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
这个月都不要洗了?今天才初六!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怎么回事?
不洗澡这事儿,谢青鹤扛不住。素姑天天掉眼泪,谢青鹤也有点扛不住。他原本觉得在前院的日子也还不错,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师父接管陈起的皮囊,现在又觉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谢青鹤开始观察陈起的起居习惯,他年纪小,个儿也矮,目标不大。就算大摇大摆地转到陈起的屋子里,陈起也未必能马上发现他——他也住在正堂,又是名正言顺的少郎主,儿子去亲爹屋子里转一圈怎么啦?爹都没吭声,下人敢反对?
在正堂转了两天之后,下人们都有点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一天陈起从东楼议事归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谢青鹤趁机泄露行藏,让陈起发现坐在屋内翻看竹简的自己。
陈起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哦,我上次把儿子拎前院,跟我一起住了。这都多久了?忘了。
“你学的好规矩。不知道孝敬父母,要晨昏定省服侍身侧吗?”陈起没好气地训斥。
谢青鹤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小一个人儿,衣衫整洁,行至从容,看上去与身边的家什摆设都不能相衬,仿佛白□□里走出的偶像,天仙境中坠落凡尘的仙童,闹得陈起都有点犯嘀咕,老子生得出这么不似人间的种?
谢青鹤也不给他行礼,上前一屁股坐在他的食榻前,讨好地看了他一眼。
陈起有点奇怪。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谢青鹤已经拿起放在铜盘一侧的解肉刀,认认真真地切盘子里的羊肉,切一块吃一块。
“老子问你话,你倒吃上了!”陈起没好气地嘿了一声,却也没有去小儿口中夺食。他累了一天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儿子吃得香,小嘴叭叭地啃带油的羊肉,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看什么呢?再弄把刀来!”陈起吩咐下人。
他的贴身侍从夏赏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也正在熟悉情况,闻言连忙去准备解肉刀。
那边刀子没那么快上来,陈起见儿子吃肉的样子有点馋,谢青鹤切了一块肉给他,他连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接了塞进嘴里,肉汤挂在了胡子上。
谢青鹤有点嫌弃他。
哪晓得陈起是个真糙人,礼贤下士的时候还记得装一装上等人的样子,自己家里就没数了。要不是蛋蛋重伤,他这会儿就能岔着腿坐在榻上吃饭。胡子上沾了点汤?吃完了一起擦。
“再来一块。”陈起催促。
谢青鹤又给他切了一块肉,这回控了控肉汁,不想再拖泥带水。
陈起吃饭不仅拖泥带水,他还吧唧嘴。吧唧吧唧,那叫一个香。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他胡子上的汤把胡须变得一绺一绺,上面还有一点肉渣,随着咀嚼的动作不断抖动。
这是真的很难忍受了。谢青鹤解肉时用刀,并未弄脏双手,这时候也不必洗手。下人在食案上放了擦手的毛巾,他捡起毛巾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给陈起擦了擦胡子。
陈起的表情非常惊讶。
血脉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离得远时没什么感觉,凑近了就会有奇妙的感应。
大凡世家都会蓄养家奴,老子是奴婢,儿女也是天生的奴婢。能说话走路就得学会伺候主人。陈家发家有近百年了,与世家贵族不能相比,陈起也用过小仆儿婢,只觉得小奴婢挺没用,伺候不好。
这会儿是亲儿子给他擦胡子。小胳膊小手拿着毛巾轻轻捋他的胡须,轻柔又利索。
陈起好像被一种奇怪的情绪俘获了,有点感动。
他从前也没怎么认真地看过这个独一的儿子。陈敷没死之前,陈起都在前线带兵打仗,回家的机会很少。陈丛又被姜夫人养得娇惯,六岁都不怎么走路,又吃奶又叫人抱,陈起印象中他就是个奶娃娃,大概还在襁褓里?
陈敷死了之后,陈起倒是在家里住了两年有余。
可是,为了把孝子的名声刷出来,他守在祖坟连家都不肯回,更甭说去后宅看老婆孩子了。
说到底,陈起从没把陈丛放在眼里,这个儿子更像是淫乐后不经意留下的后遗症,不重要,不经意,是圆是扁都不怎么清楚。所以,在遇刺受伤之后,他才能毫不留情地抓了陈丛,要把陈丛杖毙。
谢青鹤保护姜夫人时露出的锋芒刺了陈起一下,他才对这个儿子有了点真切的认知。
如此乱世,孝顺儿子有什么用?张狂忤逆的幼虎乳狼,才能让陈起眼前一亮。
当然,他把儿子带到前院,也不是想要栽培陈丛,纯粹就是想折磨姜夫人和陈丛。慈母失娇儿,必然心痛挂念。这忤逆的小畜生落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可以天天训斥他!出气,泄愤!
