娘心里很清楚,叫外人洗贴身衫子这事太过羞耻,真有其事也不好随便拿姐姐的丑事来说。
谢青鹤来劝架了,蒋幼娘就不再吭声。
反倒是蒋二娘绝不肯含糊:“不许走!说清楚再走!”
蒋二娘如此坚持,蒋幼娘也很意外,怀疑自己难道看错了?可家里就两个女人,当日舒景洗的不是蒋二娘的衣裳就必然是蒋幼娘的衣裳,蒋幼娘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的衣裳?
蒋幼娘也面露狐疑之色:“那日你洗的是谁的衣裳?”
这件事过去已经有些时日了,不过事情比较特殊,舒景的记性又出奇的好,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蒋幼娘问的是哪天发生的事,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很惊慌,见谢青鹤的目光扫来,他连忙跪下:“那日风大,姑姑晾晒在屋后的衣裳落在地上,沾了泥尘,奴就……顺手洗了。实在是……分辨不清。”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瞪着他,他苦涩地说:“奴不知道……那是……贴身的……”
女孩儿贴身的衫子不过是柔软轻便些,若是更羞人的肚兜,姐妹俩都不会放在门外晾晒。舒景不曾娶妻也没有亲近过妇人,确实分不清楚内衣中单。
这显然是个误会。
可是,舒景用手搓了蒋二娘贴身的衫子,这也是事实。
在蒋二娘不知情的情况下,这被舒景搓过的衫子,说不得都被她翻来覆去穿了好几回了。想到这里,蒋二娘顿时大窘,恼羞成怒:“谁要你多事了!”
舒景也很慌张,只怕谢青鹤发作,不住磕头赔罪:“奴知罪。”
从见到舒景的第一眼开始,蒋幼娘就对他很有好感。高大帅气脾气又好,谁不喜欢呢?
只是她常常觉得舒景喜欢跟蒋二娘在一起,似乎对蒋二娘更加殷勤,本就隐有一丝不悦。
这时候蒋二娘怪罪舒景,舒景在地上磕得额头都肿了起来,蒋幼娘有些心疼还有些气恼,呼地上前拉住舒景,反问蒋二娘:“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他一个男人家,分不清不也很正常?替你洗衣裳难道不是好意?你若是用夹子把衣裳夹好,不叫风吹得掉下来,哪有这么多事?”
蒋二娘快被她气死了:“衣裳被风吹掉下来,也要怪我?!”
……又吵起来了。
谢青鹤指了指舒景,说:“你跟我来。”
蒋幼娘顾不上跟姐姐吵架,连忙回过头来:“弟,你要做什么?这事也不怪他。”
蒋二娘也说:“是不怪他。他也是好心做了本分。若不是小妹胡思乱想,不至于闹出这么一场。俗话常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中龌龊见什么事都觉得龌龊,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蒋幼娘怒道:“你说谁心里龌龊?我再龌龊也不曾拿手去摸男人颈子吧?!”
谢青鹤错愕地望向舒景。
蒋二娘快气疯了:“你不要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又对谢青鹤解释,“那是小严脖子上掉了一只小虫,我给他捉下来。什么就叫摸颈子,你攀诬我上瘾了不成?就这么喜欢拿自家姊妹的短处?”
谢青鹤神色严肃地看着舒景,转身出门。
舒景冷汗都出来了,看了蒋二娘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即刻跟了出去。
蒋幼娘还想追出去,被蒋二娘死死拉住,恨恨地说:“你以为你是在泼污我?我是姐姐,弟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是想害死他么?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瘸了一条腿?你知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会瘸了一条腿?蒋幼娘,我第一次知道,你竟是如此恶毒!”
蒋幼娘突然站定,看着蒋二娘:“你们……你们俩……”
她一直认为,蒋二娘与舒景还在彼此暧昧的时候,且是蒋二娘一厢情愿地追逐着舒景。
毕竟,舒景对她一直很恭敬,一直很客气。她以为舒景对她们姐俩的态度是差不多的。就算对蒋二娘更亲昵些,也只是“一些”。他怎么敢——怎么敢真的去碰蒋二娘?
蒋二娘切齿骂道:“害人精!”
“那你拉着我干什么?上回我见到弟打他了。你快放手,我去救他。”蒋幼娘急切地说。
蒋二娘仍是死死地拉着他:“上回你也替他求情了,你救下人了吗?”
蒋幼娘一愣:“你都知道?”
蒋二娘咬牙道:“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大动静,聋子才不知道。你去救人,你以为你是谁?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弟弟的脾性?”
蒋幼娘还要动,蒋二娘的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胳膊:“小严不让去。那就是去了后果更糟!”
蒋幼娘更生气了。
她也记起了舒景临走之前,对蒋二娘留下的那个眼神。
凭什么只给蒋二娘留?
书房。
谢青鹤整个下午都歪在榻上看书,榻上拥着薄毯,穿得就比较单薄,两次匆匆忙忙出门拉架,衣裳已经冻得冰凉。他进门之后,自觉失温,先在火盆前取暖。
舒景紧跟一步进门,在他身边跪下:“主人,奴……”
见谢青鹤正在烤火的手顿了顿,他就暂时闭嘴。
“真是掉了个虫子在脖子上?”谢青鹤问。
舒景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一个字都不敢撒谎:“不是。”
掉虫子是蒋二娘找的借口。她并不知道以舒景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有虫子掉进他的领口却不自知,这个谎言偏偏蒋幼娘是可以的,骗谢青鹤马上就要露馅儿。
谢青鹤脸色微沉:“说吧。”
舒景只考虑了一瞬,就老老实实地招供了:“不敢欺瞒主人,刚来小院的一段时间,奴确是存心讨好二姑姑……勾引过她。”
家里做主的人是谢青鹤,可是,谢青鹤并不管家务。
所以,舒景真正的上司是蒋二娘,他的日子好不好过,完全取决于蒋二娘对他的态度。
舒景很早就知悉了蒋二娘的脾性。在蒋二娘的认知里,奴婢就是一种财产,她心肠好,把舒景当人看,给舒景吃肉,让舒景住得舒服,她也喜欢舒景,却绝不会把舒景当作丈夫人选。
正因如此,舒景才会更加放心大胆地讨好她。
“二姑姑不过拿奴消遣,偶尔逗趣儿。奴不敢冒犯,二姑姑也不曾去想更进一步的事。说到底,奴就有一千个胆子,又怎么敢做触怒主人的事?”舒景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小心。
他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能让谢青鹤觉得冒犯,听着刺耳。
“二姐姐是什么脾性我很清楚。”谢青鹤将半身前倾,距离火盆更近一些,“你就不曾发现,三姐姐也很在意你?”
这才是谢青鹤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处理的原因。
因为舒景的缘故,蒋幼娘甚至对蒋二娘生出了一些嫉妒之心,这是何等荒唐荒谬之事。
舒景低下头,沉默不语。
蒋幼娘要喜欢自己,舒景又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