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就是相伴度日。有几十年相伴的默契打底,也解决了伏传的生活用具,再有素姑带着前院一众下女帮忙,日子倒也不怎么难过。
搁上三五日,谢青鹤就带伏传去陈纪家探望常夫人,消磨一天,傍晚才回来。
刚开始都得哄骗素姑,说带着陈利同行。不到谎言被拆穿的时候,陈利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谢青鹤就真的叫上他同行。这样一来,从前的谎言成了过去,也没有人会去翻旧账,查小郎君的行踪。
让谢青鹤觉得很怪异的是,此后他再见陈纪的时候,那种很奇怪的感觉又彻底消失了。
就仿佛曾经有某种让陈纪怪异的特质,在与谢青鹤见面之后就悄悄消失了,让陈纪恢复了正常。
快入冬的时候,陈起派人送来一封信。
陈家上下都很激动。岳西的战事很顺利,整个岳州都要打下来了,所有人都盼着家主凯旋。如今前线没有命令下来,家主给姜夫人的家书很可能会透露点什么消息。
——偷看家主家书、刺探家书内容是绝对不敢,但,若是家主准备回相州过年,家里总要准备迎接吧?只要看陈先义怎么采买安排,就能知道家书内容了,不需要偷看刺探。
谢青鹤和伏传都没当一回事,他俩都知道岳西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陈起不会这么快回来。
陈起遇刺伤了繁衍后嗣的能力,在以家族为核心的军阀势力中,是无法消弭的重大打击。若陈起已经有七八个,哪怕三五个儿子傍身,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偏他只有陈丛一个儿子,若他和陈丛都不小心死了,跟着他提头卖命打天下的底下人怎么办?
恰好他在相州守制两年多,峒湖岳西这一线的兵权,一直被堂兄陈非执掌,在此期间,陈非笼络了不少南线将兵,陈起遇刺之事一出,陈非马上就坐不住了。他要夺权。
陈起伤没好利索就匆匆忙忙去南线掌兵,就是为了去收拾陈非。
岳西收入囊中不是陈起的战略目的,只有陈非死了,陈起才可能回相州。
要到明年夏秋交替之际,陈起才会回来。
既然不关心,谢青鹤也没有带着伏传回后宅去看信。
姜夫人是真的把伏传当玩具,谢青鹤带伏传去给姜夫人请安,姜夫人只差没放个食盆叫伏传趴着边吃边玩了,一来二去,若非必要,谢青鹤也懒得去后宅去犟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日他与伏传在马场遛狗。
狗是从街上狗肉铺里买回来的,狗这种动物聪明忠诚又好养,给口屎就能活,一年能生两胎,长得又快,是相对廉价的肉类来源。很多穷苦人家都会养狗、养鸡,改善生活。
有时候自己养的狗深有感情,不忍杀害,就会把养大的狗卖到狗肉铺,换来豆麦维生。
谢青鹤与伏传路过狗肉铺时,恰好听见这条大黑狗凄厉的叫声,伏传心生不忍,拉着谢青鹤去看,大黑狗就被拴在路边,身边是一口还未煮沸的清水锅。狗通人性,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宰杀下锅,因此发出类似哭泣的凄厉叫声。
看着大黑狗可怜巴巴的双眼,狗眼睛里还真的噙着恐惧与眼泪,伏传便去解了拴狗的绳子。
他与谢青鹤牵走了狗,陈利就跟在后边帮他俩付钱。
从此以后,这条黑狗就与伏传寸步不离,看不见伏传就发出哭泣般的惨叫,伏传只好去扯谢青鹤的袖子,央求大师兄让狗进屋。
看在这条大黑狗肯驮着小师弟到处跑的份上,谢青鹤终于开恩,让素姑在屋里给它放了个垫子。
所以,到了马场消遣,谢青鹤骑马,伏传就骑狗,一马一狗一起跑。
短时急奔,枣红马与大黑狗还真不相上下,刚起跑时,大黑狗甚至能跑得更快。伏传年纪又小,又有修行加持,居然能在大黑狗背上跑得稳稳当当,谢青鹤便遗憾自己还是生得晚了点——谁不想骑狗呢?
两人正在玩闹时,陈先义突然带着几个带甲的卫士匆匆赶到,来人上前施礼:“小郎君安康。”
谢青鹤在马背上收缩着缰绳,看着躬身站在面前的卫士:“你是岳西来送信的信使?阿父有信给我?”
