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3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伏传很想知道那婢女究竟死了没有,又不好马上开口问,克制地问道:“儿想知道,阿母此后有何打算?阿父正当壮年,家中婢女无数,他若想要子嗣,阿母还要一个个杀下去么?杀得干净吗?”

  伏传说的道理很简单。

  可是,常夫人在发怒的时候,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也没人敢像伏传这么怼她。

  一针见血的刺激下来,常夫人的呼吸马上变得急促。

  “阿母,杀人不是办法。”伏传扯了扯她的袖子,“阿母一片冰心,何必为他蒙尘?”

  常夫人端坐不动,呼吸又沉了下去。

  她的情绪变化如此明显,伏传和谢青鹤都看出了她的软弱。伏传只管用小手扒拉她的手背,微不可闻地安抚着她,没多久,常夫人就向儿子缴械投降了:“原本想要刺死她。剑尖抵着她的肚皮,突然想起她也是父精母血所出,辛辛苦苦长到了这般年岁,出落得这般花样美貌……手就软了。”

  伏传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摔了个粉碎,没有杀人就好:“人呢?”

  “藏起来了。”常夫人不肯交代下落,“我是不忍杀她,可也不能让她在家里生下孩子,叫陈纪手舞足蹈喜得麟儿。他敢背着我养妇私生,我就敢把他的孽种都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一辈子不与他相见!”

  伏传真不能理解常夫人对陈纪的感情,问道:“那又何必呢?鸳盟佳偶两厢情愿是人间美事,若成怨偶互相猜忌折磨又是何必?阿母尚有大好年华,为何要将余生都与他的私生子纠缠不清?”

  这番话把常夫人都听呆了。

  这年月妇人离婚归家的不在少数,在夫家受了委屈,并不是非得忍气吞声,离婚就离婚。

  但是,哪有儿子劝亲妈离婚的?有亲妈在家里主持中馈,周转家族资源,自然会偏向自己。一旦亲妈愤而离婚,父亲肯定会另聘新妇,在后妈手底下讨生活可不容易,上古三皇何等牛人,不也被后妈虐得写史书哭诉了几千年么?

  伏传在现世就受了紫竹山庄几个小朋友的熏陶,把婚姻情爱之事分得一清二楚。

  “阿母计较的若是与阿父的一段深情,说是情深义重,夫妻之间连说话尊重都做不到,阿母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阿母计较的若是与阿父的这桩婚事,您是正室夫人,且有嫡子傍身,他日伯父登基,大兄嗣位,家里一根茅草都得交到我手里,您又何必与无枝可依的婢妾计较?”

  论感情,陈纪背着常夫人养私生子,昔日深情已经破灭了。论利益,常夫人有伏传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何况还有陈起与陈丛两位强援在外,陈纪名下的财产和地位,根本就不是陈纪说了算。

  ——不管是感情还是利益,常夫人都没有为此犯险献身的必要。

  “阿母,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必挂念它。原本在握的东西,也不必担心被人夺走。”

  伏传坐在常夫人的跟前,说:“有我呢。”

  常夫人烦躁纠结了两年,一直在与陈纪的旧情中挣扎沉沦。这会儿被伏传快刀斩乱麻,直接戳破了她的臆想,逼她面对夫妻情灭的事实,她才突然脚踏实地,拨云见日。

  不管陈纪怎么哄她,怎么花言巧语地骗她,书房里大着肚子的婢女总不是假的吧?

  如儿子所说,夫妻间连说话与尊重都做不到,哪还有什么感情可言?私生子都睡出来了,还鸳盟佳偶呢!你家鸳带着两个鸯划水呢?!换老婆不也得一个一个来吗?

  “我可以告诉你,那婢子被我藏在哪儿了。不过。”常夫人看向谢青鹤,“孩子落地,你要把他抱给姜夫人,叫姜夫人扶养。”

  谢青鹤正在点头看戏,冷不丁一口锅甩到了他的头上,他想了想,居然同意了。

  反正姜夫人那儿都快成苗苗山居了,陈起在外边打天下,不收俘虏还好,收了俘虏就往家里送孩子,这个降将的老婆孩子,叫姜夫人代为扶养,那个降将的老母孙儿,叫姜夫人代为照顾……

  也不差这一个。

第202章 大争(14)

  三两句话就把常夫人劝得回心转意,伏传自己也很错愕。

  以伏传的经验见识来看,大凡耽于情爱的妇人,很少能保持清醒,不管是谁去苦口婆心劝说,效果都不好。他对常夫人的劝说纯是尽人事,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

  哪晓得在常夫人的心目中,他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影响力,坐下没说两句话,常夫人就妥协了。

  ——在这个人尽可夫的时代,妇人尚且不肯对丈夫言听计从,自然也没有依从儿子的规训。

  常夫人明知道伏传有宿慧,却依然深信伏传绝不会哄骗祸害她,她很认真地珍惜着十月怀胎的母子之情,把伏传当作此世血脉相连不可割舍的亲人。伏传劝说她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且给予了绝对的信任与尊重。