——唯一没料到的是,谢青鹤挺会躲。什么晨昏定省,谢青鹤就躲着不肯去。
陈起也没那么多心思跟儿子计较,儿子不来请安,他第一天还嘀咕了一下,第二天就彻底忘了。
在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儿子这回事。
几天时间过去,陈起的愤怒平息了不少,今日又得了一封菩阳来的捷报,所以,他心情特别好。
这种情况下,看见了长得仙童似的儿子,儿子又爱吃肉,跟后宅那一群恨不得喝露水吃香粉的妇人不同,陈起就生了两分好感,这儿子又凑上来给自己擦胡子……这就有点孝子的意思了啊?
谢青鹤给他擦干净胡子,回头继续解肉吃。
陈起这时候觉得儿子特有意思,对他生起了极大的兴趣,开恩似的问道:“你这小儿,这几日躲躲闪闪不来请安,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谢青鹤吃了一口肉,瞥了他一眼:“顽。”
陈起满以为儿子要献殷勤,说自己在读书认字,至不济也可以说点柔软讨好的话,哪晓得儿子这么头铁,直接承认自己在玩儿。他噎了一下,板起脸说:“你这么大人了,岂能天天闲逛?”
谢青鹤问道:“阿父要为儿延请名师,学文习武?”
陈起还真的就被问倒了。在今天之前,儿子对他来说就不存在,哪里想过给儿子开蒙请师父?
他帐下人才济济,多的是能人异士。然而,他看得起的“能人”,都安排在开疆拓土的大业上,哪里抽得开身来教这个无知小子?若是他看不起的“人才”,他又觉得人家不配来教他的儿子。
——这儿子再不值钱,也是他的种。他能打能杀能无视,可不能叫旁人折辱了去。
想了半天,陈起才悻悻地说:“如今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阿父再挑一挑。你不着急,玩着!”
谢青鹤:“……”
都是些什么鬼人!全都不按常理出牌!
谢青鹤向陈起请求拜师,也是临时起意,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话说到这里了,顺口问一问罢了。他如今被困在陈起的院子里,跟后宅不好往来,素姑也出不了门,处境比较艰难。
如果能顺利拜师,那师父就是他的人,现成的臂膀。
就算他年纪小,可陈起伤了蛋蛋不能再生育,光凭“独子”二字,就能让不少人对他死心塌地。
这事不成,谢青鹤也不是很遗憾。说不得师父明天就来接管了陈起的皮囊,整天琢磨讨好陈起或是造反,其实都没什么必要。能在陈起这里解决掉洗澡和素姑流泪的问题,谢青鹤就算功德圆满。
夏赏这时候才把解肉刀送了上来,陈起坐起来,跟儿子一起切肉吃。
父子俩互相不了解,陈起没什么话题,谢青鹤也不想讨好他,两人就一起吃东西,只听见陈起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到半饱,陈起突然发现儿子解肉的手法非常干净优雅,他想起初见姜夫人时,姜夫人那看上去就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衣食起居,问道:“夫人教你吃肉?”
谢青鹤刷刷刷将盘子里的肉解开,撒上一些粗盐——这时候还没有精盐——与陈起换了盘子。
陈起满意地吃儿子“孝敬”的羊肉。
谢青鹤则说:“儿会吃奶,就会吃肉,何用阿母教授?”
陈起想问的是手法,被谢青鹤绕开话题,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儿子的“投诚”之意。
——切肉的手法是细枝末节。人天生就会吃肉,人活着的欲望就是吃肉,谁给他吃肉,他就跟谁。怎么吃,用什么方式吃,重要吗?
这让陈起隐约有了一种压服了姜夫人,从她手里夺走了儿子的刺激感。
有奶就是娘,有肉就是爹。孩子长大了,总要断奶。可人能断了肉吗?跟爹亲才有前途。
陈起非常满意。
姜氏养了几年的孩子,老子几天就笼络住了。因为,老子是他爹!
这一层“父子”关系的意识,悄无声息地深植入陈起的念头中。
若是儿子大了,当爹的理所当然要索取儿子的孝敬,压榨儿子的余力。现在儿子才这么小小的一个,能有什么可图谋压榨的?压着他天天给自己洗胡子吗?正该是老子栽培扶养儿子的时候。
陈起吃了一块切得四四方方的羊肉,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老子给你找。”
谢青鹤指了指桌上的牛骨汤,吩咐夏赏:“切些肉,煮些菜,给我的保姆姑姑送去。”
夏赏点头哈腰,转头去看陈起的脸色。
陈起没好气地说:“小郎君叫你送一锅汤,看我作甚?”
夏赏连忙屈膝谢罪,一一照办。
谢青鹤继续解肉。
陈起回过味来,问道:“这些日子,住在我这里,吃苦头了?”