来人躬身道:“郎主有训话,请小郎君下马领训。”
伏传已经从狗背上跳了下来,大黑狗跟着他一起走近。
谢青鹤看着来人沉默片刻,突然问:“若我不下马,你就不训话了?”
来人显然没想过小郎君这么难缠,错愕地抬头看了谢青鹤一眼,说:“小郎君玩笑了,不是仆训话,是仆代郎主训话。还请小郎君下马。”
“你刚从后宅过来?”谢青鹤突然问。
来人更懵了。
谢青鹤弯腰伸手,伏传即刻与他双手交握,熟练地翻上了马背。谢青鹤拉缰转向,轻夹马腹,直接冲着后院方向冲去。大黑狗就跟在枣红马身边,发出寻找猎物时恐吓争抢者的吠叫。
陈先义与陈利皆大惊失色。
陈利即刻翻身上马去追,陈先义则没好气地数落来人:“你与小郎君犟什么嘴?哎呀!”
陈箭也是满脸懵:“这我……我也是……遵命行事。”
谢青鹤策马赶到后宅,直接冲到了姜夫人的正堂门口,又是马又是狗,惊动了所有人。
姜夫人的使女们纷纷出来查看,怕狗的都快吓哭了,躲在屋内不敢出来,不怕狗地则拿了肉来喂,亲昵地拍头顺毛,嘴里叫大黑。
谢青鹤翻身下马,还记得伸手把小师弟接住,二人下马的动作配合得熟练无比,牵着手就往内室跑,一众使女就看见小郎君飞快登上台阶,这台阶对隽郎来说有些太高,也不要人搀扶,那边小郎君在爬□□,隽郎将手在台阶上一层,一个筋斗翻上去,半点没耽搁,使女们都惊呆了。
跨进大门,姜夫人也迎了出来:“我的儿,你可慢着些,莫着急。”
谢青鹤将她上下看了一眼,问道:“阿父来信说什么了?”
姜夫人才知道他为什么来得这么着急,一手将他搂在怀里,又摸了摸伏传的脑袋,说:“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他在千里之外发疯,我就要跟着发疯不成?放心吧。”
谢青鹤固执地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姜夫人神色淡淡地说:“他要把你的妾母都杀干净。”
伏传睁大眼睛。这是什么鬼要求?陈起疯了?
“那您……?”谢青鹤不觉得姜夫人有胆量彻底反抗陈起。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陈起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女婢时,姜夫人没有说话,陈起命人勒死花氏时,姜夫人也没有说话,直到陈起要杀陈丛了,姜夫人才爆发出锋芒,死死护住了陈丛——她的保护,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陈起痛陈厉害,主动放弃伤害陈丛的想法。
说到底,姜夫人在陈起面前也处于弱势,她不会冒险触怒陈起,除非碰到了她的底线。
姜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我把她们都送走了。以免你阿父纠缠不休。”
倚香馆那批女子,除了刺杀陈起的花春被处死之外,其余几十个早就被遣散了。
如今后宅里只有陈起父丧前就养在家里的妾室。这些女人最少也与姜夫人相伴了近三年时间,姜夫人与她们朝夕相处,感情比较深厚。倒是陈起只管睡觉不谈感情,说杀就杀,没有半点怜惜。
姜夫人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他找你麻烦了?”
前院后宅消息不相通,儿子怎么会突然赶来问书信的事?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与隽弟在骑马,阿父的信使非要我下马听训。我便知道不好。所幸阿母这里没有出事。”
姜夫人有些焦虑了:“他要你做什么?”
“不知道。”谢青鹤说。
姜夫人吩咐使女:“去问清楚。”
恰好陈利追到了门外,被姜夫人的下人拦住不许进门,使女说要去问事情,陈利心知这里不好纠缠,又听见屋内没有大动静,便自告奋勇去帮着询问信使。
陈先义正带着陈箭等人往后赵赶,路上与陈利相遇。
陈箭还要犹豫:“郎主说要小郎君跪下听训……”
陈先义一把把他揪进别室,陈利拦住剩下几个信使,不让他们进门:“都是自己人。义哥能害陈箭不成?”与陈箭同行的几个带甲卫士对视一眼,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
屋内。
陈先义卷起手指在陈箭脑门上狠敲两下,压低声音骂道:“这是空的?空的?有回音!”
