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整件事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事发之后,幕后主导杀人的余阁老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负责执行命令的靖西侯和熊太守却死了全家——主犯从犯的待遇完全搞颠倒了。
当时谢青鹤就觉得这事肯定有见不得光的内情。
现在鲜于鱼说,靖西侯哄骗蓄养的刺客,谎称自己尊奉圣命,是替皇室豢养私兵。
将两套说辞联想一番,谢青鹤就觉得这里面的事情很值得玩味。
——靖西侯真的是撒谎吗?余阁老已经位极人臣,他有必要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诛杀异见者?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余阁老替皇帝背了锅,靖西侯与熊太守就是兔死狗烹的两条倒霉狗。
谢青鹤看着低头跪着的舒景,心中生起一丝怜惜。
在整个见不得光的事件中,真正倒霉又无辜的,不是余阁老,也不是靖西侯——不管被动还是主动,余阁老和靖西侯都是知情者。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恶事。
唯独被靖西侯用“皇命”“正义”“为国除奸”此等旗号欺哄的刺客,是真正的无辜者。
他们被骗得满手血腥,杀了无数无辜的“十恶不赦之徒”,却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坚持正义,维护律法,守护天下苍生。怪他们不够聪明,怪他们分不清是不是真假衙门?不说余阁老的背后是否又皇帝授意,单说余阁老自己就是权倾朝野的当朝一品,文官中的领袖,不到倒台下野之时,谁敢指责他不存公心、一直都在祸害苍生?
刺客分很多种。有人心怀大义、为家国殉身。也有人视人命如草芥,轻易拿人头换衣食富贵。
若靖西侯豢养的刺客皆是后者,在真相被解开之后,其实也谈不上多么痛苦。对这类人来说,杀人就是杀人,一颗人头换一顿酒肉,杀好人与杀坏人有什么区别?
舒景会感觉到痛苦,为前事耿耿于怀,就证明他不是麻木不仁的杀手。
他穿上夜行衣,怀揣三寸利刃,用十年苦修的技艺取人性命,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做好事。
文官治世,武将戍边,刺客锄奸。谁又不是为国尽忠呢?
——只可惜,走错了门路,被骗上歧途,整个人生都不能再回头。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谢青鹤突然说。
“我常见天生恶徒,不能与人同理共情,生在绮罗丛中,心如禽兽豺狼。将父母兄弟视为鸡鸭犬羊,肆意宰杀,全无顾惜。坏得堂堂正正,坏得理直气壮。睡在尸山血海中,也能心安理得。”
“反倒是读过圣贤书,知道天理公义,发誓锄强扶弱的好人,受人蒙蔽,无意间做下坏事,无须律法惩处,无须受害者报复,光是自责就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所以,俗话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活在世上,总是更艰难一些。”
舒景垂在身侧的手已悄悄藏进了袖口,脑袋深埋不起,上身微微颤抖。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谢青鹤这么富有同情心。
在受害者家属的眼中,在所有坚持公平正义的围观者眼中,是非曲直不能把责任分得那么精细。余阁老该死,靖西侯该死,作为负责执行暗杀命令的刺客,更加该死!
——你说你被骗了?杀人这么大的事啊,你怎么不调查清楚就直接去杀人呢?!
舒景也这么认为。没有调查就遵从上命,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都是他的责任和罪过。
多年以来,舒景始终都沉浸在自责与后悔中,无法自拔。
靖西侯府被抄没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死了。
反抗时被杀,负罪自杀,绝望自杀……唯独舒景一直活着,努力活着,从来没有想过逃跑。
他以罪奴的身份被发卖,辗转在许多家庭中,被人市的官牙锁在牢笼中,严冬之中不给御寒之物,险些冻死在根本困不住他的简陋牢笼里,始终都不曾想过逃离。被谢青鹤买下之后,他心甘情愿地充作奴婢,任凭差遣责罚……一直以来,他都按照朝廷的判罚,充作奴婢,以赎前罪。
那段过去对他来说太过罪恶,无法启齿。他一直避忌着,不肯告诉谢青鹤。
舒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前事曝光之后,谢青鹤非但没有厌恶驱逐他,反而很直白明确地对他表示了同情,认为他是无辜之人,是“好人”。
——坏人不会为自己所做的坏事后悔,只有好人才会为自己的罪过忏悔痛苦。
舒景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无辜者。但是,在整件事里,他是加害者,也是实际上的受害者,他被靖西侯用感情笼络,用大义名分蛊惑,分明想做好事却犯下大罪,葬送了一生。
谢青鹤体谅到他藏得最深的伤痛处时,舒景压抑不住情绪,有一股气在胸臆间涌动。
他一直认为谢青鹤高深莫测、难以亲近,这时候却有些想俯首在年纪轻轻的小主人膝下,掏心掏肺地痛哭一场。近在咫尺的坐榻承足,倒像是天底下最安全温柔的地方。
可惜,谢青鹤还记得舒景收拾蒋二娘的手段,没有多少柔情给他。
表明了自己对舒景过往的态度之后,谢青鹤转头询问鲜于鱼:“朝廷争斗,刺客暗杀,与你有什么关系?”
