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待谢青鹤抵京之后,才知道事情确实惊险。
原时安受伤断了脊柱,若鲜于鱼晚来一步,原时安这辈子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具体出了什么事,贺静弄不清楚。原时安也含糊其辞,不肯细说。谢青鹤懒得管他的破事,这次上京没有带着累赘,有鲜于鱼在旁守着,他大着胆子直接住进了迁西侯府。
照顾原时安直到伤势有了起色,已经是两个月后。
这时候正月都过完了。
谢青鹤过了个最没滋味的春节,还是觉得京城过冬比较舒适。
这年月京城越冬喜欢烧炕,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在夹墙里烧火龙,整个屋子烧得温暖如春。
相比起在江南捧着个火盆瑟瑟发抖的日子,自然是京城比较好过。谢青鹤在京城混了整个正月,想起这时候坐船走水路回羊亭县,江上行船实在太冷太折腾。何况,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他决定多留两个月,给等着入场的庄彤辅导功课。
原时安很想留他在迁西侯府居住,谢青鹤不愿多待,搬到了寒江剑派的南北杂货铺子去住。
谭长老已回了寒山,换了一位名叫姚清梦的外门执事来主持大局。姚清梦在外门担任执事,实际上是内门弟子,谭长老的弟子之一。柜上伙计也换成了谭长老的徒孙。
谢青鹤带着鲜于鱼过来借住,姚清梦非常客气,把谭长老原本居住的屋子让了出来招待。
庄彤循着地址上门,看见铺面东侧悬挂的剑刻木牌,心想这就是传说中寒江剑派的在京城的门户?看上去也太平庸了些。进门时还与柜上伙计打了个招呼。
谢青鹤关门授课,鲜于鱼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姚清梦想要过来刷个脸,向谢青鹤献一献殷勤,还得看鲜于鱼肯不肯松手。
谢青鹤直言不讳:“你是要回寒山的。庄彤此后长居京城,总要与姚师兄往来。”
鲜于鱼才退后一步,给了姚清梦每日问候侍茶的机会。
谢青鹤在这事上没什么藏私避讳之处,姚清梦来请教修行,他随口指点,外边负责柜上的小弟子前来请教,他也耐着性子解释。在他心目中,都是寒江剑派弟子,并没有身份高低内外之别。
庄彤勤恳来往十多日,很快就与姚清梦混熟了,反正杂货铺子里的东西都买不出去,姚清梦今天送个笔筒,明天送个书篮,正儿八经把庄彤当小朋友哄着。庄彤只觉得好笑又好玩。
庄彤寄居的荀家也有备考的举子,一日偶然跟着庄彤出门,在南北杂货铺子蹭课听了一下午,此后就腆着脸天天找庄彤要与他“同学”。谢青鹤闲在京中每天都有空,庄彤多捎带一人来考前突击,谢青鹤也不介意,倒也没忘记收取束脩:“荀子敬,你整天来蹭课,猪肉总得带一条来。”
荀勉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错了,次日真的提了一条猪大腿肉进门。
谢青鹤也不嫌弃,当即就叫鲜于鱼煮来分吃了,姚清梦也带着徒弟来跟着来凑热闹,几个人就着谭长老用过的火锅吃烩猪肉,热火朝天满嘴流油,全程目睹荀勉卖蠢的庄彤简直哭笑不得。
备考的日子紧张又放松,还不到春闱的时候,先有一个重磅砸了下来。
宫中替适龄的三位公主择婿,御史中丞唐再兴五子唐涣尚平嘉公主,迟国公府三子郑玮尚平安公主,迁西侯府世子原时安尚平和公主。
这消息在京中传开,引来不少议论。
众所周知,平嘉公主十八岁,平安公主十七岁,确实到了应该开府下降的年纪。平和公主只有十四岁,其母妃袁氏更是宠冠六宫,所以,这位公主从出生就很受皇帝喜爱,宫中怎么会这么着急把她跟年长的姐姐们一起出降?
