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陈纪走了之后,才有下人来给谢青鹤送蜜水点心,常朝就坐在一旁陪他说话。
“适口么?可要添些蜜?府上得了两罐野蜜,尝着倒有菊花香,温水化开微微带着些寒凉,最能去火。”常朝的态度殷勤多了,主动陪着搭腔。
谢青鹤也不爱喝蜜水。只是这年月还不时兴炒茶,没有他喜欢的茶汤饮用。
常朝以为招待不周,忙又吩咐下人:“取酪浆来。”
“不必了。”谢青鹤看着常朝脸上的血痂,突然问:“常先生还不曾娶妻吧?”
常朝被问得莫名其妙:“不曾。”
谢青鹤点点头,又说:“我休息片刻。”
眼见小郎君换了坐姿,盘膝坐在席上,居然就闭上了眼,常朝顿时更懵逼了。
另一边。
常夫人把伏传抱回后宅,仆妇们送来小主子常吃的羊乳羹、南瓜糊,常夫人就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她自己喂儿子吃饭,伏传吃了两口就摇头:“吃过来的。”
常夫人很满意。这证明儿子这几天都没饿着。
“他送你回来,为何不带行李?”常夫人轻声问。
伏传无奈地看着她。
常夫人明白儿子不可能轻易回来,只是心存侥幸才追问了一句。见儿子不说话,她就明白了。
“你说,他与你是旧识,那日走得匆忙,不急细问。隽儿,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常夫人找常朝打听过,儿子与陈丛第一次见面就往人家怀里扑,还乖乖让陈丛抢了跑。若不是她那日踩地上碎石划破了脚,只怕二人第一次见面,儿子就被陈丛抢走了。
伏传不太想提现世的一切。
他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态,就算知道儿子有宿慧,也只想留住此世,上辈子的孩子跟自己没关系。
人每一世都有父母,若是前世的事情说得多了,这一世的父母必然会有失落感,谁又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宛如白纸般单纯的孩子呢?
知子莫若母,他才晃了一下神,常夫人就领会到他的隐瞒之心。
常夫人的情绪有些低落:“他……难道是你的父母长辈?你才那么一心信赖他。”
伏传被她的猜测惊呆了,这当娘亲的吃起醋来,脑洞也很大啊。
不过,对于伏传而言,神仙父母,皆大师兄。常夫人说他一心信赖谢青鹤,宛如婴孩倚赖父母,这种感情倒也不是不准确——只是不那么完整罢了。
“不是的,阿母。他是儿的同门兄长。”伏传不想让常夫人误会,简单解释了一遍。
他的故事没有太多细节,只说从小父母双亡,被大师兄捡到送归师门抚养,所以和大师兄关系非常亲密。
他自述的前世里没有父母存在,常夫人一边怜惜,一边暗暗惊喜。
没有竞争者,儿子完完整整属于自己!而且,前世父母双亡,是不是会更加渴盼父母?常夫人打定主意要给儿子双份的爱护,原本因猜测妄想得到的焦虑已经彻底化作了一片柔情。
听说陈丛对儿子有救命之恩,那就难怪儿子亲近他,愿意跟着陈丛跑了。
常夫人也要斟酌局势。
陈起掌权势不可挡,陈丛又是陈起独一的儿子,跟陈丛搞好关系,自家并不吃亏。
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姜夫人待你好么?”
“与她不在一处。饮食起居皆不须她过问。”伏传的说辞让常夫人更安心了。
她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儿子有宿慧,陈丛岂能没有?
