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哪晓得等到谢青鹤找上门来,竟然是身负重伤、比上官时宜还凄惨的情形!

  这就让束寒云完全掌握了局势。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哥,都得听他的摆布。上官时宜果然对前事一句不提,对他始终客客气气。他也知道师父在拿师兄胁迫自己……可是,他愿意受这份胁迫。

  说到底,束寒云敢欺负师父,却不敢也舍不得欺负师哥。

  “你还敢叫屈?”谢青鹤捏着药瓶子,裂开的手骨与肌肉都生着闷疼,“我知道你是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

  束寒云彻底愣住了。

  “我摄取群魔之时,盘谷山庄飞出来三位魔尊,分别是不死魔尊、不信魔尊与不平魔尊。”谢青鹤口吻平静微凉,“每摄取一位魔尊,他的平生、爱恨、得意……种种记忆情绪,都会飞入我的脑海。不平魔尊如何通过时颜魔花蛊惑于你,如何强夺了你的皮囊,我都知道。”

  “师哥,您知道我是无心……”束寒云最不能解释的事被谢青鹤理解了,他顿时心花怒放。

  “我如今打你一下,手上倒要掉下来三块皮肉。”谢青鹤说。

  束寒云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噗地喷出鲜血,伏地喘息道:“我自己来。师哥,我知错了,我心志不坚,道心有暇,方才被不平魔尊所趁,我伤了师父,我该死……”

  谢青鹤面上却不见丝毫动容,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冰冷:“你既然是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谋刺师父时并无意识,为何不向师父坦承求助?”

  束寒云被问得怔住。

  “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不平魔尊做的,还是你入魔时无意中犯下的重罪。”谢青鹤说。

  束寒云被说中心事,下意识地反驳:“不是。我没……”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对我说一遍,不是,你没有这么想,我冤枉了你。你敢当面撒谎,我就相信你。”谢青鹤说。

  束寒云愣了半天,哭道:“师哥,此诛心之罪!寒云不服!”

第32章

  束寒云情急之下掉了眼泪,一直显得极其冷漠的谢青鹤便愣住了。

  毕竟是师弟。

  上官时宜择徒严苛,轻易不收嫡传弟子,寒江剑派内门中历来人员精简。

  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是幼年上山即入内门,很长时间里,上官时宜名下仅有这两个徒弟,他俩相处的时间最长,关系也最为单纯。谢青鹤喜欢带着束寒云到处玩,束寒云也喜欢做大师兄的小跟班。

  类似于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事,从没有过。多年来,二人也从没吵过架、红过脸。

  ——这也代表着,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没有处理内部分歧的经验。

  谢青鹤从没想过师弟会哭。

  何况,束寒云此前才自惩了一掌,嘴角还带着残血,脸色苍白如纸。

  他嘴里说着不服,人却依旧跪在谢青鹤跟前。

  束寒云跪着,谢青鹤站着。四目相对,谢青鹤俯视束寒云屈膝仰望的模样,就让束寒云所谓的“不服”失去了所有的对抗与戾气,有几分乖乖的乞怜。

  谢青鹤难免有了一丝恍惚与心软,想替他擦去眼泪,哄他不哭。

  情人间的角力何其细致敏锐,谢青鹤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丁点儿,束寒云即刻反扑。

  他膝行上前一步想抱谢青鹤,伸手似才想起谢青鹤浑身是伤,自己已经碰不得了。

  这让束寒云又痛又急,伸出的手狠狠捶向地面,两片打磨得光滑的石砖瞬间被砸得粉碎开裂。

  他将额头埋在自己的手里,带着身无以寄的窘迫,哭诉道:“师哥若以心志不坚、御敌不力罪我,我认罪领死,不敢有怨。师哥说我对师父早存不轨之心?这事我不能认!”

  若他不开口,谢青鹤回忆从前,还有几分心软。两声哭诉就把谢青鹤彻底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现实容不得抵赖。

  不管束寒云如何哭诉自己无法自辩,他对上官时宜所做的一切不仅无理,且使人后怕。

  “你非要我一句一句慢慢问你么?”谢青鹤以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不必说得太赤裸残忍。可束寒云抵死不认,太过犟嘴,“在我抵达盘谷山庄之前,你不知道我吞了整个魔穴。”

  束寒云的哭声渐渐小了。

  “你倒是向我解释一下,恢复意识之后,你不向师父承情求助,打的什么主意?”谢青鹤问。

  这才是束寒云真正无法解释的一件事。

  “不平魔尊偷袭了师父,折了师父脊柱,使师父修为大减。以我近日看来,盘谷山庄与云荒所有高手也几乎都死在了魔门侵袭之中。如此一来,整个盘谷山庄就数你修为最高,功夫最好。”

  “你不向师父坦承求助,反而假惺惺地假装不知道师父为何受伤,将重伤师父的罪名推给了未知的魔门高手。师父受你威逼胁迫,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盘谷山庄所有人灭口,所以,你要假装不知此事,师父也不能说破。”

  “可是,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吞了魔穴。”

  “你既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身负重伤,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就应该怕我!”