而且,御史中丞唐再兴的五子唐涣,迟国公府三子郑玮,都是朝中有名的俊美才子,年纪也与两位公主相当,很早就被皇帝看中尚主,家里有了默契,再没有私下婚配的想法,身家极其清白。
原时安出身侯府本就弱了一截,一直在乡下(羊亭县)读书,也没听说过他的文名才华。说他长相英俊吧,只能说身材高大、相貌周正,年纪还那么大!几乎比平和公主大了一轮。而且,他曾有过婚约,跟未婚妻三书六礼走了一半,临到亲迎之前才突然说退婚,基本与二婚无异。
与唐涣和郑玮这两个一同被赐婚的连襟相比,原时安简直是天差地远。
——平和公主这么受宠,夫婿反而比她两个不受宠的姐姐还差?这里头难道没有猫腻吗?
朝野都猜测袁妃是不是失宠的时候,贺静也跑来跟谢青鹤说八卦,大嘴巴叭叭叭。
“可不说是平和公主打小受宠么,就原时安这样的老男人,公主要嫁,皇帝老子还真的让她嫁出来了!先生,您说他是不是走的这番狗屎运?搁旁的人他有这运气也没命消受这番福气,他可以啊,豁出命去英雄救美,赚得公主芳心暗许,还有先生给他治那断了的脊椎!”
贺静啧啧两声,对原时安的运气大为羡慕,恨不得尚了公主的人是他自己。
整件事说来也不复杂,羊亭县秋日活动是登高出游,京城的贵族们到秋天就喜欢进山打猎,公主们也喜欢这类活动。和普通妇人不同,公主是君,男女大防没那么严格,哪怕是还未出降的公主,禀明皇后得到准许之后,也可以带着侍卫随从出门游猎。
平和公主年纪还小,平时都让保姆带着她骑马,这年是她第一次独自骑马射猎。
第一次独自骑马就去山中打猎,山路原本就比宫中马场地势复杂,遇到猎物之后,小公主更是慌乱起来,一通骚操作之后,小公主把原本温顺的御马惊了,混乱中险些堕马。
原时安这段时间一直在找谒见皇帝的门路,凭着他的身份,混到公主身边当狩猎随行的臣侍也不困难。那一日好巧不巧,他就离着出事的平和公主最近,一片混乱之中,他出于本能去拉住了惊马,把平和公主救了下来。
平和公主平安得救,原时安则被马蹄踏碎了脊柱,还能强忍着叫人把公主带走,只说自己没事。
这事牵扯到皇室公主,消息自然不好打听,原时安也不肯声张。
所以,贺静只知道原时安受了重伤,急惶地写信求谢青鹤来救治,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惊动贺静之前,这事先惊动了皇帝。
有个小臣救了公主,皇帝也没当一回事,公主没事就好。臣下舍命救护君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只是平和公主心地慈善,知道原时安伤得极重,对他念念不忘,总要去见他。见了奄奄一息的原时安之后,她更加难过,回宫又缠着皇帝派最好的御医去给原时安看诊。
皇帝被宝贝女儿念叨得耳朵起了茧子,才多问了一句。
底下人才说救了平和公主的是原时安,是先迁西侯府原崇文的独子。
皇帝这才想起早逝多年的故人,想起与原崇文幼时相伴的时光,霎时间就生起了无数柔情。
皇帝亲自去探望了原时安,让宫中最好的御医去给原时安看诊。可惜结果不好,大夫们都说脊椎断得凶狠,只怕余生都无法站立了。
这种情况下,平和公主想要去探望原时安,皇帝也没有阻止,任凭二人来往。
——一个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的男人,哪里还算男人?