她是儿子的亲娘,陈丛却不是姜夫人亲生。这样想来,姜夫人想要把陈丛养熟,只怕比自己艰难千百倍。凭着儿子与陈丛前世的关系,陈丛肯定是要护着儿子周全——不可能万事听从姜夫人安排。
伏传又跟她解释:“那日回去,丛兄就生病睡了过去。姜夫人来找儿,他不知情。也想过将儿送回家来,风口浪尖不好动作,好在他出入自由,隔几日,儿便回家来给阿母请安。”
常夫人顿时更加高兴:“阿母欢喜。”
“阿母也可以来探望儿。”伏传说。
常夫人隐有为难之色。
伏传察觉到了,还未改口安慰,常夫人又一口答应下来:“好,阿母去探你。”
“阿母有难处?”伏传问。
常夫人明显不大想说,伏传也没有逼问的意思,马上就改了主意,“若是阿母不方便,只管在家等着,儿会常回家来探望。”他拿起碗里的木勺子,说:“一把勺子都没留吗?都送过去了?”
那日伏传走得匆忙,又是姜夫人亲自来抢人,常夫人也没能给他收拾行李。下午素姑吩咐下人到陈纪家来牵羊,问羊乳羹的做法,常夫人就趁势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一并送了过去。
正是害怕陈家的下人不用心,东西用得抛费,常夫人是能送多少送多少,一点儿都没留下。
今天伏传突然回家来,他常用的碗和勺子都送走了,家里反而没有留一件,仆妇们给他送吃食,用的全都是常夫人的器皿,勺子太大,伏传吃着不合适。
常夫人不说收拾行李的这片慈母心,只含笑道:“再给你做,下回来就有了。”
伏传才突然回过味来:“阿母,丛兄那边安排饭食了么?”
常夫人还真被问住了。叫来下女打听,过了一会儿,下女回禀,郎君被气跑了,丢下丛小郎君与九阳先生在堂上发呆,送了些蜜水点心,并没有招待饭食。
常夫人非常意外:“气跑了?”
陈纪是个很体面的人,怎么会把侄儿丢下,自己跑了?
伏传不意外。
他就是故意在大师兄跟前说了陈纪的坏话,大师兄岂能不帮他出气?
陈纪不喜欢有宿慧的孩子,伏传完全可以理解,他也确实没有老老实实给陈纪当儿子。
但是,陈纪先隐瞒了姜夫人抢人的事情,让常夫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次日,陈纪拿常朝的性命逼迫常夫人的嘴脸也委实过于难看。常夫人焦虑地握着双手,双目赤红,呼吸沉重的样子,伏传至今都历历在目,他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忘怀。
想在谢青鹤跟前说陈纪的坏话也很简单,只要把陈纪不喜欢他的事实直言不讳就行了。
“阿母。”伏传去扯常夫人的手指。
常夫人被提醒了一句,吩咐下女:“给丛小郎君置办席面送去,让九阳多陪他喝……吃菜。”
伏传此前也不怎么亲近常夫人,日常只管自己睡觉、修行,常夫人来探望他,他也不理会,任凭常夫人看着他询问保姆他的日常,常夫人对他是有些小心,也不敢经常守着他,问几句就会离开。
被姜夫人横插一杠子被迫分别之后,母子二人倒有了难得珍惜的相处时光。
常夫人不肯带儿子去招待客人,伏传就在她屋里陪她。突然之间有了这么长的时间相处,常夫人竟有些不习惯,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停地问,你饿了么?你渴了么?你有什么想要的?你累不累?是不是该睡午觉了?想不想见你的保姆?……问得伏传哭笑不得。
伏传也不知道跟她一起该做什么。
母子二人相顾无言许久,伏传突然问:“阿母想学神仙术么?”
常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务本求真之术。习之身轻体健,若有机缘,或能长生久视。阿母,想学么?”伏传问。
这个时代的人最是迷信,对鬼神之说笃信不疑,然而,乱世之中,野鬼遍地,邪神辈出,谁也分不清何谓正神,何谓正信。
常夫人当然也迷信神仙,对此深为好奇:“就是吃下一颗药,就飞上天的神仙术么?”