  “束寒云,你告诉我,你一面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一面又要撒谎隐瞒被不平魔尊抢夺皮囊弑杀恩师一事,你要怎么才能把秘密彻底掩盖下去?”谢青鹤厉声质问。

  束寒云瞒得过一时,难道还能瞒过一世?一旦谢青鹤见了上官时宜,他的谎言还怎么继续?

  想要让这个秘密永远保持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杀上官时宜灭口。

  “可我没有啊!”束寒云也知道这事狡辩不了,他只能伏地哭泣,“我承认,我动过这个念头,可现在师父不是好端端地活着么?我终究也不曾下手。我明知道师哥回来了,师父就要清理门户,我也没有对师父再有一丝不敬……”

  至于归来的谢青鹤奄奄一息,根本没有清理门户的能力,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谢青鹤一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束寒云只顾趴在他膝下哭,谢青鹤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少年上山,得恩师抚养教诲,予你衣食本领,给你立身处世的身份地位。你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与师父一起死里逃生,你分明见了师父脊骨断折痛苦不堪,心里想的……竟然是要杀师父灭口。”

  说到这里,谢青鹤眼角也有一行清泪滑落,被他默默抹去,低声道:“如今却对我狡辩,‘师父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你饶了师父不死,好大的情分。我该谢谢你宽仁。”

  这回轮到束寒云愣住了。

  大师兄哭了。

  束寒云流泪是有卖惨哭求的意思,越哭泪越多,还故意将泪眼给谢青鹤看。

  谢青鹤的眼泪倒是刚落下来就被擦干,不多的泪水却似一把把小刀在束寒云心尖上挫,挫得他满心焦虑,在地上跪着都不安稳:“师哥,我不敢狡辩了。我都认了。不该有的念头,我有过。不该做的事,我也做了。你不要伤心生气,要如何处置我都听你的……”

  他上前轻轻拉住谢青鹤的手,看着那只手上裂开的皮肉,哽咽道:“你不要哭。我都认。”

  曾经关系好到约定携手白头的情侣,哪有可能说翻脸就翻脸?束寒云对上官时宜再是不轨不敬,在谢青鹤跟前始终恭顺柔和不带一丝戾气,谢青鹤纵然想对他凶狠一些,也很难下手。

  正如束寒云所说,他动过弑师之念,可师父现在不还好端端地活着么?

  如今束寒云一句不辩径直认罪,又说任凭处置,两人之间的角力才渐渐平息,生出了几分平和。

  谢青鹤替束寒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听着师弟呼哧呼哧的声息,知道先前束寒云自惩的一掌震伤伤了心肺。他这里调理五脏六腑的伤药都齐全,起身在药柜里找了调治心肺的伤药,又给束寒云倒了一杯温水:“吃药吧。”

  束寒云跪在地上接了药与水,谢青鹤见他模样可怜,心中也疼:“别跪着了。”

  “我在师父榻前跪了四天。”束寒云将药粉掺在温水中,仰头服下,收拾杯盏时顺势站起,“服侍师父饮食起居时才站起来一会儿,其他时候,我就跪在师父跟前。我求他……原谅我。”

  既然谢青鹤在事后都能察觉到束寒云的杀意,上官时宜身在其中,岂能不知道处境凶险?从束寒云对盘谷山庄众人隐瞒真相开始,上官时宜就知道自己随时会被灭口。

  “师父说,这是为何?”束寒云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

  束寒云放弃了弑师灭口的念头,转而去求上官时宜悲悯,想求上官时宜饶了他。

  可惜,上官时宜已经不能再信任他了。

  不管束寒云做出何等姿态,上官时宜也分不清他是真的求饶还是纯粹试探,作为弱势一方,上官时宜为了保命,唯一的反应只能是:有什么事发生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责怪师父不肯给你回头的机会?”谢青鹤皱眉。

  这事说起来就是鬼打墙。

  如果束寒云一开始就对上官时宜坦诚一切,上官时宜未必深信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提防他。

  有了险被灭口的经历,哪怕束寒云没有真的下手,也不管束寒云如何表态,上官时宜都不可能再把他当自己人。如此心腹之患,若有余力,必要除之而后快。

  “我在求师哥可怜啊。”

  “那日师哥见我挨了师父赐的鞭子,就很心疼我……我若说那些日子跪得久了,膝盖肿得这么高,卡得衬裤都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才能换洗,师哥心疼我了,是不是就能开恩饶了我?”

