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不过,就这么被师弟搓开好大两片皮肉,他也不是木头人,禁不住微微抽气。
束寒云那样子都吓傻了。他知道束寒云不是有心的。就像他心中再是痛恨,也舍不得看见束寒云的泪眼,他也不信束寒云舍得伤害自己。
正要安慰一句,束寒云就似放弃了一切希望,颓然低头道:“我不争了。师哥,我去死。”
说话间,谢青鹤怔怔地看着师弟将脑袋靠在自己膝上,声息渐低:“您再陪我最后一夜。明早我去山庄外的密林,我会在师父遇袭的地方自裁,伪造出被魔门袭击的模样。到时候您交代盘谷山庄的弟子出去寻我,也免得外人议论……师哥,你一定要好好养伤,师父能治好你的……”
上官时宜修为大减,谢青鹤身负重伤。束寒云完全掌握着局势,本该是如今的主宰。
然而,仅仅是为了请谢青鹤安心回寒江剑派养伤,束寒云宁可选择自裁。不管他对上官时宜有多么不孝不敬,至少他对谢青鹤一片赤诚,绝无一丝虚伪自私。
若说谢青鹤毫不动容,那必然是假的。再是道心无暇,束寒云也是他心爱之人。
束寒云能够为了他的健康舍弃性命,这样一番深情厚谊,十世难觅。
“我叫你不要哭,也从没想过叫你去死,更不曾想过让你废了一身功夫。”谢青鹤说。
束寒云霍地抬头,看着他满眼不解。什么处置都不给么?就这样抬手饶了我么?
“你掰起指头数一数。师父断了脊柱,如今还得坐轮椅。我又是这样的情况。燕师叔说是去云游天下,谁都联系不上他。你若是再出意外,咱们寒江剑派还能指望谁?李南风,还是陈一味?”谢青鹤说着话,还是觉得手腕疼,示意束寒云别挨着撒赖,自己起身去药柜里找药。
“我是给宗门寻回一个传人,那孩子还没满月,且被他亲妈灌了好几碗安神汤,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痴傻……你问我信不信你,我自然是信的。我还指望你扶持小师弟一把,至少在他长成之前,守着师门,不使外人相欺,更不至于堕了门庭威风。”
谢青鹤找准了此次谈话的基调,束寒云也被他的口风语气说服,逐渐镇定了下来。
这边谢青鹤说着话,找出止疼药准备服食,束寒云跟着起身帮他倒水。情绪平静之后,束寒云的脑子也开始转了,还知道去药柜里拿药箱,准备替谢青鹤处理一下翻开的皮肉。
于是,师兄弟二人就坐了下来,一边卿卿我我地疗伤,一边商讨师门的未来。
“师父天资过人,年轻时便登上天下第一的宝座,主宰武林正道百余年。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不过,你也该知道咱们宗门的弱点,便是太倚仗掌门一人。若咱们前面几位师兄还活着,如今局势倒也不坏,这不是……”谢青鹤摇了摇头。
见束寒云似懂非懂,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谢青鹤将小河庄的事说了一遍。
“师哥所言,我也略有所觉。自从师父常年坐关之后,各派年节礼物帖子都简薄了不少。”束寒云负责山门庶务,门派间的走礼拜望等琐事,他比谢青鹤更清楚一些。
“师父让我留在外边的养伤,也不独是防备你。”谢青鹤声音更温柔一些。
上官时宜已经活过了三个甲子,随时都要死去的人,江湖各派已经对他失去了敬畏之心。他原本指望谢青鹤继续扛住“天下第一”的招牌,震慑住整个武林,哪晓得谢青鹤跑去吞了魔穴,生生把这竿招牌自己砍倒了——伏传再是天生剑骨,现在也是个喝奶的娃娃,这中间二十年空档怎么办?
