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沈俣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安民十条贴在街头巷尾已有十三日,犯夜禁者,罪同奸细。巡城士兵顶风冒雪在城中穿行,抓的就是闯夜禁、不从条法的罪民。就不说巡城士兵处决乐坊伎人是否合理,他们不杀乐坊伎人,范德臣就不必归家了吗?就不会中途尿急了吗?就不会被你等抛之身后,独自倒毙在雪夜中了吗?”
道理就说不过去了。范桢、贺冰等人闯夜禁之事,本来就不讲道理。
身为陈起的座上嘉宾,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支使巡城士兵,闯了几次夜禁之后,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获得了戏谑奴役巡城士兵的机会。昨夜之所以会步行归家,是因为他们把车马都打发回去了,一心想着叫巡城士兵开道,风风光光地送他们回去。
哪晓得陈头儿翻脸杀人之后扬长而去,前几日都有的火把开道、巡城车驾送归,全都消失了。
乐坊里遍地死尸,无法暂时栖身,又没有车驾服侍,他们只能步行回去。
但是,这个世道很多时候也不是总那么讲道理。
在东楼幕宾与巡城士兵之间,自然是东楼幕宾更重十分。不管巡城士兵有多少道理,他们为了泄愤反击,导致范桢冻死在街头,若是叫陈起来断事,陈头儿必死无疑。
只因为陈起不在青州,安莹掌握着青州所有兵权,安莹、白芝凤、沈俣三人又互不辖治,才会出现今天这么互不相让的局面——谁说话都不好使。
沈俣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站在了安莹一边:“范德臣之死纯属意外,若非要有人为此负责,你们几位与他同行的同僚各出一份银钱,替他置办丧事、抚养妻儿。”
贺冰差点气炸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入你娘!”
眼看着贺冰似要冲上来殴打沈俣,安莹才想起身保护,沈俣已经缓缓坐直,扶住了身佩的长剑。
白芝凤匆忙解释了一句:“小郎君莫急,沈英姿一身蛮力又擅击剑,打不起来。”说着,急急忙忙起身去拉架——主要是拉住嗷嗷叫的贺冰。
贺冰是个四体不勤的弱鸡,嘴里愤怒的喷脏,其实根本不敢去揍身材高大的沈俣。
谢青鹤不禁感慨,不愧是被后世尊为农神的猛人啊,没几把子力气,哪能种好田?
安莹很担心白芝凤替范桢拉偏架,不过,在请动了小郎君和沈俣的情况下,白芝凤表现得非常好说话。沈俣跟贺冰等人谈崩之后,白芝凤就忙着灭火,也就是一意温和地哄着贺冰等人。
白芝凤妥协之后,这件事就没什么悬念了。
贺冰几人好歹是平静了下来,也答应了出钱替范桢置办丧事。
沈俣兀自不肯罢休,说:“别宫乐坊伎人触犯夜禁,皆已被处死。贺先生是罪人夫主,也请出一份银子,料理妾室后事——其余人等找不到亲主,青州府无奈出钱收殓。贺先生也不至于占青州府这点儿便宜?”
贺冰差点又跳起来:“沈英姿你还是不是人?!”
谢青鹤也很无奈,敢情沈俣刚才问还有谁在乐坊纳妾,是在这儿等着要丧葬钱呢?
