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4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这时候常朝捧着灯烛进来,屋内多了一抹暖黄的光芒。

  谢青鹤动手将长几撇到一边,依着姜夫人的身边坐下,姜夫人就用她宽大的裙摆盖住谢青鹤的膝盖,又吩咐常朝:“把火盆挪到小郎君身边。”

  常朝挪火盆挪得明显夹带私货,那火盆看似离谢青鹤近了一分,实际离常夫人更近两分。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他的偏心,姜夫人和谢青鹤都没当一回事,常夫人哭笑不得。

  “我本不该叫你这么为难。”姜夫人说。

  谢青鹤并不清楚姜夫人的心思,这会儿也没说话,静静听着。

  “从我出生之始,懂事之初,就为我的门第姓氏所骄傲。我是家中长女,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精擅六艺。我也知道,在某个好日子,我会披上嫁衣,带上家族的善意,去与身份地位足以与我匹配的君子举行婚礼,此后绵延子嗣,做母亲,做祖母,终此一生。”

  “只是阿母的婚事,一开始就没弄对。”姜夫人没有细说她被陈家逼婚抢亲的往事。

  “我五岁的时候,茜姑就被送到了我的身边。我与她一起长大,她照顾我的一切,知悉我的一切,我不知道我身上有几颗痣,她知道,我不知道我几时开始发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我父派来相州的死间,她知道,我不知道。”

  “我的使女,我的仆妇,我的女护卫……我以为她们都听我的命令,敬爱我,尊重我,服从我。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们不听我的话,她们听茜姑的话,听我父的话。”

  “茜姑教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姜夫人突然将长几掀翻,上面的饮食灯台都在瞬间被打翻在地,囫囵滚了一地。

  “我十岁便读《左传》,岂不知道人尽可夫的道理?!当日兵临城下,舍我全家,阴谋奸细于我身周,整整十二年!从未对我泄露一句真相!直至失风之时,只管对我说‘人尽可夫’——如此亲族父母,与禽兽何异?!我便只有这一个父亲,还得替他死几次?!”姜夫人怒道。

  “丛儿,阿母不甘心啊!”姜夫人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仿佛燃着两团怒火。

  谢青鹤听明白了。

  他不觉得姜夫人在哄骗自己,以姜夫人的聪明,她要当奸细,哪可能当得这么被动失败?

  陈起也不是吃素的。若姜家将奸细放在他的身边,他哪可能让姜夫人安安稳稳活到今天?所以姜家送了奸细到姜夫人身边,却不让姜夫人知道出间之事,所有的密谋都着落在了茜姑身上。

  姜夫人的痛苦之处也在于此。

  茜姑出事,就是姜家支使,这一点是洗不清楚的。

  今天弄出这么大的事,很大可能并不是姜家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而是姜家想要废了姜夫人。

  这事办得非常脏。正面战场上干不过陈起,就从相州想办法。能干掉詹玄机最好,干不掉詹玄机就让姜夫人以奸细的身份死去。反正不能让陈起好过。

  ——谁都没想过真正偷走相州。哪怕短暂地占领了相州,一块飞地谁又能守得住?

  所以,姜夫人愤怒、痛苦,不甘心。

  但是,她唯一的生路,就只有眼前这个不足九岁的庶子,陈丛。

  “只要阿母不是姜家的奸细。只要阿母还想做陈家的主母。”谢青鹤对此没什么犹豫,“儿自当赴汤蹈火,周全此事。阿母放宽心。”

  姜夫人和常夫人都很意外。她俩商量的事情,是顺利逃出去,最好能带上两个儿子。

  姜夫人觉得带走陈丛绝不可能。常夫人却知道谢青鹤与伏传都是带有宿慧之人,俩儿子是不可能分开的,她要跟着姜夫人一起逃跑,肯定要带上亲儿子,带走了亲儿子,侄儿不跟着来了?

  哪晓得谢青鹤的口气这么大。他居然觉得他兜得住这件事?

  茜姑派人去偷城,派人去偷袭东楼,事情板上钉钉,任谁都无法否认。

  就算姜夫人说她不知情,她不是间谍,谁肯信呢?现在茜姑死了,所有效忠姜家的奸细也都被常朝杀光了,只剩下姜夫人一张嘴,她的证词能有几分可信度?陈起再好脾气也容不下这样的妻子吧?何况陈起的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好。

  “宽心。”谢青鹤再次肯定。

  小郎君往后宅走了一趟,整个相州的紧张状态都解除了,府卫也顺利进了后宅。

  府卫从后宅来搬出近六十具尸体,加上死在东楼的那批女护卫,姜夫人身边的仆妇使女几乎都死光了,也不见姜夫人有丝毫动容。谢青鹤让姜夫人暂时挪到他的住处安置,说是他的地方,他就住在陈起的院子里,姜夫人是陈起明媒正娶的妻室,当然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直接住进了陈起寝室。