陈箭缩着脖子:“义哥,义兄……”
“时隔大半年之久,千里之外的郎主突然对后宅夫人与小郎君发作,你就不想一想是哪里出问题了?两边还能是为了什么事情结怨?”陈先义声如蚊蝇,嘴唇几乎凑近了陈箭的耳朵。
陈箭眨眨眼。他脑子不大好,就是体格健壮生性忠诚,也不爱瞎琢磨事情。
“花春!那女刺客绝了郎主的后嗣!当初大夫只说是‘或许’不行,郎主还存着几分期盼。如今突然大发雷霆,那就是确实‘不行’了!这才会将消停了大半年的怒气重新提了起来。”
“你脑袋是不是被狗啃了?郎主与夫人、小郎君发脾气,他是郎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得罪了小郎君,你就说说,你想怎么个死法?”陈先义又狠狠敲他两下。
陈箭并没有搞清楚这几句话里的逻辑,他只听明白了两件事。一,郎主彻底没可能生第二个儿子了。二,小郎君就是郎主唯一的儿子,千万不要得罪他。
陈箭想了想,说:“郎主说,叫小郎君每天抄十卷《石符兵法》,骑射两个时辰,回来要查。”
陈起的“训话”很快就通过陈利,传到了谢青鹤与姜夫人处。
姜夫人怒道:“《石符兵法》八篇总二千余字,每天抄十卷,不必饮食睡眠了么?还要骑射两个时辰,他以为自己在训成丁?!”
谢青鹤安慰她:“阿母,不生气。”
姜夫人狠狠一拍桌,兀自气恨难消。
她身边有几个会认字的使女纷纷献策:“夫人,婢子们都能刻字,各人替小郎君抄上一两遍,数目就对上啦。他日郎主家来,也不是交不上功课,岂有怪罪之理?夫人息怒。”
姜夫人脸色才好了些,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使女们:“总要辛苦你们了。”
陈利也跟着表态:“只说骑射两个时辰,骑在马背上歇着也算骑射,夫人莫急。”
谢青鹤被他们联手作弊的计划闹得哭笑不得,摇头说:“不必如此。我就不听他的吩咐,他能拿我怎么办?反倒是你们牵扯进来,说不得又惹他狂性大发,一个个杖毙。”
谢青鹤说话时声音还带些稚嫩,“杖毙”二字吐出,屋子里都带了些死亡的寒意。
陈起是真的会杀人的。他发起疯来连自己的小老婆都要全部杀光,杀几个奴婢下人岂会手软?
姜夫人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
陈起发疯的时候,曾用拄杖打她,划破了她的脸。
——连她都会被打,何况区区几个奴婢?
第194章 大争(6)
谢青鹤逃不逃课都不是重点。
陈起给他安排的功课都不能一日竞功,信使只能负责传信,无法完成监督。
信使离开之后,谢青鹤是否遵命行事,陈起远在岳西很难遥控。
——这世上也没有真敢把小主子往死里管教的仆婢,陈纪尚且不敢得罪小郎君,何况下人?
而根据陈丛的记忆,陈起从南线返回相州得等到明年夏天了。那时候就算上官时宜还没来,陈起也未必还记得这件事——就陈起那拉垮的记性,前脚把儿子带到前院养着,后脚就能把儿子彻底忘了,真到了明年夏天,他还能不能记得大半年前曾经派信使去给儿子布置功课都不一定。
以谢青鹤想来,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看似被姜夫人做主解决掉的妾母之患。
这是谢青鹤穿上陈丛皮囊、改变旧事之后,发生的第一次严重事故。
在原本的记忆里,陈起泄愤坑杀了倚香馆所有婢妾,又勒死了陈丛的生母花氏,遇刺重伤的仇当场就报了,除了此后“迁怒陈丛”,他再没有因此闹什么幺蛾子。
谢青鹤来的第一天就放走了花氏,又让詹玄机去阻止陈起坑杀倚香馆婢妾,人是如愿救下来了,可陈起受伤受辱的怆痛一直未能发泄平息,终于在今天彻底爆发了出来。
赐死之事跟做功课不同。
杀人不费时,活着和死了的状态也很准确,没有模棱两可、搪塞敷衍的暧昧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