“十年前,我师父在京城裁决异事。朝堂斗争与他无关,但是,一次争杀中,有人动用了千月祖师钦命传世的法诀,师父受命前往裁判。他……”鲜于鱼沉默一瞬,“他是我师父的记名弟子,资质不足以收入门墙,但是,师父爱重他的人品秉性,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指点陪伴。”
谢青鹤就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鲜于鱼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涉世太深,裁决时动了私心,因此被宗门清理门户。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涉世太深,这一点儿私心只怕都用在了舒景身上。舒景之所以能有这么灵巧敏捷的身手,在谢青鹤眼皮底下出入门户如无人之境,也都仰仗于鲜于鱼师父从前对他的“指点”。
“杀人的是他。”鲜于鱼指向舒景。
“他坚持自己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他又一向嫉恶如仇、是非分明。”
鲜于鱼摊了摊手,面露一丝无奈:“那时候京城附近弊案极多,师父本就很忙碌,又太过信任他。裁决此事时,他辩解了一句,师父不及细查就直接销案了。”
这件事就很乌龙无稽了。
“后来宗门也调查过此事,他确实不知内情。多年以来,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做好事。”
鲜于鱼提起旧事也很唏嘘,言辞间却没有丝毫怪罪舒景的意思:“我师父的事……是师父太过轻信,处事不够仔细。原本他身负裁决之权下山,背后是宗门千年声誉,再三谨慎也不为过。这是师父的职责,与他关系不大。何况,他自己也被骗了,不是存心欺哄。”
“我在京城那么多年,若是真的记恨他,早就去靖西侯府把他杀了。”鲜于鱼说。
换句话说,舒景压根儿没必要避着他。
这句话刺痛了舒景,他低头轻声说:“是奴……小人之心。”
鲜于鱼拍了拍他的肩膀,思忖片刻,说:“其实,我也有些讨厌你。明知道你是师父的记名弟子,这么久了,我也不曾去找过你。你被籍没发卖,去做人家的奴婢,我也不想救你。说到底,我虽不杀你,也乐于见你吃尽人间苦楚,受些凌迟碎剐的折磨。”
舒景对他这番话表现出十二分的理解,他说话的时候,舒景就俯身尽量低头,表示顺从。
——您希望我受苦,我也承认我应该受苦。一切都听您吩咐。
“你该早些来找我。”鲜于鱼说。
“我知道不该怪你,你也无辜。可你确实害了我师父,害了我所有同门师兄弟,我这一口气往哪里出?”鲜于鱼抬起他的脸,看着他削瘦的脸庞,“你找到我,对我说一句,当日是你错了,说一句对不起。我心中多年郁结,耿耿于心,怎么也出不了的那一口气,就彻底没有了。”
舒景被迫抬头也不肯抬眼与他直视,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对不起。”
鲜于鱼竟伸手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师弟。”
舒景一向滑不留手又会装相做戏,居然被鲜于鱼两句话说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满脸苍白仓惶,两只手都握在身侧。能让舒景变得这么脆弱,很显然是因为他俩共同的师父。
鲜于鱼从一开始就在帮着舒景述说前事,帮他给谢青鹤解释来龙去脉。
谢青鹤心想,这俩说不得早就师兄弟相认讲和,抱头痛哭几回了。跑来我面前惺惺作态,还不是想骗我的姐姐?想起舒景对蒋二娘所做的一切,谢青鹤只是冷眼不语。
鲜于鱼继续说道:“真人,他是真的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靖西侯安排他去刺杀素来谨小慎微、两袖清风的太仆寺少卿,他才渐渐起了疑心。开始调查从前杀过的目标。待查实靖西侯一直在哄骗他剪除异己之后,他就一剑刺死了靖西侯……随后投书朝廷,公开此事,才有靖西侯府被抄没,余阁老下野之事。”
照贺静的说法,彻查余阁老蓄养刺客铲除异己的旨意来自皇帝,从头到尾没提过投书之事。
鲜于鱼不可能撒谎。那就是朝廷顾及颜面,将舒景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抹去了。
“真人,”鲜于鱼小心翼翼地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还得我请他喝一杯酒,谢谢他当机立断斩杀旧主,力挽狂澜?”谢青鹤冷笑一声,看着舒景面无血色的脸庞,“你绕这么大一圈,是想娶我的二姐姐?”
鲜于鱼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蒋二娘的事,闻言吃了一惊,愕然去看舒景。
舒景也吃了一惊,一口否认:“奴不敢!绝不敢有此妄念!”