“儿食府例,得阿父恩养,不算吃苦。譬如东楼贤士,白先生出入有车,家有美妇,行有娇婢,受一等供养。也有儿不认识的先生们,步行出入,勉强糊口。先生们凭才华吃饭,儿凭恩宠吃饭。”谢青鹤说。
陈起不禁哈哈大笑:“你这是说,阿父不疼你了?罢罢,此前确实不曾疼你,你说得有理。”
夏赏才张罗着吩咐下人把汤锅送到素姑处,回来就听见郎主吩咐:“你去告诉陈先义,日后小郎君的吃穿用度都从我这里取用,不必娇惯他,也不要委屈了他。但凡我有的,他都可以有。”
夏赏都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小郎君就把郎主逗得心花怒放,这么喜欢他了?
待夏赏领命离开之后,陈起又问谢青鹤:“你这小儿,既然知道是凭着为父的恩宠吃饭,阿父予你衣食无忧,你又为何不跪拜谢恩、讨好为父?以此博取更多的恩宠?”
谢青鹤反问道:“儿得阿父爱宠,是用屈膝跪拜讨好得来的么?既然不是,何必作态。”
陈起见惯了得赐衣食权力就热泪盈眶、纳头便拜的家臣下人,搁旁人这么自大无礼,他多半也不会很高兴。然而,眼前这个故作老成的小人儿是他的儿子。“儿子”这两个字刻入心尖之后,陈起对谢青鹤的态度看法就不能与普通人类同了——老子的种,就该这么吊!
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镇得住营里的莽夫丘八吗?只会礼仪道德的书生,将得住陈家八万精兵吗?
陈起一掌拍在谢青鹤背心,哈哈笑道:“好,对。是这个道理。小儿,待天气好了,阿父带你去骑马,带你去射箭,去看咱家的兵!你要阿父的恩宠,就好好习武,熟读兵书,随为父上阵杀敌,给你祖父赚个追封来!”
陈家想要问鼎天下的野心,还真是光明磊落半点都不遮掩。
此时秦廷未灭,南边有十三州各自为政,北面也有草原八部虎视眈眈,陈起就敢对儿子说,要给陈敷追封皇帝的事了。
谢青鹤应诺一声,其实挺奇怪的是,他觉得陈起不难相处。
不讨论陈起此人善恶好坏,从这几日的观察和今日相处看来,这个人虽然从来不把小老婆当人,处理军务政务都很清醒理智,对儿子也明显是有寄望的。陈丛认为,他与陈起父子失和,是因为花春刺杀之事连累了生母花氏,他又受了花氏的连累才被父亲厌恶——这明显说不通啊。
花春刺杀之事没能被阻止,若说迁怒连累,陈起也确实想过要杖毙谢青鹤。
但是,冲动之下的恶行被阻止之后,陈起这时候并没有什么“迁怒”的意思。
——难道要等到陈丛长大之后,越来越像花氏,才会被陈起想起来“迁怒”他?
这日过后,谢青鹤就搬到了陈起隔壁的房间居住。
这时候的居所还没有形成四面合围的规制格局,陈起住的地方是整个陈家最高的建筑,底下筑台,方间阔顶,占地颇大,就谢青鹤看来,陈家是有仿照天子宫殿的心思,又没有修得太过露骨。
谢青鹤被拎到前院后,一直与陈起同一屋檐下。若是住厢廊侧房,都要往下一步,不算同住。
只不过前几日住的是对方书册的“库房”,被陈起“恩宠照顾”之后,前院主事就把陈起住处的隔间分给他一间,这地方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推窗就能看见乌岭堆雪的胜景,光照风气都很好,住进来自然更加舒适——连地方也大了不少,素姑有了屏风间隔的小间栖身,还有小茶房能烧水热饭。
谢青鹤强烈要求把小茶房改成澡堂,前院主事二话没说,马上就给小郎君升级了灶台,安排了洗澡盆,并且很客气地赔罪:“早前没想着挖池子,这会儿不好动土。小郎君恕罪。”
谢青鹤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以可以,非常好。”
解决了洗澡的柴火问题,素姑也不再天天掉眼泪了,谢青鹤总算安稳了下来。
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身体素质问题。
陈丛打小体弱,姜夫人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囿于这个时代贵妇们浅显的见识,把陈丛保护得太过头了。六岁的孩子,路都没正经走过几步,稍微疾跑两步就喘气。
民间有个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活在世上的呼吸都是有数的,譬如注定一辈子只能呼吸一百次,若是呼吸短促,没多会儿就得去投胎了,若是呼吸深长,活得肯定比呼吸短促的人长久。
上古修士陨落、民间蒙昧时,很多失去传承的武夫追求长生久视,就拼命抑制自己的呼吸,减缓自己的心跳,创出诸如《僵尸功》《龟息法》等旁门左道。谢青鹤认为此非正道。但是,人若呼吸短促,必然是心肺羸弱,对健康肯定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