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詹玄机在军帐之外,站了整整一夜,次日便请辞欲回相州。
很意外的是,陈起并未挽留他,反而把相州的妻儿都托付给他,说:“丛儿年纪也大了,安民写信来说,他那几个夫子都夸他聪颖好学,我那宅子里来的私信却都说他天天逃学。这么下去也不成话。姊夫,你是长辈,是他的姑父,有你教导他上进,我也放心。”
詹玄机心灰意冷,根本不曾踏入鲜血横流的恕州一步,直接在阵前收拾行李,返回相州。
※
相州城中的谢青鹤与伏传还不知道詹玄机归来的消息,他俩正在接待突如其来的常朝。
“舅父突然来,可是有什么事吗?”伏传也没客套,径直问道。
常朝阴沉着脸色,满身压抑,在屋内席上坐了片刻,素姑送来了饮食点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伏传则担心地在他身边坐下,再次问道:“舅父?”
“阿姊暂时搬到了城北的别院居住。”常朝张口就吐出这么一句话,直接就把伏传砸懵了,“我知道你隔三差五就要去探望她,暂时不必往家里去了。你该是不知道城北别院位置所在,若是想去探望她,问我一句,我来引路。”
“阿母为什么要搬到城北别院去住?”伏传想不通这件事,他印象中陈纪与常夫人感情很好。
常朝明显就是来告状的。当然,常夫人离家出走,这事也确实瞒不住。谢青鹤隔几天就会陪伏传回家去探望常夫人,次数之频密,比他俩去后宅探望姜夫人的时候都多一些。
常朝既要告状,又觉得这事不好启齿,是以颇为踌躇。
伏传已经着急了:“舅父,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现在带我去见阿母!”
“你阿父在书房养了两个妖娆美婢,有妊八个月,孩子快生出来了。昨日被你阿母发现了。”常朝说。
伏传听得挺迷惑。与后世不同,这个时候的人真没几个把婢妾放在眼里。如姜夫人这样的世家贵妇,她跟婢妾的关系,比丈夫跟婢妾的关系还好。婢妾生下来的孩子,女主人喜欢就抬举一二——就像是姜夫人对待陈丛一样。女主人若是不喜欢,地位也不比仆婢高多少。
陈纪和书房的婢女有了关系,婢女有孕,常夫人居然这么生气?就……很不合常理。
常夫人不是没儿子,她的儿子陈隽还深得相州之主喜爱,婢生子怎么也不可能抢走属于陈隽的一切,连利益相关都没有了,常夫人这么生气,那就是想要独占陈纪?——可她若是有独占之心,以伏传对他俩感情的了解,她应该对陈纪明示啊,陈纪那么心爱她,怎么会贪图婢女美色呢?
“她发现阿父的婢女有妊,就搬到城北别院?”伏传问。
常朝犹豫了片刻,说:“她把有妊的婢女刺死了。”
伏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刺死了?……那孩子呢?”
听说常夫人一剑刺透了婢女的肚子,一尸两命,现场非常凄惨,常朝也不愿详述,含混了过去:“母亲死了,孩子自然也活不下来。你阿父回家之后,知道婢女丧命,对你阿母施以雷霆之怒,她心中气闷,就带着仆妇们搬到别院去住了。”
伏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过后,他才问道:“舅父来告诉我此事,是想要我做什么?为阿父阿母说和么?”
常朝摇摇头,说:“我此来是想告知你事情真相。以免他日有人传言,说你阿母善妒杀人,连八月胎中的孩子也不放过,你听在耳中,不知内情,便厌恶疏远了她。”
伏传确实非常震惊。
他不会在常朝面前评价常夫人的所作所为,可杀死孕妇之事,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
“隽弟,过来。”谢青鹤招呼了一声。
伏传转身回到谢青鹤身边,谢青鹤让他挨着自己,握住他的手,说:“听舅父细说。”
“发现你有宿慧之后,你阿父就想要另外一个孩子,这事……你应当略有所觉?”常朝问道。
常夫人很努力地想要将陈纪的情绪隔绝开,不让儿子感觉到父亲的冷淡,架不住伏传太过聪明。
伏传知道陈纪想要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他也不在乎陈纪的想法。不说多子多福,在这个孩子常常夭折的时代,多生孩子才能确保血脉绵延下去,姬妾众多的家主很可能有几十个孩子在膝下承欢。
“你不知道的是,你阿母曾要我替她搜罗绝育的汤药。”常朝说。
常朝说常夫人杀了怀孕的婢女,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嫉妒。想要独占丈夫,不许丈夫染指其他女人,不许其他女人生育丈夫的儿女,为此不惜杀人。
常朝说出内情,伏传就彻底震惊了。
常夫人不是嫉妒别的女人抢走了她的丈夫,而是不允许别的孩子抢走她儿子的父亲!
