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看一眼就会,没什么意思。”田文撂下弓箭,贱兮兮地问陈利,“开一盅不?”
陈利悻悻地说:“府上赌钱,初犯砍手,再犯砍头。”
田文也不强求,又撵着大黑狗到处跑。
谢青鹤与伏传也不是每天都在马场,他二人若是在屋内玩耍,田文也不打扰,远远看上一眼就离开。若是撞见谢青鹤在写东西,伏传跟在一边收拾墨稿,田文就会厚着脸皮进去。
——他也是在小郎君屋里洗过澡的人,使女们都看过他的蛋蛋,哪还有什么脸皮可言?
造纸坊每个月都会源源不断地为东楼提供粗纸,所谓粗纸,也就是次一等的生宣,同样白皙细腻,吸墨温润,易写易存,裁成同样大小,针线即可装订。东楼已经渐渐习惯了使用粗纸。
谢青鹤算了算时间,知道自己应该赶不上相州打天下的时候。
陈起倒是对他寄予厚望,要他学习骑射,父子俩一起打天下,问题是,等他长大了能上战场了,陈起已经把天下打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陈起也害怕唯一的儿子马失前蹄,根本不肯让陈丛上前线。
谢青鹤面临的麻烦,更多是治理天下。
他给陈起解决了商路问题,又给相州将士献上了麻肤膏与止血膏,再多的事也不能干了。
这些日子以来,谢青鹤一直都在抄录后世的蒙学、训诂学经典,试图给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培养治理天下的人才。
这些经典必要有出处。谢青鹤原本想假托常朝之名,常朝也是挺有名的才子,只是一口气“假托”这么多经典在常朝身上,常朝也有点扛不住。田文非要往前凑,谢青鹤也没客气,墨稿分给田文看,当着田文的面,在稿纸上写了个“田文著”,吓得田文差点跌破下巴。
“这!”田文神情变幻莫测,以他的骄狂,当然不肯枉担虚名。
但是,小郎君明显不方便出面。
看着谢青鹤与坐在他身边小了一号的伏传,田文沉默片刻,说:“三十年后,必要正名。”
谢青鹤从来不曾笼络过田文,田文也从来没有表白过忠心。谢青鹤没有称呼过田文夫子,田文也从来没把谢青鹤当他的学生——从头到尾,谢青鹤也没听过他讲学。
尽管他俩谁都不曾提过,但是,有些事情,原本也不必用嘴说,心里都明白。
柔娘发现,丈夫不再去羊市赌钱,也不再热衷狎妓浪荡,每天都会理正衣冠,香喷喷地出门。
——她怀疑丈夫在外边养了个妇人,将丈夫迷得神魂颠倒,连素日恶习都戒除了。
“文郎为何不将人接回家来?妾岂是善妒之人?她如此德行贤良,竟使文郎回头顾家,经营仕途,妾将她供起来一日三炷香都心甘情愿,只盼着她长命百岁,喜乐康健。快将人接回来吧,如此贤妇,置于外室岂不是太过委屈?”柔娘终于忍不住向田文恳求。
田文冷不丁地被她问了个满头雾水:“谁?接谁?”
“就是那个让文郎不再赌钱狎妓,朝起夜息的好姑娘啊!妾愿以嫁妆做聘,迎她进门。”柔娘大包大揽。公爹都治不住的丈夫,叫个外室治住了,这么厉害的驯夫神器,必须请回家来。
田文回过味来,越想越觉得有趣。
前人不得君王重用,常有闺怨感怀,以深闺妇人自喻,乞求君王垂怜。也有猛人以香草美人比喻君王,赞其芬芳,慕其端庄。他一改常态殷勤蒙学训诂之事,为二十年后治世太平尽心竭力,柔娘就误以为他在外藏了个美娇娘……
“娶不回来。”田文一把将柔娘抱起,笑道,“只能将此生许给她了。”
柔娘大惊失色:“啊?”