  束寒云转身,走到谢青鹤跟前,看着谢青鹤寸裂的面容,半晌又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师哥的伤,倒是更可怜些。”

  “师哥,咱们总得商量个妥善的处置。我知道,师父不肯信我了,师哥你还信我的,对不对?”束寒云扶谢青鹤坐下,分明对面就有椅子,他不肯坐,故意挨在谢青鹤身边席地而坐,给谢青鹤一个俯视的角度,让自己显得越发温顺无害,“你的伤还是得吃师父的汤药才好调养,你得回山上。”

  “至于我么。师父忌惮我。我不想死,师哥也舍不得杀了我,对么?”束寒云仰头问。

  谢青鹤沉默不语。

  “那就废了我。”束寒云这句话说得轻而肯定,“师哥在观星台养伤,教养弟子,我虽没了功夫,照顾师哥起居还是能行的。以后我就给师哥做做饭,洗洗衣裳……好不好,师哥?”

  束寒云自认为十拿九稳的主意,见谢青鹤始终不答话,他就有些慌了。

  “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我去给师父赔罪,回了寒山,任凭师父处置。师父可以将我逐出门墙,贬我做役奴,”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仓惶地给自己的罪责加码,“我愿受鞭挞,门内公开挞刑,内外门弟子皆可观刑……师哥,师哥我每天都领鞭子,直到师父再也不想惩戒我了才停下,好不好?”

  “我知道,我犯了这样的错,也……不配和师哥……”束寒云哽咽了一下,“我不要新的床,也不要师哥许给我的写字桌子。只求师哥在观星台给我一个容身之地,准许我服侍师哥起居。”

  他将所有能许的,都许了出来,谢青鹤仍旧不点头。

  束寒云禁不住哭道:“这也不行吗?”他连最爱的师兄都赔了出来,都不敢要了啊!

  谢青鹤见他哭得悲辛,忍不住捧住他的脸,说道:“不要哭。”

  “那师哥要我如何赔罪呢?!”

  束寒云闭眼不肯看他,只怕一睁眼看见师哥的双眼,就会想起师哥默默擦泪的模样。

  “师哥怪我不曾马上向师父承情……我敢么?我替师父疗伤的时候,发现伤了师父的内力出于我手,我替自己疗伤的时候,发现那一掌是师父劈下来的,师哥知道我的心情么?!”

  “师哥敢对师父直言相告,是因为师哥心里清楚,无论师哥做错了什么,有心无心,有意无意,只要师哥愿意认错悔改,师父必然不会怪罪!纵使怪罪,也不过是将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我呢?我在师父跟前,是什么样的地位,是什么样的情分,我清楚,师父清楚,师哥难道不清楚么?就算师父知道我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他若有余力,一掌拍死我难道会有一丝疑虑?!前一次封魔谷之役,六位师兄一个不留,他们难道都是自行堕魔?难道不是被魔尊们夺去了皮囊?”

  “我也是人,我也怕死。”

  束寒云紧闭的双眼不住有泪水滑落,“我才与师哥说好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师哥说了,给我弹一床新的棉被,给我置办写字画画的桌子……师哥说了,要亲我抱我,与我过长久的日子……”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就罪大恶极了?我动了弑师之念,我也没有真的下手啊!”

  “功夫不要了,体面不要了,连……师哥的疼宠,我也不要了……”

  “这样都不能赎罪么?”他突然握住谢青鹤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定要杀了我才行么?!”

  谢青鹤所有皮肤肌肉都处于寸裂状态,起居坐卧都得再三小心,否则必然弄出血肉模糊的惨状。

  束寒云情急之下又闭着眼睛,这么伸手一捏,不等谢青鹤反应,他自己就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肉在“挪动”,吓得瞬间睁眼,谢青鹤手腕上的皮肉果然被他捏翻了几块,豁开了狰狞的口子。

  谢青鹤这些日子已经疼得有点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