“贺先生请坐。乐坊的丧葬银子我来出,范先生的丧仪、妻儿老母供养,东楼也会关照。长史以为如何?”谢青鹤没想到自己最终要安抚的人不是白芝凤,而是沈俣。
今日谢青鹤带着安莹来找沈俣决案,实质上表示了对沈俣长史身份的尊重,沈俣也很满意。
在沈俣看来,这案子能料理得这么清爽,主要原因在于白芝凤没护短。白芝凤为什么没有偏向贺冰等人?看的当然是小郎君的情面。甚至于贺冰、江蕙等人会这么容易屈服,也得益于在青州府初见面时,小郎君那一句“酒醒了吗”。
临到最后谢青鹤来到圆场,沈俣就不再跟贺冰计较了,微微点头。
“此事既已结案,几位先生先回吧。”谢青鹤对贺冰说。
只叫贺冰几人回去,就是要留白芝凤、安莹与沈俣一起商量其他事情了。
谢青鹤说话客气、态度温和,可谁也没忘记他刚才站在门口的冰冷眼神。主公唯一的儿子不好惹,贺冰几个都有点宿醉的头疼,闻言也不纠缠,起身叙礼告辞。
待他们几个走后,陈利张罗着让青州府的下人送了热汤进来,各人喝了一碗取暖。
白芝凤捧着汤碗改了坐姿靠在凭几上,对沈俣说:“子澈与德臣是同乡好友,德臣新丧,你就让他两句又如何?”
沈俣低头喝汤,恍若未闻。
一碗汤下肚,谢青鹤浑身都热了起来,见沈俣等人也都放下汤碗,他才说道:“昨夜在乐坊杀人的巡城士兵……我不问他是谁,安将军把他调回大营,或是安排戍守城门,或是在营中休整,不要让他再城内巡逻。”
一句话说完,在场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谢青鹤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继续说道:“军务的事我不懂,有个想法,与诸位君子探讨,成与不成可以再议,也并不是一定要做成此事。”
既然提及军务,就只有安莹能接茬,他连忙道:“小郎君请说。”
“宵禁巡城都是城防所辖,又在战时,安民十条虽以青州府名义下发,执行时用的却是军法。昨夜巡城士兵,职衔最高者不过区区兵头,不必请示上官,就可以把乐坊……是死了多少人?”谢青鹤说到一半,突然卡壳,问了安莹一句。
沈俣和白芝凤都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沈俣若有所思,白芝凤则看向安莹。
安莹补充道:“现场还在清点,约摸是三十到四十口人。”
“那就算是三十人吧。我读过秦廷律法,州牧才有决死之权,县令县长判罚之后,行文押解至州府,再由州牧审看勾决。如今天下战乱,死人或是不稀奇了,又在战时,巡城士兵皆行军法,明犯条法即可当街处决——这自然是为青州安全计。”
谢青鹤说到这里,脸色的温和笑容就渐渐地消失了:“可裁决之人一旦动了私心,就会有无辜之人丧命。诸位与我都心知肚明,昨夜乐坊惨案的起因并非乐伎犯禁,而是巡城士兵对东楼嘉宾心怀怨愤,不敢对东楼嘉宾下手,便对乐坊伎人痛下杀手。”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木炭在火盆中偶尔噼啪爆开的些微声响。
“范、贺几人到访,乐坊伎人岂敢拒绝?岂敢驱赶?我常见黎庶卑贱温顺,有一分活路,则去十分刚烈。只怕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不奉客是死,奉客亦死。如此惨案落地,疯传市井,黎庶皆知顺也死,不顺也死,那又为何要做顺民?”谢青鹤反问道。
安莹被骂得坐不住了,起身退席长拜于地:“仆将兵不严,擅杀黎庶,仆领罪。”
“安将军请起。此是战时非常时,行伍之人若无戾气存身,如何制敌取胜?我今日议及此事,是想请问安将军,能否将一部分伤兵、弱兵分出来,也无须太多人,三五百即可,归于青州府听用。”
“如今在街面上的巡城士兵计有几人?”谢青鹤问道。
安莹答道:“日夜轮班有二千余人。”
他已经大概明白了谢青鹤的想法,比较担心小郎君要强行推行此事:“小郎君,如今青州新降,城中并不消停。三百五人巡街只怕青州生乱,若是再多给青州府拨些人马……不是仆小气,实在是守城的人马也不够了。”