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时安背后还藏着谢青鹤这么一把大杀器。鲜于鱼驾乘飞鸢及时赶到,保住了原时安的脊柱,随后谢青鹤在迁西侯府待了两个月,日夜药食调理,原时安居然就能坐起来了,恢复行走能力也不在话下。
最要命的是,他把原时安当太监,任凭平和公主去找原时安玩耍,竟把女儿一颗少女心弄丢了。
年纪轻轻的平和公主哪里见过原时安这样的男人?十七八岁的少年,总有几分青涩,不如原时安这么从容周全。因原时安朝野无名,平和公主见他写出一笔好字,又见识广博,顿时觉得他比许多自诩才高的小孔雀们强了不少。
原时安的性子是被生活境遇狠狠打磨过的,丝毫不露锋芒,充满了细致与体贴。
加之这些时日常与谢青鹤相处,跟人说话也不爱掉书袋,讲什么事情都风趣幽默,平和公主岂能不喜欢他?再有救命之恩在前,使平和公主十分怜惜原时安的大好前程毁在了马蹄之下。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原时安长得不丑。固然不能与唐涣、郑玮相比,也称得上周正俊朗。
种种原因让平和公主对原时安爱得死去活来。原时安站不起来的时候,平和公主就嚷嚷着要开府下降,把原时安接进公主府当驸马,要照顾他一辈子“报恩”。皇帝被平和公主吵得头大无比,也不能真的让公主嫁给一个残废,父女俩一直在暗暗较劲。
到后来原时安说是能恢复健康,平和公主心花怒放,皇帝也退了一步,想出降就出降吧!
从头到尾,皇室也没问过原时安的意见。如花似玉的公主真心爱你,不嫌弃你年纪大,不嫌弃你差点残废,跟皇父吵闹也非要嫁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
原时安也确实没什么不满之处。
勋贵之子,能尚公主已经是最顶级的出路。何况,一旦他做了平和公主的驸马,皇帝又怎么会让别人抢了自家外孙的爵位?得了这一门婚事,迁西侯的嗣位已经没悬念了。
贺静跟谢青鹤说完八卦,又来商量未来之事:“先生,我那时候去羊亭县是避祸,现在原兄攀上这么一门婚事……”贺静翘着脚抖了抖,和他自己要尚公主一般得意,“我若是下场也得回原籍。师兄这回若是顺利登第,只怕也要留京授官……要不,先生,咱们干脆一起挪个地儿?”
贺静这样聪明的人,哪里看不出谢青鹤在躲着父母?临县与羊亭县都在江州,实在太近。真要想跑,那就跑远一点。省得每年都要为过年回家的事煎熬。
“二姑姑的营生到京城也更好做。那羊亭县能有几户像样子的人家?阿糜倒是想给二姑姑出一把力,能走动的人家也有限。小姑姑又是纵情山水的性子,佝偻在羊亭能有多少见识?往日急吼吼逃出京去,是怕这家那家来报复——如今原兄攀上这门亲事,可是哪一家都不怕了。”
说来贺静与原时安不过是朋友关系,原时安要尚公主,他就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横,原因不在于驸马的权势有多大,历朝历代,驸马都是清贵之人,皇室不可能叫驸马掌权的。
但是,驸马有很厉害的一点优势,那就是他能轻易将事情上达天听。这就使得无论多有权柄的朝臣都不敢轻易得罪驸马。普通臣子想谒见皇帝有多困难?驸马只要跟公主对上号,公主护夫进宫嘤嘤嘤哭一场,皇帝就全知道了。若是受宠的公主进宫嘤嘤嘤,后果更加可怕。
谢青鹤不大熟悉平和公主,很可能在旧史之中,平和公主已经堕马而死,没什么记载。
平和公主的母妃袁氏则非常出名。这位贵妃出身不高,因美艳宠冠六宫,入宫三年封妃,八年晋贵妃,皇后崔氏无子而妒,被皇帝废黜之后,袁氏以贵妃之名,行皇后之实。袁氏的儿子郇王弱冠之时,皇帝就会将她立为皇后,将她的儿子册为储君。袁氏一直活了八十三岁,当了宠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被称为历史上最有福气的后妃之一。
原时安阴差阳错撞上了这么一位公主,已经预订了下一任皇帝当小舅子,难怪贺静心花怒放。
谢青鹤摇头道:“不急。再看看吧。”
贺静想把原时安、庄彤都把拢在一块,形成以谢青鹤为核心的小团体,谢青鹤就不大想掺和。
不得不承认,贺静却是心思活泛之人。他此前没想过举业入朝,跟着谢青鹤学了一年制文之后,也觉得科举或许不那么艰难。这会儿原时安还未尚主,庄彤也还没拿到进士身份,他自己还是个童生,就已经开始谋划以后在朝堂中守望相助的布局了。
谢青鹤倒也不觉得他好高骛远。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不能图谋?
