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这几个爱玩闹的谋士先生们长年累月受陈家衣食供养,只动脑子四体不勤,又可劲儿追求刺激和欢愉,原本身体就不很强壮。这日在乐坊里混了大半天,酒也喝了,美人也睡了,还指着巡城士兵把他们舒舒服服地送回家。
现在陈头儿杀了人扬长而去,这群人酒醒了几分,奈何身体依然软弱,根本不听话。
几个谋士惊魂未定,只能勾肩搭背,摸着黑,彼此扶持着往家走。
这批谋士都住在华家大宅里,除了别宫,华家拥有着青州城最气派奢华的屋舍。华璞当初把青州府搬到了别宫出云端,华家大宅距离别宫位置也不很远,走回去并不艰难。
走到一半,范桢尿急,就要当街撒尿。
他那几位同僚不想看他遛鸟,纷纷说:“我等缓步徐行,兄速归!”
范桢找了半天才把袍子撩开,哗哗放了水,鼓胀的膀胱清空之后,他整个人也有一种脱力的空虚感,迷迷茫茫地往前追了两步,彻底失去了高矮前后的知觉,趴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醉了酒的人压根儿就没有记忆可言,前边几个谋士早把范桢抛诸脑后,回家之后就睡了。
临街的青州百姓都听见了街上的动静,也有人看见范桢躺在雪里。然而,陈头儿才当街杀了那么多伎人,再善良的百姓也不敢在严刑峻法下惹火烧身。于是,长街南北门户紧闭。
一夜过去,范桢就彻底冻硬了。
巡城士兵发现范桢的尸体时,昨夜与他同去乐坊玩乐的先生们还在呼呼大睡。
事情很快就汇报到安莹处,安莹把陈头儿找来问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是有些作难。如果陈起的谋主仍旧是詹玄机,这件事就很好解决,昨夜去乐坊堵范桢的小兵打上一顿军棍,事情就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如果有詹玄机坐镇,这批谋士只怕也根本不敢天天跑出来鬼混。
白芝凤和詹玄机性情完全不同,安莹资历也比较浅,这事让白芝凤来处理,只怕不好善终。
想到这里,安莹也没让人去通知白芝凤,先往别宫找去。底下人都以为他要去乐坊看现场,哪晓得安莹直入宫门,去紫央宫找小郎君。
谢青鹤已经起床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他也没打算出门,正缩在被窝里做文案功夫。
这时候谢青鹤已经写了好几张字,闻言停笔抬头,很意外地问:“安将军?”这才几天石倦就跑来打青州了吗?难道天上掉下来的雪只冻青州,不冻恩州大军开拔来青州的路?
陈利这些日子贴身保护,已经分担了近侍的职责。听出小郎君话中未尽之意,恰好安莹也事先给他透了风,他就上前解释说:“听说街上冻死了一位东楼嘉宾,只怕白先生那边要闹起来。”
谢青鹤听出这事麻烦,将墨稿收了收,说:“你与安将军有旧?”
陈利解释说:“我与他都是孤儿。我脑子笨,身手好,跟了郎主。他落选之后去了营卫。”
这两人的遭遇就很有些使人感慨了。陈起挑护卫并不想要太机灵的,心思少、身手好的陈利顺利入选,安莹则沦落去了营卫,去一线战场拼杀。现在陈利还在当卫士,安莹却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年少有为、青云之上,已经成了自领一军的将军。
“请安将军进来吧。”谢青鹤从被窝里出来,去外间待客。
他与安莹关系还没好到内室说话的地步。他不介意这点礼数,却拿不准安莹是否介意。
外殿开间敞阔,就不如内殿里暖和。安莹刚进来叙礼落座,下人就送了火盆热汤进来,谢青鹤见安莹也冻得嘴唇苍白,不禁先问道:“我见将军只着细甲,军中冬衣供得上吗?”