第200章 大争(12)
随着岳西安稳,相州的战略重心转向东线,陈起将中军指挥放在了菩阳。
在如此乱世之中,老子通常也没多少功夫教养儿子,年纪大点能自理、能骑马之后,倒是可以放在身边历练调理,年纪太小就只能放在老家大本营,严密地保护起来。
陈起很不吝啬地对陈秀的三个儿子委以重任,事实证明,陈泽临危不惧有将佐之才,陈昰则完全不适合从军,陈秋年纪还小点,看不出太多。明知道陈昰不适合从军,陈起还是强行提拔,每对麾下夸赞,说:“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既得其四,哪里就不适合将率兵卒了?”
为将五德,智为其首。没有打仗的智慧,剩下的信仁勇严都是屁!
陈昰也不是不聪明,他就是不会打仗,天生缺少争胜的这根弦,无法指挥麾下与敌军对抗。类似于这种人,做点写写算算的后勤工作是极好的,偏偏要被抓到军中钻营,这就很痛苦了。
底下人也懒得跟陈起争嘴。反正陈昰年纪不大,打仗时只管一小块,危害不大。
又明年。
陈起在菩阳厉兵秣马,再次攻打恕州。
这是一场硬仗,打得颇为艰苦。陈起自领三万兵马正面攻打恕州,单煦罡率部迂回偷袭闵阳,韩禅奴率部骚扰下陈关,协防东线。计划做得挺好,真打起来就乱成一锅粥。
闵阳李徽特别讲义气,收到恕州芈琬被围的消息就带兵驰援去了,单煦罡扑到闵阳打了个寂寞,这城基本上都空了?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就该趁机把闵阳占了,地盘越多越牛逼不是么?
单煦罡此人的脑回路是划时代的,他压根儿就不在乎一城得失。
发现闵阳城空之后,单煦罡带人进城,把闵阳留守的两千青壮杀了个干干净净,随后把城内能带能抢的粮食都带走了,不能带的直接分发给城中百姓,然后一个人都没留,直接撵到了恕州。
恕州正面战场的陈起正在苦战。
他也没想到李徽的头这么铁,倾巢而出来救援恕州。
卧槽,家不要了吗?芈琬是你亲爹也不至于这么心急火燎来救吧?
原本攻城战就不好打,也就是芈琬与他有旧怨,双方都憋不住想干仗,陈起才能把芈琬的兵马勾引出来。打得正纠结焦灼的时候,李徽的援军到了,陈起是仗着老兵众多、战术娴熟,勉强扎住了阵脚,可这时候打是打不过,退也没法儿退,整个战场几乎就成了绞肉机。
每天到底死了多少人,根本统计不过来,陈起带兵称得上爱兵如子,这时候也不得不派出督战队,一排排砍人才勉强稳住了阵势。
就在这时候,单煦罡撵过来了。
有了单煦罡的兵马从李徽部背后合围,陈起这处早已打得绝望的士卒也精神一振。
不管是闵阳李徽部,或是恕州芈琬部,士兵都不如陈起的兵马训练有素,单煦罡在李徽部背后补刀就像是狼群捕羊,陈起麾下士卒涂着麻肤膏,咬牙切齿地重新上了战场:“入他爷爷,搞!”
恕州城下,尸横遍野。
单煦罡骑快马找到了陈起的军帐,马勒不住奔了出去,他飞身落在陈起身边,屈膝下拜:“大兄!我来迟了!”
陈起扶他起身,哈哈大笑:“不迟,不迟,来得正好!二弟,此战记你首功!”
见单煦罡披头散发,连头盔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陈起把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戴在单煦罡的头上,说:“他日吾得江山,二弟可享半壁!”