束寒云知道谢青鹤撒谎,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谢青鹤。
上官时宜让谢青鹤留在外边养伤,确实就是提防束寒云。否则,在确认谢青鹤能活下来之后,他不会动念让谢青鹤回观星台养伤。正如束寒云所想,有上官时宜照顾汤药,谢青鹤能恢复得更好,生活质量更高。上官时宜是真的心疼大弟子,他愿意照顾谢青鹤。
谢青鹤的想法更深远一些。
如今寒江剑派全仗着上官时宜的声威镇压诸派,且已经有了压制不住的迹象。
他如今倒也有了身吞群魔的名声,可是,若他住在寒山观星台,是个人都知道他伤得骨肉支离的倒霉样子,所谓的名声,也无非是有敬而无畏,一旦利益当前,那就什么都不算数了。
所以,谢青鹤要在外边“隐修”。
这样一来,全天下都知道寒江剑派的大弟子在外休养。
他的情况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但是,任何人在想着挑衅寒江剑派之前,都得想一想那个“隐修”的前掌门大弟子。
你敢把寒江剑派得罪得狠了,就得小心是不是有一天会被那个身吞群魔的猛人寻上门来,用剑教你做人。
“可师哥身体要紧……”束寒云不管什么宗门声威,最在乎的只有大师兄的身体。
“你乖一些,好好替师哥守着山门。待师哥身子大好了,自有相见之日。”谢青鹤看着师弟替自己敷好的伤药,口吻中就带了一丝轻哄,“要对师父恭敬些。如今我身子不好,师父不会说你一个字错处,等我身上好了,师父再说你不好……”
束寒云顿时有了一丝紧张,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已见恶于师父,师哥……”
“你便乖一些吧。”谢青鹤也知道师父偏心,“师父那里,我替你求情担待。可若是以后师父再说你哪里不好,”谢青鹤略一停顿,束寒云的呼吸都似要停了,紧张地望着他。
“写字的桌子便没有了。”谢青鹤说。
束寒云耳根有些红:“这可……罚得太狠。我一定乖乖的,不敢再惹师父不喜。”
过了一会儿,束寒云又忍不住问:“师哥,真的不能回山上么?”
谢青鹤只顾着给身上抹药,并不理会他的询问。
他往日就是这样的脾性,一件事不会重复讨论,有了结果就是最终处置。
见谢青鹤还是从前的态度,没有因为如今的处境对自己更忍让两分,束寒云反而松了口气,仿佛这样才能肯定大师兄并未哄骗自己。
束寒云心中安稳下来,也就不再聒噪,帮着谢青鹤把身上抹了一遍药,颇有些依依不舍。谢青鹤见他满眼可怜,说道:“去把你的寝具抱来。如今身体虚弱,倒不能把被褥让给你一半了。”
束寒云顿时高兴起来:“我这就去。”
夜里,二人同床共枕。
束寒云倒是有心做点什么,见谢青鹤躺下压住满身伤口,顿时又心疼得没了心思。
“这样压住了伤口,很疼吧?”束寒云声音略有些闷。
“嗯。有些疼。”谢青鹤刚躺下就带了丝倦意,“师弟,我要睡了。”
束寒云有些疑心他不愿与自己说话,可是,谢青鹤这身体委实不大方便,他也舍不得吵闹,只翻身朝着谢青鹤的方向,看着谢青鹤的睡颜,轻声说:“师兄晚安。”
谢青鹤说话算话,次日一早起来,他就不顾伤病,亲自带着束寒云去拜见上官时宜。
束寒云只管跪下,谢青鹤给一个暗示,他就负责磕头。其他解释赔罪的话,全都交给谢青鹤去说。上官时宜对着谢青鹤不会敷衍故事,皱眉不语,束寒云磕多少头都不管用。
“师父,您开恩宽恕,弟子才能安心在外休养。”谢青鹤拖着骨肉支离的身体跪下。
上官时宜马上就伸手扶他:“仔细你那伤处。”见扶不起来,他才松了口,“你既然一力担待,为师总得给你几分情面。说起来,他虽动过心思,毕竟没有动手。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束寒云连连磕头:“多谢师父宽恕!多谢大师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没完没了的“送别”。
谢青鹤不是婆妈性子,已经处理好了师门的隐患,就要请师父师弟尽早上路。
哪晓得上官时宜和束寒云都不肯马上走,上官时宜是想多照顾大弟子吃几天汤药,束寒云则是想再蹭几日大师兄的床,一来二去,盘谷山庄的丧事都办完了,云荒来援的人马也都回了家,谢青鹤等人还在盘谷山庄的别院里住着。
束寒云这些日子没完没了地刺探情报,想知道谢青鹤要去哪里“隐居”。
“若是连你都知道我在哪里,那还算得上是隐居么?”谢青鹤无奈地说。
打发了师弟之后,谢青鹤又向上官时宜请求:“师父,你与师弟早些回去吧。趁着春色好,我也能寻觅个好地方住下来。再耽搁下去,天气热了,我也不好出门了。”
好说歹说,上官时宜是被说服了,决定三日后启程。
束寒云又期期艾艾地不想走。
关上房门,束寒云也不怕羞,只管缠着谢青鹤撒娇:“师哥,我舍不得你……”
“那你不妨多留些日子,待到三伏暑天,再让师哥出门觅地盖屋,热成一条死狗。”谢青鹤半点不避讳自己此时的状态,他一身修为都要留着镇压群魔,早已没了寒暑不侵的本事。
束寒云答应过谢青鹤要听话,也知道自己必然要跟着师父三日后离开,就是想撒个娇吃点豆腐。
在寒山定情时,师哥那么热情,大半夜的,点着蜡烛又要看,又要摸……
此次重逢以后,前面半个月僵持不下也罢了,后来这么多天都说开了,二人同床共枕那么久,谢青鹤连解开他衣裳看一眼的要求都没有,更别说要亲一下摸一下了。
这让束寒云非常惶恐,更有无数的不安。他隐隐的觉得,谢青鹤对他使了个缓兵之计。
可是,他不相信那是计谋。师哥明明那么喜欢他……
他一个遇事不懂,还要去买春宫册子来学习的小菜鸟,这事上面皮也薄,偏偏谢青鹤浑身是伤,他想凑近一点挨挨蹭蹭都怕把谢青鹤弄痛了,纠缠扭捏了许久,谢青鹤不搭茬,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寒云。”谢青鹤突然唤他近前,“你我约定的事,你还认的吧?”