这个时代的人们活得非常艰苦。
土地贫瘠,农作物也不如后世那么种类繁多、产量丰硕,选择了食物就必然要舍弃棉花。毕竟,荒野里大片的树木可以焚烧取暖,人却不能用树木果腹充饥。换句话说,哪怕是在世道清平、王权不施以暴虐苛害的情况下,这个时代的民力也不能保证所有人吃饱穿暖,只能在饱暖之中二择其一。
事实上,因为无法解决辎重问题,这个时代的军阀也很少会在冬天发动战争。
天寒地冻的时候,野外无法找到数量足够多的牧草,战马就得挨饿,战马挨饿就会影响士兵的行动力,想要以战养战也很难找到家有余粮的百姓打劫。干脆就冬日休战,大家都窝着猫冬。
这样一来,有私兵的世家军阀,也不必考虑给所有士兵准备冬衣的问题了。
相州是少数种植棉花的地方,陈起也是少数宁可牺牲一部分耕地,为士兵们准备冬衣的主君。
据谢青鹤了解,陈起麾下也不是所有士兵都能领到冬衣。军中也分嫡系庶系,最精锐的部队装备最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余算起来就要论资排辈了,最早跟着陈家打天下的士兵吃穿用度最好,后来归顺的就似小娘养的,总要矮上一头——这批人就会奋力杀敌立功,想要分到前军去。
难道安莹麾下冬衣不足?他是故意来哭穷?
就算安莹故意穿着单衣来哭穷,谢青鹤也得接招,他是真的不忍见人吃苦。
哪晓得安莹闻言面露尴尬之色,磕巴了一下,才说:“城中守军皆是中军嫡系,冬衣齐备,尚有富余。仆着细甲……实是气血旺盛,体热身燥,才……”他打了个哈哈,“微末小事,不值一提,小郎君见笑。”
谢青鹤不清楚内情,但知道军中不缺冬衣,他就不再问了:“安将军此来何事?”
安莹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自然是向着巡城士兵说话,才有了那句“以壮士为家婢”的指责。
谢青鹤知道安莹的意思,是想让小郎君去镇住白芝凤,他不想与白芝凤正面交锋。
安莹目前掌握着青州所有兵马,他要跟白芝凤正面交锋,白芝凤未必能讨到便宜。毕竟白芝凤就算是说破天去,安莹拳头大,不听不听就不听,白芝凤也只能干瞪眼。
然而,安莹并不想得罪白芝凤。
又想护住麾下士兵不吃亏,又不想去跟白芝凤正面刚,他就跑来找小郎君想辙。
——这都不算是安莹滑头。就像当初谢青鹤去求白芝凤帮忙一样,安莹有事就跑来找谢青鹤,是投诚靠拢的一种姿态。这事甚至得到了陈起的默许,在青州初见时,陈起就挺刻意地把安莹介绍给谢青鹤,还让谢青鹤受了安莹的拜礼。
现在陈起把青州交给了谢青鹤,安莹又负责驻防青州,两人还能是谁听谁的?
“以我听来,这是人命案。若是军中生死,自然由将军审决。牵扯到庶民死亡,还有东楼嘉宾生死,将军避嫌不好自决,我也理解。一来,宵禁是军中代管,安民告示却是青州府所发。二来,死的也不是军中士卒。这事是该找青州府投案。”谢青鹤说。
如果死的真的是庶民也罢了,乱世之中,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死的是东楼名士,牵扯到营卫与东楼两方势力,两边都是陈起打天下的重要力量,衙门哪有资格裁决?
谢青鹤突然把青州府拉了出来,安莹都听懵了。这推锅的姿态不太优雅吧?
“我也不坐衙。如今青州长史是沈英姿,此事可以找他裁决。”谢青鹤说。
安莹很无奈地站了起来,正要客气的道谢告辞。
他此来是找小郎君投诚,当然也是希望小郎君能帮他解决问题,被小郎君拒绝了,他也不能死皮赖脸抱住小郎君的小腿不放。沈俣也是东楼谋士出身,叫沈俣去审这个案子,何不如直接去找白芝凤低头服软?