“那你倒是有胆子肆意摆弄磋磨她!买你进门第一天就告诫过你,不许仗着阴私手段耍弄她。你整天搔首弄姿勾引她,因她自己也乐在其中,我是懒得管教你!你就敢欺负她?滚烫的热茶,洇坏的糕点,打乱的摆件,只差一寸总也够不着的衣裳——你厉害啊,就你知道怎么给人添堵?!”
谢青鹤突然发作,声音不过稍微提高,语速稍微加快,屋内的气氛霎时间就变得无比恐怖。
鲜于鱼咽了咽,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事好像很复杂,他不想去顶雷。
舒景被谢青鹤喷了个正脸,原本就苍白无色的脸色更难看了,张了张嘴,竟不敢辩白。这种恐怖的对峙下,他连低头去磕头都不敢,只梗着一口气,无措地看着谢青鹤。
“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撒谎,为什么总也不肯相信任何人。如今倒是知道了原由。你是受过苦训的刺客,撒谎是你的本能,撒谎也不代表你没有真心。你受过靖西侯的诓骗,一辈子葬送在信任二字之上,遇事先存疑复核,不肯与任何人建立信任,我也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余生都无法再轻信——你这些毛病,遇上持身正大之人,都不算毛病。”
“但是,你这么喜欢操控旁人,随随便便就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且心中没有任何歉疚。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你有手段就是你胜人一筹,比你笨的人就活该被你摆弄?”谢青鹤问。
舒景被他狂卷而至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只能仓惶摇头。
谢青鹤将手拍在桌上:“小鱼,傀儡符。”
蒋英洲的皮囊无法修行,谢青鹤画不出傀儡符,只能凭借强大元魂取用已经成型的符咒。
鲜于鱼咽了口口水,飞速瞥了舒景一眼,到底不敢跟谢青鹤多嘴,指尖蕴起真元,在虚空中疾点数次,很快就画了一道傀儡符。谢青鹤指尖一点,那道符倏地飞入舒景眉心。
舒景马上就发现自己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朝着嵌在墙内的圆柱上砰砰撞上去,明知道那是柱子没有出路,就是一门心思非要往上面撞。撞了一次之后,额上就鼓起大包——他就知道,这是惩戒。
他用手段操纵了蒋二娘,主人就用手段操纵他。
舒景放弃了挣扎抵抗,一次次地朝着圆柱去撞,撞得满头大包,头晕目眩。
一片晕眩中,他听见蒋二娘推门进来的声音,很快蒋二娘就小跑到他身边,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小严,小严你怎么这么瘦……你脑袋上怎么这么多包?哎呀!不要撞了!”
蒋二娘又气又急,见舒景不听话,转身去看谢青鹤:“弟,你说句话!这是做什么呀!”
她是得了蒋幼娘的报信才赶来的,早知道舒景跟鲜于鱼一起回家,目光扫过鲜于鱼的时候还有一丝尴尬和心虚——她不知道舒景有什么对不起鲜于鱼的地方,但舒景那么害怕鲜于鱼,她就跟着怕。
谢青鹤指诀轻压,舒景强烈地想要撞墙的念头就熄灭,昏昏沉沉地跟着蒋二娘转身回来。
“这是……怎么了?”蒋二娘低声细语地问。
“二姐姐,我与他还有些事没有说完。恰好小鱼也来了,劳烦你做几样小菜,中午一起吃顿接风宴,有事下午再说,可好?”谢青鹤对姐姐向来温和。
蒋二娘拿帕子擦了擦舒景额上破皮流下来的血,看着他脑袋上鼓起的大包,哽咽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下来。出门之前,又忍不住对谢青鹤说:“这脑袋……若是撞破了,说不得就痴傻了。我给你拿竹尺来好不好?”
谢青鹤训诫舒景本就是替蒋二娘不平,哪晓得就是蒋二娘扑出来替舒景求情。
看着蒋二娘可怜巴巴扶着舒景的模样,他倏地一甩手,舒景就从屋内飞了出去,沉沉摔落院中。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俩人就该天长地久!
第184章 溺杀(30)
不管谢青鹤心里怎么想,鲜于鱼与舒景一齐回了羊亭,家里所有人都很高兴。
第二天,蒋二娘就张罗着搬回街上铺子里住,面上还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谢青鹤解释说:“我不在铺上住,有老主顾或是一早一晚来问事,找不见人,总归是耽误了营生。”
谢青鹤懒得管她。
他原本打算将舒景放在身边约束一二,现在也绝口不提了。
蒋二娘就是那样的脾性,与舒景凑一块,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青鹤去揪住舒景不放有什么用?譬如蚯蚓吃土,屎壳螂吃屎,人都很难理解。可是,造化生物,天性如此,如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