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9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李家大郎二郎,两个儿媳妇,次次都拿这事讽刺蒋元娘,蒋元娘也无法反驳。

  没有孩子,就是外人。有了孩子,才是一家人。

  往日蒋元娘听见这个话题,每回都要难受许久。今天却有些庆幸,幸亏没有孩子。

  若是有了孩子,丈夫要杀弟弟,她该如何自处?为了弟弟与孩子父亲反目,孩子何其无辜?为了孩子任凭丈夫谋杀弟弟,那可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如今没有孩子,就不必考虑这种伤人伦的问题,蒋元娘心中竟有一丝怪异的爽快。

  她正在跟谢青鹤说油纸的事。提醒弟弟在李家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接受”的速度之快,蒋元娘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

  姐弟俩正在艰难地沟通,窗外李二郎叫嚣得也足够响亮。李家是商户出身,家里院子也不敢修得太大,恐防僭越。李二郎在院子里叫骂,隔着一道窗,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就似李二郎站在面前。

  “大姐姐,这样猖狂的便宜外甥,我本该马上就帮你打死。”谢青鹤抱着火盆不放,衣服上蒸腾起袅袅湿寒之气,他说话慢腾腾的像是一只冬眠初醒的黑熊,“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

  蒋元娘只当他怂,也从没指望弟弟给自己出头,还挺害怕屋内姐弟说话被李二郎听见,叫李二郎继续发飙。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哪个叫你出气了?咱们不与他一般见识。他……”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谢青鹤飞快地掀开窗户,哐当一个火盆砸了出去。

  蒋元娘看见谢青鹤端起火盆,看见谢青鹤开窗,看见火盆飞出去……她看见了一切,却惊呆在当场,无法整合这一切信息连起来代表着什么。

  火盆中的柴炭在飞速掷出的过程中飞散,两根烧红的木炭正中李二郎的棉袍下摆,马上就烧穿了几个洞。李二郎的反应和蒋元娘一样,看见了一切,就是没法儿相信发生了什么。

  直到炭火上身,他才如梦初醒,嗷嗷叫着往旁侧躲闪。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摔在他下摆上的两根炭条已经把他的棉袍燎开,有小火苗窜起。

  站在门口的丫鬟打从李二郎过来骂人时就在装死,这时候才急急忙忙上前,帮着李二郎扑火拍灰,嘴里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谢青鹤怕冷风灌入,早就把窗户放了下来,隔着窗户说道:“你要不服气,进来打架。”

  李二郎已经被砸懵逼了,看着四散的柴炭后怕不已。这要是砸到脸上,岂有好的?

  平时蒋元娘不招惹他,他尚且要寻衅讽刺蒋元娘两句,这回谢青鹤砸到他身上了,他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阴着脸往蒋元娘的屋里冲。

  围在李二郎身边帮着拍灰的丫鬟们心知不妙,一路跟着劝阻:“二少爷,二少爷,那是太太的寝房,不好进的!”

  李二郎哪里还管得了那么许多,甩开丫鬟,一脚踹开了房门,怒道:“蒋英洲,我日你大爷!”

  蒋元娘才想拦在弟弟跟前,一直比较废柴的弟弟居然先扑了上去。跟随二来的丫鬟与蒋元娘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李二郎就照着进门的姿势飞了出去。

  过了片刻,丫鬟们看见李二郎坐在地上一脸被揍过的挫样,明白了。

  二少爷这是被刚扑上来的蒋舅老爷打了。

  李家的奴婢自然维护自家少爷,待李二郎气愤不已再次冲上来时,丫鬟们纷纷上手拉偏架。

  这个去拉谢青鹤的胳膊,那个去拉谢青鹤的手,恨不得把谢青鹤团团围住,直接送到李二郎跟前,叫李二郎照脸随便抽。

  蒋元娘气得满脸通红,上前去拉扯丫鬟:“做什么拉我弟弟?快些放开!”

  她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在家担水劈柴什么活儿都干过,在李家养了几年底子尚在,单论力气也不必这几个丫鬟小。何况,丫鬟敢随意拉扯舅老爷,却不敢真的对太太动手,真被蒋元娘唬住了。

  谢青鹤不便与尘俗妇人动手,倒也从不吃亏。他数着数,有三个丫鬟发狠伸手捉他,他就照着冲上来的李二郎一连踹了三脚,生生把李二郎踹得飞出门去,直接闭气晕了过去。

  李二郎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丫鬟们吓坏了,纷纷冲上去察看。

  蒋元娘则提着谢青鹤的大衣裳出来,匆匆给他裹好:“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快跟我走。”

  谢青鹤掖紧衣襟,站在原地不动:“为何要走?他做儿子的在母亲院子里喝骂,还冲进来想打舅爷,处处都是他理亏。就不问别的,问他为何来大姐姐的院子,他要怎么解释?”

  蒋元娘无奈地说:“阿弟,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的。这是李家,你打了李家的少爷,他们就不讲理了,将你打杀在此处,只说你出了意外,酒醉失足,林林总总,你人都死了,还能替自己喊冤?”