伏传有点被噎住:“那可能……不大行。”
“儿见阿母常在屋中久坐,身滞腿僵,出入皆使仆妇扶持,此非长生之道。神仙术且不说它,儿上呈阿母几个呼吸引导的法门,阿母每日照着比划,先将筋骨舒散开,若是觉得精神好了,食欲渐炙,再说其他。”伏传也不想说得太仔细,什么苦修坚持,以免吓得常夫人打退堂鼓。
反正母子二人相对枯坐无聊,常夫人就跟着儿子学引导术。
入门级的引导术很简单,没什么特别高深怪异无法理解的东西,无非是伸伸手,歪歪脖子,动一动手指头。担心常夫人搞不明白,伏传连呼吸都没配合上,直到常夫人学了个七七八八,天资仿佛也还不错,伏传才一点点教她如何呼吸。
学了半下午引导术,此后又没事做了,伏传开始犯困。
“睡吧。”常夫人并不需要儿子彩衣娱亲,能守在身边就很满足。
仆妇们来帮着铺了床,伏传在家睡得很放心,没多会儿就迷糊了过去,常夫人就守着他身边。
直到傍晚,夕阳西斜时,伏传迷迷糊糊地醒来。常夫人让仆妇端水进来给他洗脸漱口,喂他吃了饭,这才带着他出门去找谢青鹤。
在后宅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常朝都有些担心姐姐会不会把外甥扣下来、不叫陈丛带走了,反倒是谢青鹤饿了就吃,困了就歪席子上睡,还让常朝去给他找了毯子盖着,半点不着急。
见常夫人带着小师弟进门,谢青鹤才起身:“回去了吗?”
伏传点头。
常夫人与常朝把他二人送到门口,见二人登车远去,常夫人仍旧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开。
常朝在她身边轻声说:“丛小郎君颇有魄力决断。”
常夫人并没有把伏传所说的事与弟弟分享,这时候也不会说陈丛是儿子前世的兄长。若陈丛真是六岁孩童,今日风范还值得夸赞,若是活了一世的老者,那又算得了什么?
“阿姊在后宅并不知道。他独自带着隽儿出门,这会儿天都黑下来了,他也半点不担心姜夫人焦急来寻,再生事端。他带出来的几个卫士头领也都安之若素,没有任何人来催促归家。”常朝说。
常夫人听得一愣。这就确实不大寻常了。
姜夫人为什么放任他在外边游荡不管?这群卫士又为什么放心陪着他在外游荡?
姐弟俩说小话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下仆提着灯,陈纪走了出来,皱眉说:“阿常,进来说话。”
常夫人与他冷战了几天,这会儿也不想搭理他,满脸冷峻叫仆妇扶着往回走。
陈纪三两步挤到她身边,低声说:“有事与你商量。”
常夫人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到底还是跟他走了。
※
与常氏姐弟盘算的不同,姜夫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儿子出门去了。
谢青鹤与伏传乘车回家,没有惊动任何人。素姑认为全程有陈利陪同,陈利还纳闷儿今天素姑怎么不去照顾他了——不照顾就不照顾,他也不是非要人照顾,完全不知道素姑认为他出门去了。
回家之后,天已经黑透了。
一无所知的素姑伺候他二人洗浴安置,家里的摆设也都面目一新,所有东西都配上了小号。
小坐席,小饭桌,小枕头,小被子,小马桶……想起这些东西都是小师弟的,谢青鹤就觉得非常可爱。重新回到熟悉环境的伏传也舒了口气。
谢青鹤借口累了要早些休息,打发了素姑,与伏传独处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陈纪。他有些……奇怪。”谢青鹤说。
伏传不大明白:“什么方面的奇怪?”
谢青鹤用手指在身体脑袋上整个转了一圈,说:“都不太对。又看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以他的眼力阅历,若是看不出具体原因,伏传基本上也不可能看出来了。
谢青鹤摇摇头:“不修之身,总要缺几分功力。”
“如今看来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妨害,可我既然看不出端倪,你也要小心些。”谢青鹤叮嘱。
伏传也不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时辰还早,谢青鹤拿了棋盘出来,与伏传消遣两局,便吹灯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