  伏传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谢青鹤坐席的方向。

  谢青鹤秒懂,帮着开口询问:“我这就让人去接,直接送到阿母处。听说是个怀胎八月的妇人,受惊早产也未可知,尽早安置下来,恐防意外。”

  这话伏传不敢去问常夫人。似常夫人这样的聪明人,不管伏传的措辞多么小心谨慎,只要他试探着说要接人,常夫人马上就会知道他在怀疑自己苛待孕妇。

  偏偏那婢女的处境也不可能很好。就算常夫人没有苛待她,她昨日遭逢剧变,差点被主母一剑刺死,随后又被挪到别处前途未知,连番折腾下来,又惊又吓,常夫人更不可能使下人高床软枕地伺候着她,身子稍微弱一些的妇人,只怕就要出意外了。

  伏传很想马上把婢女接回来,又不敢开口去问,只能请谢青鹤出面询问。

  好在他二人默契太好,常夫人见伏传转身,只以为他是习惯性地询问师兄对此事的看法,谢青鹤接上来的话也很正常,常夫人说道:“人在城郊农家,我让雁姑引路。”

  谢青鹤亲自出门交代陈利跟着去找人:“找到直接送到阿母处,找个婆子看看。”

  常夫人的仆妇雁姑看着腰肢纤细、行止妖娆,陈利面露难色,本想把她抱上马背,哪晓得雁姑玉足纤纤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轻盈地跃了上去,控马执缰的手法甚为熟稔。陈利匆忙交代下人去把寻找常朝的人马唤回来,他自己则上马跟在雁姑背后,带了四个卫士去找人,马蹄声洒了一地。

  谢青鹤与伏传已经来了常夫人的别院,解决了婢女生死之谜,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

  伏传问道:“阿母此后有何打算?是住在这里,还是要搬回去?”

  常夫人赤红的眼中多了几丝茫然:“我还要再想一想。”

  伏传此前也没处理过这种奇葩的“家务”,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常夫人,思来想去,脑子里都是大师兄哄自己说过的话,这会儿比着一句一句笨拙地劝:“不管阿母如何想,如何做,只管告诉儿,儿都是护着阿母的。”

  常夫人摇头道:“这是我与他的事,不与你相干。你从前不知道,以后也不必管。”

  谢青鹤见他母子二人说话干巴巴的,似乎是顾忌着自己的存在,便站了起来:“叔母与隽弟叙话,我去外边散散——来时看外边景色还不错。”

  常夫人客气地说:“背后花园里该是养着几只珍禽,小郎君若好奇,倒也值得一看。”

  谢青鹤很识趣地转了出去。

  常夫人的仆妇还真来领路,要带他去看花园里的奇鸟。

  谢青鹤出来也没什么事做,就跟着仆妇穿过两道短廊,移步东北角的小花园,花草养得倒是茂盛,另还有一对毛都快被拔秃了的孔雀,见人就往草丛里钻。

  “……就生拔?”谢青鹤问。

  仆妇觉得谢青鹤问得很奇怪:“好叫小郎君知道,取这珍禽尾羽不损伤性命,都是生拔。”

  谢青鹤拿了些豆子洒在地上,孔雀也不肯出来吃。隔着葱葱郁郁的草丛,他与孔雀对视片刻,起身退了两步,转身离开:“禽鸟的羽毛随四季更替更换,尾羽每年都会掉几次,不必生拔。”

  仆妇解释说:“掉下来的羽毛不如拔下来的羽毛鲜亮好看。”

  谢青鹤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到小花园里。

  仆妇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兔起鹘落间,谢青鹤已经从草丛里精准地抱住了两只孔雀。

  ——孔雀如此骄傲的禽鸟,此时却像是温顺的鹌鹑,被谢青鹤抓在手里,一动不敢动。谢青鹤的手覆盖在孔雀羽毛凋残的身躯上,也感觉不到绒毛与肌理间活泼的命源,这两只孔雀身躯微暖,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仆妇问道:“小郎君可要拔几根羽毛插瓶么?”

  谢青鹤左右开弓抱着两只孔雀,说:“我要这两只鸟。你去告诉你家夫人,日后你家再有什么珍禽飞鸟,全都送到我那里,一只也不许留。我都要了。”

  仆妇有些惊讶,又习惯了贵人们蛮横无理的要求,垂首恭敬地答应:“是。”

  小郎君要抢夫人的鸟,她区区一个下仆,轮得着她着急?