  正在说话间,李常熟闻讯而至。

  那边丫鬟掐人口捏虎口,也把闭气的李二郎掐醒过来,气恼地冲李常熟嚷嚷:“爹!”

  “你还嫌不够丢人。看看你那熊样儿!”

  李常熟难得一回没有先指责妻子,反而发作起儿子。

  丫鬟们都睁大眼睛,李二郎也很意外。

  毕竟父大如天,李二郎往日刁横无礼,是因为李常熟纵容儿子轻视妻室,如今李常熟改了态度,李二郎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不再故意拎着他被烧坏的棉袍,低头站着不说话。

  反倒是谢青鹤不依不饶,说:“大姐夫,你这前妻生的儿子好生厉害。舅老爷在都敢这么欺负继母,平时那得多大的气派?不得叫我大姐姐管他叫爹吧?”

  李常熟嘿地打断他的怪话,嗔怪道:“胡说什么!差两辈儿了!”

  看上去还真像是姐夫和小舅子关系特别好,二人勾肩搭背随时都能开玩笑。

  李常熟对蒋元娘一改常态,不许李二郎对继母不敬,那是因为他尚有谋害蒋英洲的心思。

  事实上,除了蒋家几个知情人,谁都不知道李常熟有杀死蒋英洲的动机。如果不是他太过猖狂,故意带着蒋元娘去给内弟收尸,想着收尸的途中顺便去收贴在窗户上的油纸,从而暴露了自己,连谢青鹤都不会把暗杀之事联想到他的头上。

  只要他一直对外维持了与内弟的良好关系,就算蒋英洲意外身故,也没有人会怀疑他。

  现在李二郎跑来继母院子里闹事,李常熟当然要训斥李二郎,给蒋元娘撑腰,给小舅子体面。

  李常熟跑来和完稀泥,把儿子打发出去之后,又承诺给小舅子买条船,方便他在羊亭县和临江镇来去,谢青鹤还是拉着他问便宜外甥为什么欺负我姐姐,李常熟“逼于无奈”,又答应给小舅子买个漂亮女婢,送给小舅子暖床。

  看着谢青鹤神魂颠倒的模样,蒋元娘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

  刚才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弟弟点头说知道了。她现在又怀疑弟弟是没听懂。

  “老爷,借一步说话。”蒋元娘忍不住说。

  李常熟看了被自己笼络住的小舅子一眼,笑吟吟地跟着蒋元娘进了内室。

  “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老爷使人带去羊亭县,交给我二妹。”蒋元娘实在没有办法。

  弟弟看上去活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弄明白处境没有。丈夫有财有势,狠毒霸道,把弟弟哄得团团转。她是很想硬气一回,真正到了想反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何等荏弱无力。

  这时候她能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报复丈夫,她连保护弟弟都做不到。

  李常熟居然当着她的面拆了那封信,信里蒋元娘说,她才从弟弟口中得知幼娘也在羊亭县,念及两个妹妹孤身在外年节寂寞,请她俩都回临江镇,全家一起过元宵节。

  这就是低头认输了。直接把二妹撮合给你,你就不要去动我家的心尖子了!

  李常熟得意至极,笑道:“这就叫人去送信。”

  此前李常熟一直想哄谢青鹤出去玩,不让谢青鹤与蒋元娘长时间待在一起,这会儿得了蒋元娘这封求和认输的书信之后,他也不再笼络谢青鹤,匆匆忙忙独自离开。

  因先前李常熟难得偏向了蒋元娘一回,院子里服侍的丫鬟也警醒了不少,伺候得比从前更殷勤。

  谢青鹤砸掉的火盆早就收拾了起来,听说舅老爷怕冷,还专门多烧了一个火盆端进来,一前一后把谢青鹤围了起来。

  谢青鹤被熏得哭笑不得:“这是要火烤舅老爷么?”

  丫鬟们又连忙送清火茶来。冬日用了火盆容易上火,清火茶家里也是常备的。

  李常熟离开之后,蒋元娘打发了所有丫鬟,对谢青鹤说了送信之事。

  谢青鹤还没发表意见,蒋元娘的声音已压得很低,轻声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大姐夫这个人……不做便罢,做必做绝,从不留遗患。他既然动了杀机,又被我发现了,就算家中改了主意,同意将二妹许配给他,他也会疑心家中对他记恨,会对他伺机报复。所以,他一定会率先出手占据先机——他不会让你活着。”

  蒋元娘显然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从蒋家门口登车之时,李常熟就在人前努力维持着与谢青鹤关系非常好的模样。这是在为以后杀人做铺垫,以此降低外人对自己的怀疑。

  谢青鹤很意外地看着蒋元娘。

  大姐姐思路很清晰,往羊亭县送信之举,只怕不止是缓兵之计,更有破釜沉舟之志。

  “大姐姐有何打算?”谢青鹤问。

  蒋元娘看着火盆中烧红的木炭出神片刻,才缓缓地说:“他是个男人大丈夫。男人大丈夫……都是看不起小女子的。”妇人一旦发狠,闺阁中太多手段可以使用,这却不好与弟弟细说,“你在这里吃喝休息都要警醒些,过了这几日就有结果了。”

  谢青鹤大概知道了蒋元娘的想法,摇头说:“大姐姐,妻杀夫,千刀万剐。”

  蒋元娘不禁好笑:“抓住了千刀万剐,抓不住么,呵呵。”

  “也不至如此。”谢青鹤绝不肯让蒋元娘行险。他来处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办妥了,要让蒋元娘去办,指不定就成了记入县志遗臭千年的杀夫案,反倒赔上蒋元娘的一生。那又何必?