单煦罡仿佛没听出这句话的可怕,跟着笑道:“那也不必。大兄赏我良田万顷,美女三千,于愿足矣!”他摸了摸自己去岁在战场上失去的胳膊,憨憨地说,“少了条胳膊,怕是不好娶妇了。”
陈起笑得前仰后合,哐哐拍单煦罡的肩膀,让下人送水来给他解渴。
单煦罡喝水吃饼充饥,并不过问还在厮杀的战场。
他的部下负责收拾李徽部的残兵,攻打恕州城依然是由陈起指挥的部众为主。
战场上有不成文的规矩,恕州城下战况太惨,不必下边请示,这种情况根本不留俘虏,但凡出现在战场上的敌军统统砍杀。也正是因为战场打得太惨,随后赶来的单煦罡部绝不会去主动“帮忙”攻城,摘走正面杀了两天一夜的陈起部的功劳。
没过多久,城墙处响起欢呼声。
马上就有小卒前来回禀:“报,卓用将军麾下首登恕州城楼!”
陈起笑道:“卓用部记首功,皆赏!攀楼勇士若能活着回来,我要亲自见他!”
主将镇在前线现场放赏升官,对部卒的激励效果立竿见影。传令官在城楼下喊话,攀楼的士卒全都跟打了鸡血似地往上爬。各部主官也都有奖励士卒的权力,这个说打完了今晚吃肉,那个说打完了全部发钱,还有将军哈哈大笑,说先爬进城的先抢妇人。
胜利的喜悦夹杂着连日苦战的恐惧与憋屈,恕州城门守兵无人存活,皆被陈军屠杀殆尽。
陈起是个不爱吃亏的脾性。
——他自己被刺客咬掉了蛋蛋,无法再生育,他还觉得自己被独一的儿子欺负了,非要刁难羞辱陈丛,找陈丛出气。
李徽与芈琬联手,把他“计划”好的战场打得乱七八糟,害他伤亡惨重,这口气他能咽得下?
士兵们找到芈琬的时候,芈琬已经自杀了。
芈琬的妻妾儿女亲族都被拉到陈起跟前,芈琬之妻裴氏问道:“我夫与陈君也曾年少同游,那年霜城秋分,妾也曾为陈君亲奉菊花酒。昔日情分,陈君都忘记了么?”
陈起冷笑道:“妾生庶子,哪有资格与嫡妻正室肚子里爬出来的高门嫡子交际?”
这就是陈起与芈琬的旧怨。
陈起从小就帮着陈敷打理军务,寻常嫡子该有的排场,他样样都有,出门交际也从没人把他当不掌权的庶子对待。
芈琬此人自视甚高,与陈起相识之后,觉得陈起人才学识样样都强,开开心心地跟陈起交朋友。交往得深了,难免会讨论到生活中的种种,陈起没有遮掩过自己妾生子的身份,芈琬知道后非常意外,最奇葩的是,他居然就跟陈起绝交了。
陈起这人是那么好欺负的吗?他连无辜的亲儿子都要报复,哪可能放得过芈琬?
不等裴氏再说什么旧情,陈起持长剑亲手刺死了芈琬的五个儿子,包括襁褓中只有八个月大的小婴儿。剩下一堆惊恐无比的女眷,陈起也没有施以仁慈,命令道:“妇人都赏给攻城将士吧。男丁皆斩。”
芈琬的亲族被拖走之后,陈起行走在遍布尸体的战场上,时不时帮自己麾下的士兵拼齐尸身。
单煦罡啃完了手里的饼子,也帮着他一起收拾。
陈起偶尔会叹息一声,指着面色稚嫩的尸体,说:“还是个孩子。这么小,怎么就编到前线队伍来了?”