哪晓得谢青鹤也站了起来,吩咐下人去拿出门的大衣裳和斗篷:“我与将军走一趟吧。”
安莹就有些看不懂了,这到底是什么态度?
谢青鹤又问道:“此事知会白先生了吗?”见安莹打了个马虎眼,他吩咐陈利,“利叔差人去请白先生,直接去青州府说话。”
安莹是武将,出入都是骑马,谢青鹤也不叫套车,说:“今日没有风雪,叫我骑马吧。”
当着安莹的面,陈利也不敢驳了小郎君的面子,只好让人把马牵了来。安莹显然认识单煦罡的爱马,眼露艳羡之意,谢青鹤看在眼里也没说送给他——这马是单煦罡的,说不得他日还要还回去。
何况,小师弟嘴里说骑老虎,骑大熊,说不得还是最喜欢骏马,得让小师弟先挑过再说。
安莹与谢青鹤出门都是背后一群侍卫跟着,浩浩荡荡地赶到了青州府,赶巧了,沈俣不在。
据青州府留守的文书汇报,长史带着各位从事大人,这几天都在穿街走巷核验籍册——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青州原来那批官吏投降时交上来的资料,竹简上刻的东西作准么?当然要看实物。
这类工作安莹早期就粗略做过一遍,不过,安莹重点看的是粮仓、兵器库和银库。
沈俣这些天看的都是市井匠户,重点给手艺人登记造册,方便以后征召统管。
谢青鹤挺意外:“沈先生亲自去?”
文书无奈地说:“人手不够。这地方市井品流复杂又挺滑头,沈先生慧眼识珠,捉了不少漏网之鱼。”
谢青鹤理解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治理的艰难之处。
打天下的时候只求拳头大刀子利,遇到不服输的敌人就砍了,等到治天下的时候,却不能继续挥着刀四处逼问,我要个石匠,谁是石匠自己站出来。陈起如今不留俘虏的做法很难笼络人心,沈俣要保证青州过得下去就离不开市井百业支持,青州百姓如此抵触,沈俣亲自往街上跑也算是千金买骨。
“使人去把沈先生请回来吧。有命案须请他来审决,此事紧要,不要耽搁。”谢青鹤说。
谢青鹤前几日才来过青州府,与这里几位先生都还熟悉,被迎进屋内烤火说话。
这么往返耽搁,沈俣与白芝凤都差不多的时间,前后脚进门。沈俣孤身一人匆匆回来,白芝凤则带着昨夜与范桢一齐去乐坊玩乐的谋士,气势汹汹进门就要开怼。
没等这几位先生开腔,谢青鹤先起身打招呼,他与白芝凤叙礼之后,走到那几人跟前。
准备开喷的几人都被他冰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这几个热衷酗酒美色的谋士在私德上都比较拉垮,然而,能被陈起收入东楼、又被塞进幕僚团随行参赞军务,脑子总是灵光的。
如今可不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时候了,天命在陈,再没有其他高枝好攀。
跟陈起唯一的儿子,跟小郎君别苗头,实属不智。
——这特么想扶持主公另外一个儿子,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冷冰冰的臭小子失去嗣位,活得凄凄惨惨苟延残喘……都不可能!陈起只有这一个儿子!这种情况下,谋士进谗不顶用!
火石电光之间,这群谋士已经把“让小郎君失宠的一百二十种方式”都过了一遍。
意识到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对付小郎君只能物理消灭之后,这几人都有点蔫儿了。
谢青鹤才拱手施礼,客气地问道:“先生们酒醒了吗?”
这话问得挺羞辱,偏偏小郎君态度又那么诚恳,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讽刺。
白芝凤打了个圆场:“天寒地冻,不若堂上细说?”