  姜夫人是奸细的嫌疑太大,谢青鹤这么安排,陈先义不敢吭气,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能答应。

  谢青鹤先后跑了两个地方,把田安民和詹玄机都通知到了:“此事我亲往恕州上禀阿父。阿母住在相州,心腹侍女仆妇都死光了,又有府卫时刻保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要亲自去找陈起求情,只求相州方面照顾好姜夫人,别让姜夫人出事。

  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想得罪他,也根本拦不住他,只好答应下来。

  谢青鹤仍旧不放心,把伏传留在了相州,叮嘱道:“别人都靠不住,但凡有利可图,不管是田先生还是姑父,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阿母。你这些日子就住在阿母与常夫人附近,若事情不妙,只管带着她们逃出去——常九阳和许章先生都是可信的。”

  伏传点点头,也有些担心谢青鹤:“我只怕他们在路上截杀你。”

  谢青鹤摸摸他的脸蛋,说:“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来呢。”

  伏传听得一愣,突然明白大师兄说的是久久不至的师父,不禁好笑:“这也拿来开玩笑啊。”有忍不住说,“若是师父来了,这事哪有那么麻烦,写一封信给师父就解决了,还要大师兄长途跋涉去找他求情……大师兄,你打算怎么求阿父啊?”

  “陈起这样的人吧,越求他,他越来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哀求,“我打算去骂他。”

  伏传艰难地咽了咽:“大师兄威武。”

  这是万万没想到啊。

第215章 大争(27)

  谢青鹤孤身前往恕州,相州派了二千甲士随行,陈利贴身保护。

  当初陈起故意刻薄谢青鹤,要谢青鹤闭门读书,把原本拨给谢青鹤学习骑射的师傅陈利转给了伏传,也就是说,现在陈利其实是伏传的下人。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想过叫陈利随行——从相州到恕州一路上都是陈家的地盘,沿途都有陈家兵马驻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陈利主动请缨随行保护,到底还是把陈起临走时的命令抖了出来:“郎主临行时特命仆保护好小郎君,仆万死不辞。”

  谢青鹤知道陈起是个牵住不走打着倒退的奇葩脾气,闻言还是被陈起的幼稚作为气笑了。

  表面上把陈丛的师傅给了陈隽,私底下又训诫陈利,告诉他陈丛才是唯一必须保护好的小主子——这亲爹真的是当成了神经病,难怪活生生把陈丛逼疯了。

  谢青鹤去恕州是找陈起替姜夫人请命求情,路上也不耽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二千人的队伍沿途奔驰,流民马匪都闻风躲避。伏传担心有人前来刺杀谢青鹤,事实证明这事执行起来也不容易。谢青鹤带的人多,想要冲撞二千人的骑兵队伍,起码得有数百敢死之人。沿途都是陈家势力所辖,几百个人呼啸来去哪可能不被发现?

  时值冬日,天寒地冻,不少地方都积上了雪,骑兵单独带的豆料完全不够马吃。

  谢青鹤势必要选择在沿途补给,地方上驻扎的官员则免不了要招待小郎君吃顿饭,安歇一夜。

  谢青鹤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遇上献殷勤开宴席招待他的“叔辈”们也罢了,好酒好菜只管受用,年纪小倒也没有人给他送美女,只是给他塞了不少奢侈玩意儿,一心一意讨好他。

  也架不住有那脾气古怪的将领,为了显示自身品性清高,故意用清汤寡水打发他。

  谢青鹤也不生气。只要食物干净,住处暖和,能把随行甲士的草料饮食都补给上,他也不在乎对方怎么招待自己。忙着去恕州骂陈起呢,哪有空跟“驿站”纠缠不清?

  一路上披星戴月策马前行,也花了足足二十余天,才从相州赶到了恕州城。

  陈起已经不在恕州了。

  他带兵去了青州。

  在恕州驻守的主将是单煦罡,他也身负重任,要帮着陈起策应北面三州,以防陈起打青州时腹背受敌。听说小郎君千里迢迢赶来,单煦罡专门从二十里外的营地赶回来,问道:“小郎君呢?”