  谢青鹤元魂雄浑璀璨无比,鬼魂与动物都能感觉到他元魂所带来的威压,也都会在威压之下生出崇敬依赖之心。两只孔雀被他抱在怀里没多久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乖乖贴着他的胸肋一动不动。

  这两只孔雀实在有些脏,谢青鹤抱得挺嫌弃。

  他正在琢磨给孔雀洗澡会不会洗死收场,前院已经发生了变故,传来哭泣争吵声。

  院子里停着一辆简陋的牛车,车上只覆着布帐,里面有一道身影在瑟瑟发抖,鲜血顺着车辕滴滴答答掉下来,谢青鹤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功夫,这辆车居然就在地上落下了一大滩血渍。

  谢青鹤在隐藏身份与救人之间只犹豫了一瞬,即刻小跑上前。

  “大师兄!”伏传已经在牛车的布帐里了,衣摆已经被鲜血打湿,满手都是血,“止不住血!”

  牛车上躺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年轻女子,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掏出来了。

  看这血流成河的现场,谢青鹤就知道替孕妇开腹的不是小师弟。

  伏传在前世入魔时被狠狠敲打过医术,和落入不修之体的谢青鹤不同,伏传落地修行至今愈五年,真元已经颇具规模,在有合适刀具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做到替人开腹缝好肠子再塞回去。

  但是,眼前这一片混乱的剖腹现场,不像是救人,更像是杀人。

  ——这凶残的刀口对母体没有一丝怜悯,只怕也没有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

  谢青鹤近前摸了摸伤者的颈项,脉搏若有如无,眼神也在涣散。出门在外,没有带麻肤膏、止血膏,他与伏传这些年又很消停,没有想过悬壶济世,当然也没有去弄针具道具。

  没有刀具,没有药物,只有伏传一身真元,面对着马上就要断气的妇人,怎么救?!

  谢青鹤刚才抱过孔雀,坐在一边问道:“伤处。”

  伏传已经看过一遍了,用手在伤者肚皮上横着一下,竖着两下:“肠子,胃,还有一点肝……都切开了。里面一塌糊涂。”

  谢青鹤摇头:“救不了。”

  不等伏传再说,他跳下牛车,问道:“孩子呢?”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倒霉的孩子就被扔在地上,浑身粪便鲜血,一声不吭,似乎已经死了。

  谢青鹤还记得自己抱过孔雀,猛地一踢牛车:“伏……隽弟!”

  伏传满身是血跟着跳下牛车,大约是在血泊中待的时间颇长,他的小裤子被湿透了,顺着裤管滴答滴答淌血。他也才发现婴儿被扔在了地上,顾不上找人问罪,先去把扑在石板地上的小婴儿轻轻拿在手里——不足月的婴儿本就娇小,被强行从母体中剖出,更是孱弱娇嫩无比。

  伏传也才五岁出头,将这个小婴儿放在手里,依然有一种拿着玩偶的感觉。

  “大、大兄,他是被剖出母体时割坏了脸——没有伤着颅骨。”伏传慌忙替婴儿检查了一遍,“他还有救!”

  此言一出,正在对吼狂飙的陈纪、常夫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转回来。

  常朝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进来:“沸汤来了!”

  谢青鹤火速脱了外袍,先用冷水冲洗手与胳膊,此时尚且没有烈酒,伏传一只手抱着重伤的婴儿,一手捏诀念咒用真元除去谢青鹤周身邪祟。整个院子里的仆妇、卫士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谢青鹤与伏传配合动作。

  直到伏传念咒结束,谢青鹤才接过他手里的婴儿,小心仔细地重新捏了一遍。

  捏完之后,他又把婴儿还给伏传。

  “中枢二,大椎四,灵台二……”谢青鹤飞快地念着一个个穴位,伏传的手指就跟着在婴儿身上疾点,轻重力道完全照着谢青鹤给的数字施为。

  督脉在阳,任脉在阴,伏传的手指在婴儿背上捏完之后,谢青鹤又开始点任脉上的要穴。

  翻来翻去捏了一通,那被划破额头、脸颊、鼻子,看上去已经被看似的孱弱婴孩,突然从满是胎便、鲜血的嘴里吐出紫黑色的秽物,伏传用手指拼命帮他擦干净,那孩子才虚弱地哭了两声。

  “活了。”伏传左手拿着那小婴孩,手心就抵在孩子的命门上,汩汩不停地给着真元。

  只有他与谢青鹤才知道这个孩子救得何等凶险。但凡他俩慢上一步,或是伏传打穴的时候有一丁点儿行差踏错,这孩子就不是口吐秽物,而是七窍流血,必死无疑。

  “将他灵台蒙了。”谢青鹤凑近伏传耳边,轻声指点了两句法门。

  手里没有麻肤膏,这么小的孩童根本承受不住脸上被划破的粗劣伤口,这会儿是救活了,命源一弱,光是疼痛就能要了这个早产婴儿的小命。好在修行之人,也不是非得借助药物。

  伏传听着他的指点咽息提气,用送入婴儿体内的真元直接懵逼了孩子的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