只是他的算盘打到了谢青鹤的身上,谢青鹤并不想当这个“核心”。
原时安尚主当了驸马,照例只能让朝廷养着,清贵是无比清贵,却不能入朝掌权。庄彤倒是必然入朝,可庄老先生自身也有师门学脉牵连着,庄彤从血脉上就自带派系,哪有那么容易脱身?
贺静想要拉拢原时安和庄彤,就是逼原时安放弃清贵的驸马身份,带着公主府乃至于郇王府一起下场,还得逼着庄彤与庄老先生的学派切割,心甘情愿走进谢青鹤的小圈子里。贺静是不费吹灰之力结了一个绝不会彼此背叛的党社,代价却要谢青鹤去逼着原时安和庄彤付出。
谢青鹤只想教教徒弟赚点束脩,不想掺和庙堂之事。
他纵然想要离开羊亭县,也不会到京城定居,必然是游学四方,求知问道。
所以,这事免谈。
※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悬念。
庄彤与荀勉一同参加了会试,荀勉排名第八,庄彤排在了十一位。
荀勉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蹭着庄彤的课去蒋先生那里做考前突击,给他助益不少,会试上榜就板上钉钉的进士了,殿试不过是排三甲罢了。他扛了一头猪去南北杂货铺,拜谢蒋先生的指点之恩。
谢青鹤也不拘送来的是金山银山还是一头肉猪,高高兴兴地收了礼,祝福这位旁听生殿试顺利。
殿试之前,谢青鹤还是给自己的弟子开了个秘密小灶。
庄彤坐在内室,静静地听着谢青鹤指点:“皇帝少年御极,心气极高,当年也曾想北越眉山,东平诸夷。朝内党争拖垮了丹西银政,下旨诛杀丹西太守燕继隆是皇帝心中极大的隐痛,这事他记了三十年,每每涉及丹西之事,都有朱批痛斥。”
“去岁三月,皇二十七子出生。去岁七月,十八皇女出生。这一年来,皇帝屡次降旨申饬熊阁老,常开大朝会议政,亲自朱批章本,多则数千字,少则百余字。”
说完这些,谢青鹤问道:“你明白了?”
“明白了。”庄彤也怕自己弄错了方向,确认了一遍,“弟子当重拾陛下少年之志。”
谢青鹤点点头。
如今的皇帝完全是一种老房子着火的状态。
他年轻的时候踌躇满志,很想做一番事业,结果被朝堂上的老狐狸们耍得团团转,两党相争,空耗国力,等皇帝学会了如何玩弄朝堂时,他的志气与伟业都已经随着虚耗的国库消失殆尽了。
吃喝玩乐这么多年,皇帝原本已经是老了頽了不想动弹的状态,哪晓得枯木逢春,久久没有动静的后宫居然一连生了两个孩子。皇帝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认为自己重回少年时,连吃喝玩乐躺尸都顾不上了,亲自批阅奏本,从不缺席朝会,还天天按着保守派的熊阁老骂!
可惜,皇帝想要折腾,朝廷诸臣都不想折腾,大家都是养老状态,想要与民休息。
谢青鹤指点庄彤殿试时讨好皇帝,显然是存了投机之意。
这年月讲究言为心声,文人朝臣心里是怎么想的,文章就得这么写,写出来了就要负责,不能出尔反尔,首鼠两端。政治立场是不能轻易转换的。
谢青鹤制文完全就不是这一套。
他教给庄彤的道理是,考试就是考试,当了官之后,具体事情再具体分析。什么事都按照自己写过的文章去处理,半点不知道变通修改,那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啊?
说到底,是你当官的人设重要,还是天下百姓民生重要?
行不行的,先忽悠住皇帝拿到一甲身份,才有后来的为官做宰,称量天下。
庄彤跟着谢青鹤近两年,早就被他洗脑成功。
殿试之时,皇帝果然又提东夷。
庄彤在考前被谢青鹤开小灶,给他找了一堆皇帝年轻时批过的奏折、写过的诗文,要他熟读默背,又把这两年皇帝打鸡血时写下的所有朱批搜罗来,反复研究,把皇帝的心态把握得精准无比。
殿试结束,诸位考官陪同阅卷,庄彤的卷子有媚上之嫌,被考官大为厌弃,放在了二甲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