  谢青鹤正在恕州府衙的前堂里烤火,陈利给他弄了几个山药,他就放在火盆边捂着。

  这会儿山药已经烤熟了,散发出熟食的香气,谢青鹤用牵马的厚皮手套垫着滚烫的山药,正在剥皮。陈利只怕烫着他想要帮忙,哪晓得谢青鹤戴着粗厚的手套也非常灵巧,很快就把山药剥了出来。

  单煦罡进门的时候,恰好看见谢青鹤低头吃山药。

  赶了快一个月的路,谢青鹤这会儿也是风尘仆仆,看上去比较狼狈。他的冬衣沾了些泥水和化开的雪,山药皮更是被炭火烘得焦黑一团,唯独剥出来的山药肉莹白暖黄。

  没有食案,没有盘盏。

  风尘仆仆的少年歪着头剥山药吃,居然吃出了一种神仙宴席的味道。

  ——单煦罡只见过襁褓中的陈丛,突然看见这么大一个能跑会跳、能从相州千里迢迢赶来恕州的小郎君,他竟有些沧桑之感。

  “小郎君。”单煦罡上前打招呼。

  谢青鹤也才注意到他。单煦罡在攻打菩阳时丢了一条胳膊,只剩下一只手。除了这一点缺憾,他就是各类史稿传奇中记载的最标准的武将形象,身材高大,体格彪悍,满脸英气勃勃。

  谢青鹤起身看了他片刻。

  单煦罡有些拿不住谢青鹤的态度,皱眉思忖:难道这小屁孩是在等我给他见礼?

  若陈起有二十个儿子,单煦罡当然不会把陈丛放在眼里。可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恕州之战,单煦罡再建奇功,陈起拍着他的肩膀说要给他半壁江山,单煦罡心里不是不震动——天下还没彻底打下来,单煦罡就在想退路了。

  没等单煦罡想太多,谢青鹤已经主动上前见礼:“儿拜见单父。”

  单煦罡是陈起的义弟,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数,谢青鹤尊称一声叔父是完全合理的。

  单煦罡连忙把谢青鹤扶了起来,一只手就把他扛在了肩上,亲昵地说:“好儿子,叔父上回见你,是吃你的满月酒。你才这么大!”他只有一只手,扛住了谢青鹤就没办法比划,只好敷衍地意思了一下。

  谢青鹤不大喜欢被人这么扛着,才微微皱眉,单煦罡已经察觉到他的不适,把他扛进大堂之后,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问道:“早几日我就接了军报,说你往恕州来了。大兄如今在青州前线,一时回不来,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叔父替你参详一二?”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此人看似粗犷豪爽,心思可谓细密,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

  在原本的历史上,单煦罡在菩阳战死之后,他的副手安莹迅速出头,成为陈起打天下的左膀右臂,也正是这个期间,常朝选择从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斩获功绩,很快就成为陈起的心腹将领。

  ——因为谢青鹤的出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单煦罡的存活改变了陈家在东面战场的大局,历史上陈起在浅水的大败并没有发生。这人是陈起的心腹悍将,也是历史上应该死在浅水之滨的二万陈家子弟兵的恩人。

  “家事。”谢青鹤在这里等了半天,也没指望单煦罡来解决麻烦,“我带了两千人,觍颜求叔父拨些粮草,再予我一支令箭。我去青州见阿父。”

  陈起带兵去青州是打仗,沿途就不是自家地盘那么安全了。这段时间陈起收编了不少兵马,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人脸熟悉,战时管制又非常严厉,他带着二千甲士出门,若没有单煦罡给的令箭,搞不好被当成来偷袭的敌军厮打起来。

  单煦罡看着谢青鹤满眼带笑,却没有马上答应。

  “粮草倒是简单。”单煦罡往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有候在门口的传令官屈膝,“给小郎君带来的兄弟们备好料,好好招待。”

  谢青鹤起身谢过。

  单煦罡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在官衙大堂里转了好几圈,说:“我留在恕州是有军令在身,不能陪你去青州。叫你单独往青州去——这是在战时。大兄的辎重也时断时续。小郎君明白其中的风险么?”

  事实上,离开菩阳之后,陈起兵马的辎重就是时断时续。

  若要从后方运送辎重,人吃马嚼耗费太过惊人,打到后来都是以战养战,哪有粮草就往哪跑。

  不过,正儿八经打团战时就不能瞎跑了。陈起要打青州,以恕州为据点,他带走的兵马和单煦罡部的大致位置都是确定的。计划中的目标一时打不下来,身上带的粮草消耗光了,就得靠后方支援。

  单煦罡负责维持了一条恕州到青州的辎重路线,很自然会被秦廷兵马阻击。

  这条线太长,运粮队被截是常有的事。

  单煦罡说时断时续,也就是说,谢青鹤坚持去找陈起,很可能会遇到秦廷兵马截杀。

  “单父知道姑父遇刺的消息吗?”谢青鹤突然问。

  单煦罡很惊讶地摇头:“詹先生安好?”

  “姑父安好。想是阿父与单父攻势太过猛烈,秦廷狗急跳墙,才会想着在相州动手脚。如非事出紧要,我也不会寒冬腊月往恕州赶。单父担心我的安危,我也知道凶险。此去青州快马加鞭不过三五日路程,真有秦廷兵马来袭——我带的都是相州精锐,正好替阿父铲了这窝劫粮的耗子。”谢青鹤说。

  单煦罡十二分地不愿意给谢青鹤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