单煦罡凑过来看了一眼,解释说:“可能是跟着父亲兄弟,想找个照应。一线粮多,二线粮少,也就是贪几口肉吃。”
陈起沉默片刻,说:“岳西安稳了,今年秋天稻麦就有丰收。还不够啊。”
单煦罡笑道:“此战收拾干净,我去把高州打下来。都说高州富庶,遍地鸡鸭麦子,高家粮仓里的存粮多得从门口漏出来,老鼠都大得跟猫儿似的……”他认真地说,“大兄,放心,都能吃饱。”
陈起又高兴了起来,笑道:“你又知道我想打高州了。”
单煦罡哈哈笑道:“谁不想呢?”那可是中原粮仓啊!
正在此时,詹玄机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过来,他不惯骑马,马儿跑得不快,偏偏他又很着急,看上去略微滑稽。眼见着詹玄机翻身下马,陈起还上前扶了一把:“先生小心。”
詹玄机站稳了匆匆叙礼,说道:“郎主,岳西已平,菩阳已下,这时候万万不可再屠城啊!”
陈起打了个哈哈,不大想搭理他。
陈起并没有下达屠城的命令,可是,恕州已破,他也并没有下令整军。
陈起故意纵容士卒在城中厮杀劫掠。原因很简单,此前的二天一夜打得太辛苦了,前所未有的战损与伤亡,恐惧、愤怒、仇恨,全都积攒在士卒心中,不让士卒发泄,就会打击士卒再战的士气,更容易在此后数月中炸营生乱。
士卒们心生仇恨,陈起也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性,他也揣着一肚子怒火,必要屠城发泄。
詹玄机见陈起背身转圈,被陈起这打马虎眼的行径气笑了:“郎主既有王天下之远志,正该视苍生如孺子,爱百姓如手足。今日屠城,他日再谋他处,何人敢开城归顺?郎主莫忘了老家主截杀商贾之前事,今日只图一时快意,他日追悔莫及!”
单煦罡见陈起背过身不肯说话,上前说道:“詹先生这话,某以为说得不公正。漫说郎主没有下令屠城,以某想来,今日郎主就该下屠城令。”
詹玄机怒道:“你又来煽风点火!”
单煦罡打断他的愤怒,说道:“詹先生只说今日屠城,他日守城人不肯开城归降,某以为詹先生说得很没意思。一来今日恕州不曾开城出降,城是麾下孩儿拿血肉填出来的惨胜,先生此来之前,郎主还在为牺牲的将士捡拾骸骨,先生可怜恕州百姓,就不可怜自己将士么?”
詹玄机看了看满地尸骸,一时无语。他也知道这一仗打得太惨烈。
单煦罡又说:“恕州抵抗如此激烈,我军战损如此严重,正该下令屠城,威吓天下!胆敢杀伤我部士卒者,将殁其族,兵灭其家,城灭其百姓!方才是爱护我军士卒的正道。”
詹玄机气道:“百姓何辜?”
单煦罡哪怕没有靠近城墙都知道城内情况,说道:“百姓无辜?在城墙上帮着搬运箭支兵器的是不是城中百姓?帮着恕州守军熬制沸水、收集金汁,残害我军士卒的是不是城中百姓?替受伤的恕州守军包扎伤口、为他们运送吃食的是不是城中百姓?叫嚷着给守城士兵放赏送钱,把女儿嫁给守城士兵的……又是不是城中百姓?——哪一个就无辜了?”
詹玄机阻止陈起屠城是为进一步统治东线诸城的政治考虑,单煦罡则是从军事战略上考虑,二者想法南辕北辙。陈起的立场本就偏向单煦罡,不管詹玄机如何苦口婆心劝他市恩施仁,陈起不是打哈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气得詹玄机拉住他的袖子不放:“郎主!”
“此事不必再议啦。帐中谋士众多,除却姊夫,谁又来劝说此事?可见姊夫无理。”陈起态度很坚持,根本不肯纳谏。又一口一个姊夫,拿感情牌摁住詹玄机,温柔和善地哄着,“前线乱糟糟一片,到处都是死人,姊夫快回去休息吧……”
詹玄机就知道是绝对劝不动了。他生气之余,还有几分失望。
那一夜,恕州城火光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