她这份心思藏得如此之深,伏传又随谢青鹤住在陈府,且压根儿就没在意过陈纪的父爱,哪可能察觉到如此细微处?除了曾被他托付寻找绝育药的常朝,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想法。
“那你就给她找了?给她吃了?”伏传艰难地问。
常朝摇头:“虎狼之药伤身,我自然不肯。”
伏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根本就不需要陈纪这个父亲!常夫人却为了他杀死了一个孕妇。这都算什么事?
现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常夫人只管杀人溜号,陈纪那边不知道怎么发怒,事情该怎么收场,伏传也不知道。
常朝坐在堂上也没打算告辞,似乎在等他的表态。
伏传犹豫许久,才慢慢地说:“乱世人命如草,在阿母和舅父的眼中,在这世上所有人的眼中,婢女的命都是主人的,主人喜欢就宠一宠,主人不喜欢就打杀了事……舅父,在我这里,不是这样的。”
“那个女婢,是阿父的奴婢。阿父要她,她不能拒绝。妊娠之事,也不能由她掌控。阿母不希望阿父有其他的孩子,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也勉强可以接受她的‘爱护之意’,但是,她不该去杀没有选择的余地、无法拒绝阿父的婢女。”
“舅父想说,阿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伏传目光静静地停留在常朝的脸上,反问道:“我有宿慧,阿母是知道的。这件事她若来问我,我能理解,能决断,也能措置。她为什么不肯在杀人之前来问问我?问我是否需要她替我杀人。”
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客气,又切要到常朝根本反驳不了。
如果伏传真的是个五岁的孩子,常夫人想要保护他,当然不必和他商量。
可是,伏传不是。
他不仅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常夫人和常朝都知道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就算常夫人认为他需要被保护,这种保护也不应该是单方面的激烈决断——杀人,离家,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问问儿子?
说到这里,局面就僵持了起来。
谢青鹤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却突然问:“舅父看见常夫人杀人了么?”
常朝一愣:“不曾。”
“看见婢女尸身了么?”谢青鹤又问。
常朝被他问得起了疑心,忽地站了起来:“也不曾。阿姊今早差人来唤我,要我替她搬家到城北暂住两日,我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她说将人杀了,姊夫雷霆大怒,并未告诉我尸身在何处——我这就去查清楚!”
常朝匆匆忙忙奔了出去。
伏传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带了些期盼地望着谢青鹤:“大师兄怎么知道这事另有内情?”
谢青鹤将他搂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耳朵,说:“她是你此生的阿母,生辰八字在我手里,占了少说也有七八遍——若是不知道她的根底,哪里敢让你去牵她的裙子?她是个仁善的性子。再愤怒也不至于对着怀胎八月的孕妇动手,等常九阳的消息吧。”
伏传听了谢青鹤的说辞,又紧张了起来:“八字看人总是不大准。我也知道她本性不恶,可她……她真的对我很好。妇人有了孩子,便会生出烈性。我又怕她是为了我才这样……”
谢青鹤安慰道:“我没什么难受的感觉,该是无事。”
伏传苦着脸说:“我感觉很坏啊。起床穿鞋时滑了一下,吃豆粥的时候差点呛着。算黄历今日也不是诸事不宜。怎么就我处处不顺?指不定就是阿母出事了。”
谢青鹤抱着他,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说:“大师兄护着你呢,诸事皆宜,邪祟退散。”
第201章 大争(13)
常朝离开之后就没了消息,伏传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总往门口张望。
谢青鹤见他频频走神,便吩咐素姑替他更衣,又叫陈利牵马到门前,使人随从出门。
两年时间过去,谢青鹤与伏传都长了个子。伏传打小修行,身板本就硬朗,谢青鹤接手了陈丛的皮囊之后,旦夕呼吸养息,时常打拳锻体,加之饮食营养,起居有常,身体长得非常好。
二人牵着手走到门口,谢青鹤很熟练地骑上高头大马,伏传也踩着陈利的胳膊独乘一骑,二人娴熟地控马前行,往城北寻找常夫人的居所。
他们都不知道常夫人住在哪儿,但,住得起砖墙瓦顶高门大舍的人家本也不多,到了城北屋舍齐整的地方,陈利安排卫士下人挨家挨户打听,很快就在邻居的指点下找到了常夫人的别院所在。
陈利上前拍门,让人意外的是,出来开门的居然是陈纪家中的门子老宋。
——老宋出身陈府,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陈纪的老仆,怎么会跟着常夫人来了别院?