束寒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一口答应:“我答应师哥的事,都是认的。”哪怕这时候谢青鹤突然改了主意,叫他去自裁,他也认。
“那师哥想借你一样东西,日后再见时,再还给你,好不好?”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
这不就是定情信物么?束寒云顿时高兴起来:“好。”
等到谢青鹤指点说了要借的那样东西时,束寒云就彻底懵了:“师哥……”这东西你借倒是好借,以后怎么还给我?
谢青鹤才要解释,束寒云已微微咬唇,低声道:“好。我给师哥。”
他轻轻攀在谢青鹤膝上,双眼湿漉漉的,隐带一丝泪水:“我把这个舍了,师哥是不是就真的原谅我了?会和从前一样亲我爱我?”
“会还给你的。”谢青鹤抚摸他的脑袋,“还给你的时候,和现在一样,什么都不妨碍。”
束寒云满心以为他是惩戒自己,否则,哪有人这么借东西的?
如今谢青鹤又说还给他是不会有损,他就有些困惑,还有一丝隐秘的惊喜与刺激。
我与师哥分居两地,师哥还刻意把我那个收走……他都不想问,那个被收走的时候会不会疼。如果这件事和阉割无关,东西还回来会毫无妨碍,那这件事就太……咳咳了。
如果大师兄不是真的还喜爱着自己,怎么会来找自己借这么个脏东西?束寒云满脸晕红。
因谢青鹤借东西这件事,不安许久的束寒云安稳了下来。
三日后,上官时宜带着新收的小弟子返回寒江剑派,束寒云也乖乖地跟着师父同行,没闹什么幺蛾子。李钱倒是想留下来照顾谢青鹤,谢青鹤摇头说:“你跟着我小师弟去吧,你的前程在那里。”
伏传才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了。
谢青鹤已经成为过去。
上官时宜来时乘着飞鸢,走时脊柱断了,征用了老胡的马车。
谢青鹤送别时,掀了帘子。外边没人看见他做了什么,坐在车里的上官时宜亲眼见他解下颈上的挂坠,套在小伏传的脖子上。上官时宜微微皱眉:“此时未免言之尚早。”
“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宝物,师父给了我,是想让我传给下一任掌门。”
谢青鹤看着那个还在呼呼大睡的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性格稳重,还是被药傻了:“他是我挑中的下一任掌门弟子,早一日晚一日给他,于我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对他就不一样了。”
上官时宜是否知道祖师爷空间的存在,谢青鹤并不确定。初进空间时,就有石碑刻字告诫他,此空间秘密不得外传。既然不能外传,谢青鹤不能去问,问了上官时宜只怕也不好告诉他。
谢青鹤也想过,若自己在外“隐居”,藏在祖师爷空间里,是不是更好一些?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挂坠给伏传。
如他所说,他带着祖师爷空间,不过是当作遮风避雨隐居的屋子。若是给了伏传,就是后辈少年直上青云的助力。若谢青鹤连这一点扶持后辈的襟量都不曾有,哪里对得起恩师多年教养?
“青鹤吾徒。”上官时宜拉住他的胳膊,“你要保重。”
他已老了,又受重伤。若谢青鹤不能痊愈归来,师徒二人只怕再无相见之期。
“师父,您教师弟们酿好酒深埋着,弟子过些日子便回去喝。”谢青鹤笑道。
他撤了车帘退出了两步,才听见上官时宜在车内答了一声好。这些日子谢青鹤肌骨寸断、骨肉支离,从来不对上官时宜施礼,眼见着恩师即将远去,他终究还是屈膝跪倒,深深一个头埋了下去。
不管上官时宜对旁人怎么样,他对谢青鹤总是很好很好的。
“师父,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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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上官时宜等人走了近三日,谢青鹤才牵了一匹马,走进了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