沈俣脾气暴躁归暴躁,这种场合也没有显出不耐烦,更没有故意在白芝凤和安莹跟前彰显青州府权威的想法。白芝凤没多久就会离开,安莹是带兵的,青州府没必要与他们争权夺利。
府衙都有决案的权力和义务,青州府还顾不上这一块,也没有准备好接受百姓状告的地方。
沈俣直接把所有人都带进了原来尚书府的大堂。
这地方占地宽绰,沈俣认为保持温度太费柴火木炭,并未启用此处。
沈俣使人把这地方临时收拾出来,只在席上摆了坐具,角落里负责记录的文书才有一张书案,看上去就像是家主人在接待不速之客,倒没有多少审决命案的气氛。
各方落座之后,沈俣问道:“我尚不知道前因后果。”
任何事情率先叙述都可以取得先入为主的印象,然而,白芝凤坐在这里,就不大可能让任何人信口雌黄。于是安莹也懒得去抢这个先机,以免让外人觉得自己理亏,只管坐在一边保持微笑。
白芝凤看了身边几个谋士一眼。那几个原本还满腔愤怒的谋士,现在也还蔫儿着。
沈俣皱眉道:“安将军可有教我?”
这几位谋士都是当事人,可他们昨天都喝多了,根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临时被叫起来,说范桢在路上被冻死了,他们就算能推算出前因后果,推敲出来的事能拿出来说吗?
反倒是不在现场的安莹掌握了一手情报却又闭口不言,沈俣觉得他甚为装逼,方才点名问他。
“今日得报,说有人冻毙街头,又说是东楼嘉宾……”安莹才肯开口说案情。
他对谢青鹤申告时,说了范桢等人如何欺凌巡城士兵。当着沈俣与白芝凤的面,这一段叙述就被他彻底掐掉了。他只说这些日子天天有人犯夜禁,影响非常不好,但是,考虑到东楼的谋士们身份贵重,卑贱的士卒们也都不敢得罪,为了解决这事,只好刑不上大夫,单独把乐坊伎人处决了。
至于说范桢之死,巡城士兵完全不知道内情,想要知道他的死因,得问在座几位先生。
话音刚落,贺冰就不乐意了,问道:“青州宵禁岂是为我等而设?安将军难道怀疑我等是奸细,半夜出门是为了祸害青州城防吗?本就是诫禁青州贱民的律令,写在安民十条里,与我等有何相干?我等又为何要守着宵禁的规矩?——就是郎主的中军大帐,我半夜去不得吗?!”
安莹慢条斯理地说:“先生息怒。巡城士兵何曾以宵禁怪罪先生?死的不都是乐坊伎人么?”
“当真好笑。当着我等的面处决伎人,不就是杀鸡骇猴么?将军敢说没有威慑之意?反倒狡辩无心冒犯。昨夜被杀的伎人中就有老夫新纳的妾室,此事必不能与你甘休!”贺冰怒道。
安莹张了张嘴,他是草莽出身,还真不知道读过书的流氓这么生猛,为了吵架可以临时纳妾!
沈俣已经听明白来龙去脉了,他这几日忙得大冬天的嘴角都起了燎泡,还得跑回来给这群神经病断案,从范桢之死吵到了贺冰的妾室,简直不知所谓!
恰好安莹目瞪口呆打了个间歇,沈俣问道:“还有什么人在别宫乐坊纳伎人为妾了吗?”
沈俣也在东楼混了近二十年,资历深厚、才华横溢,一般人也不想跟他对线。贺冰当场纳妾之后,其余几个好歹还记得重点是死去的范桢,都没有搭沈俣的茬儿,与沈俣有旧的江蕙还回了一句:“乐坊贱人不足为提,德臣之死却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范德臣与你几人一同归家,他会倒毙街头,也是你们不曾照顾好同僚友人,却要我给你们什么交代?我是青州长史,不是天庭长史,还能教训天官不行风雪,让雪夜不死酒徒?!”沈俣也没有明显的翻脸表情,神色如常地反问。
在场贺冰、江蕙等人都倏然色变,贺冰更是坐了起来:“若无巡城士兵当街杀人,德臣岂会冻死在雪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