“小郎君来了!”老宋非常激动,小心翼翼地迎了伏传进门,“小郎君快去见见夫人吧。”
老宋的眼里只有伏传,谢青鹤被当成空气甩在了一边,一句问候都不曾有,陈利颇为不服。谢青鹤按住陈利的手,示意他不要节外生枝。
伏传闻言匆匆往屋内去寻常夫人,谢青鹤才问老宋:“常九阳来过么?”
老宋提起常朝就生气,答道:“来过一趟,与夫人争执不休,又气冲冲地走了。”
“他可曾交代去哪儿了?”谢青鹤问。
老宋悻悻地说:“平日也不与下人交代去哪儿,何况今日满身脾气?”
不等谢青鹤吩咐,陈利已经会意:“仆马上差人去找。”
平时谢青鹤陪伏传回家探望常夫人,多半是伏传去找常夫人玩耍,他就待在客堂里消遣,很多时候连饭都是自己吃,待到夕阳西下,他才带着小师弟回家。
谢青鹤是很认真地想要培养常夫人与小师弟的母子感情。
——说到底,谢青鹤也不知道母爱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伏传那么依恋刘娘子,他无法把刘娘子给小师弟,只能去寻找其他的替代物,让小师弟聊以慰藉。
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
世人说言传身教,父母的德行劣性都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若伏传是无知稚子,无论常夫人做了什么,孩子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也就不必为母亲的选择负责,在母亲的影响下,他甚至会认同母亲的选择,与母亲同流合污。
可是,伏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伏传与常夫人根本就是两个出身、教养,乃至于时代都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没有一方教养影响另一方的机会,就被生拉硬扯到一起去做至亲母子。在生死大事上,伏传与常夫人的看法做法都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朋友至交可以割袍断义,儿子对母亲能怎么办?
谢青鹤入魔无数次,每次都很清醒。他从来不在入魔世界中寻找任何感情慰藉。
偏偏到了小师弟处,他自以为是对小师弟好,却弄出来今天的尴尬局面。
谢青鹤在陌生的院子里穿行,只管往仆妇扎堆的地方走,很快就找到了常夫人起居的屋子。
伏传已经在屋内坐下了,常夫人还没出来。谢青鹤踱步进门,跨过门槛的时候,仆妇们弯腰扶了他一把,伏传也站了起来,招呼他落座:“丛兄请坐。”
两人安静地坐在一起,没多久,梳妆后的常夫人也出来了。
她面上敷粉,看不出真实脸色,眼眶中的赤红血丝却遮掩不住,由仆妇扶着出来。
伏传这些年常在她膝下玩耍休息,皮囊又出自她的骨血,母子连心,这种血脉上的联系根本不是元魂所能切断。明知道常夫人有杀死孕妇的嫌疑,伏传看见她满布血丝的双眼,还是忍不住上前牵住她的手,问候道:“儿久不在膝下侍奉,阿母玉体康健否?”
常夫人带着些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见伏传没有露出厌恶之色,才缓缓地说:“身上康健没什么病症,昨夜没睡好罢了。”又吩咐身边的仆妇,“都下去吧。”
屋内的仆妇使女都退了出去,常夫人的目光落在谢青鹤身上:“丛郎难得赏脸。”
谢青鹤微微一笑,反正不会避嫌离开。
伏传依着常夫人到席前坐下,就坐在她裙子边上,拉着她的手,低头说:“阿母。”
“九阳去找你了。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常夫人唇上敷了口脂,却不显得清润,很快干涩起来,让她的妆容显得憔悴,“你也不必听他所说。最开始,我与纪郎争执的根源是你,这两年过去了,与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是父母间的事,与你无关。”
常朝去找伏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常夫人杀婢女的事推到伏传身上,谢青鹤就不大高兴。
现在常夫人说话就把伏传摘了出来,谢青鹤才点了点头。夫妻间的事,非要打着孩子当幌子,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去扛天降黑锅,哪里称得上慈爱?——这破事跟小师弟有个屁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