  “此事我自己也能处理。只是此前不知道大姐姐的决断,实在把握不住轻重。大姐姐与他结缡多年,我也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真的心爱他……”谢青鹤还是得解释一番,以免蒋元娘心中不悦。

  蒋元娘心情很复杂,许久才说:“日子过得长了,才知道人活着无非柴米油盐。我在这家里,一无所有。只有他多看我一眼,我才能过得好。只说得上他是否心爱我,可谈不上我去心爱他。”

  谢青鹤入魔修行也很少与妇人接触,更没什么机会去听妇人倾诉情爱苦恼。

  蒋元娘的处境他能理解,真正听到蒋元娘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他又觉得有些意外。

  蒋元娘年轻靓丽,又是秀才公家的闺女,嫁给李常熟做填房,看似蒋元娘吃了大亏。可这世上青春靓丽的女子不少,将正室虚位以待的富户又有多少呢?以至于蒋元娘嫁给李常熟,竟似高嫁了。

  李常熟阅历丰厚身家不菲,对付年纪轻轻的蒋元娘不费吹灰之力,蒋元娘靠着他吃喝度日,见识阅历也被他镇压着,从身心到精神都处于极度弱势的状态,她说,谈不上心爱。

  如何去爱?拿什么去爱?一无所有之人,贫瘠得连自我都缺失了,哪还有资格去说心爱?

  她只是被爱之人。李常熟想爱她,就爱她。不想爱她,她也别无他法。

  李常熟也可以一边爱她,一边羞辱她。比如他愿意给蒋元娘花钱,可他从不给蒋元娘尊重。

  谢青鹤想起了伏传。

  他知道,他和伏传的关系,与李常熟与蒋元娘并不相同。

  可是,细想起来,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李常熟完全掌握了二人之间的主动权,不管李常熟想怎么对待蒋元娘,蒋元娘都没有抵抗之力。单从这一点来说,他与伏传的关系其实更危险一些。

  蒋元娘好歹还有娘家人可以喊冤申诉,他若是欺负了伏传,大概只有安安会替伏传哭一鼻子。

  就如同刚刚习武之时,发现自己一拳就能击碎山石之后,与人接触时就得更加耐心温柔。

  意识到自己与小师弟的关系中,小师弟实际上处于何等弱势的处境时,谢青鹤再次提醒自己,对着小师弟的时候,说话做事都要再温柔一些,以免不小心形成了压力,让小师弟觉得失力痛苦。

  “大姐姐这里有大姐夫用过的东西么?”谢青鹤问。

  蒋元娘一愣,不大明白他想做什么:“他三五日就要回来住的。寝房里都是他用过的东西。”

  谢青鹤毫不避忌地走进了长姐的寝房,仔细搜了一遍。

  屋子里大多数东西都是夫妻共用的,既有李常熟的气息,也有蒋元娘的气息,这就不大合适。谢青鹤又去梳妆台找梳子,试图找一根李常熟留下的头发,哪晓得屋子里被打扫得非常干净,梳筒里一根头发都没有。

  蒋元娘小声问:“你要做法害人吗?这怕是做不得准吧?阿弟,英弟,姐姐也不是不信鬼神之说,只是这出来招摇撞骗的,全都是江湖骗子。这么些年,我也没在镇上见过什么高人。那叫你喝符水吃香灰的,都是骗子……”

  谢青鹤放弃在屋里找东西了,问道:“大姐姐知道大姐夫的生辰八字吗?”

  蒋元娘一边去拿妆匣子里的黄纸,一边继续叨叨:“阿弟,不是我泼冷水,你要想一想这个道理。这毕竟是个害人的勾当,你说,那真正的高人哪里肯收钱害人?肯收钱害人那还是高人吗?肯定是骗子啊……”

  她拿出来的黄纸非常陈旧,是当初她与李常熟议婚之事,李家拿来合八字用的黄纸。

  谢青鹤只扫了一眼,说:“这不是他的八字,不与命和。”

  蒋元娘吃了一惊,将谢青鹤看了好几眼:“弟,你什么时候会看八字了?”

  谢青鹤又推到了蒋英洲那可怜巴巴的几本藏书上,说是看书学会的。蒋元娘将信将疑,拿着那张黄纸还有些出神:“不是他的八字啊……那当时岂不是合错了?”

  谢青鹤无奈之下,只好问了最后一件东西:“大姐姐,大姐夫夜里……用尿壶吗?”

  李常熟也到了经常起夜的年纪,这么寒冷的天气,李常熟这样的老爷多半都不肯披上衣服去用恭桶,叫小丫鬟递尿壶也是常事。尿壶这东西男人用着方便,蒋元娘应该不会与他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