“安将军巡城的人马不必撤出。让青州府的‘人’一起巡街就行了。”谢青鹤说。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谢青鹤说了安排,他们就马上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人都是安莹麾下的人马,这么安排并不会影响巡城士兵的战斗力,也不会影响巡城防务。
只是一部分士兵被划归到青州府统管,向青州府汇报情况。这样一来,两边分属不同的衙门,很自然就会彼此监督,大概率杜绝任何一方偏心裁决、擅杀无辜的事件。
谢青鹤要的是伤兵弱兵,且只要三五百人,安莹也不心疼,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长史意下如何?若是收了这批巡城兵,日后街面上再遇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涉及城防军务,也就不归安将军裁处,要劳动青州府审决了。”谢青鹤进一步划分好权力范围。
安莹压根儿就不想掺和治理青州的事情,谢青鹤这话抠得很活,他要真的想把手伸长一点,只要坚持此事涉及城防军务,青州府就得把案子交给他。平时狗屁倒灶的小事,他才懒得管。
沈俣则认为小郎君是真有好好经营青州的想法,而不是胡乱折腾。
第一条,爱民如子,小郎君是真的在落实。
兵头儿擅杀乐坊伎人,单纯惩罚兵头儿替无辜死去的伎人报仇就结束了吗?小郎君显然不满足于此。他并没有惩罚兵头儿,而是选择把兵头儿调离目前的岗位,并且迅速调整了制度。
这是小郎君权力范围内第一次裁决,沈俣觉得,这不是瞎指挥。
“仆以为,小郎君思虑周全。”沈俣说。
第218章 大争(30)
谢青鹤与安莹商量好拨五百伤兵给青州府,实际上就是把青州的民务和军务彻底分割开了。
安莹和沈俣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安莹整天忙着军务,实在是懒得再插手忙不完的狗屁倒灶纠纷琐事,沈俣也很厌恶日常办公遇到巡城士兵说不明白道理,动辄就得去将军府找安莹评理。
现在将军府与青州府各管一摊,划定界限,权责明确,两边主官也不必天天处理底下扯皮。
解决好此事之后,谢青鹤与白芝凤从青州府辞出,听说贺冰等人已经接回了范桢的尸体,正在入殓准备治丧,他就与白芝凤一起往华家旧宅走了一趟。
跟着陈起南征北战的东楼谋士也不大可能缺钱花用,沈俣非要贺冰等人出丧葬银子,就是纯粹的羞辱。贺冰愤怒地不肯出,也不是缺钱或是不肯为范桢治丧,就是不肯接受羞辱罢了。
在青州府时,谢青鹤表态说一应丧仪由陈家安排,贺冰也没有真的穷到要小郎君施舍。
谢青鹤与白芝凤赶到华家旧宅时,屋舍内外都在忙着布置灵堂,各人行色匆匆。
范桢尚不足三十岁,称得上英年早逝,与他交好的诸位东楼谋士也是哭得真伤心,许多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范桢死了,贺冰带着他的尸体回来准备办丧事,这群人才惊闻噩耗,纷纷跑来哭丧。
正经人哭丧也就是瞻仰遗容,回忆一番旧时相交的美好,有才华的就赋诗两句,表达哀思。
然而,人但凡多读了两本书,干的又是专门教军阀怎么砍人占地盘的专业,脑回路大概就跟正经人不大一样了。谢青鹤与白芝凤进门的时候,恰好遇见王督痛哭流涕往范桢遗体旁泼了半坛子黄酒,约定与范桢来世再当酒友,呜哇呜哇哭了个间歇。
王督哭完擦擦眼泪,捧着剩下半坛子酒,搂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歌姬,又开开心心玩耍去了。
轮到褚瑷上场。
谢青鹤进门的时候,褚瑷还很正常,很清醒地与谢青鹤白芝凤叙礼寒暄。
王督才走出门,褚瑷顿时一个踉跄,伤心欲绝地扑到了范桢的灵前,干巴巴地哭道:“德臣贤弟,你死得太早了啊。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短命鬼,为兄那日就把春姬让与你……”
谢青鹤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对这时候的丧仪还是有点吃不消。
恰好贺冰不知道从哪里忙完走了出来,谢青鹤便与白芝凤一起上前慰问,他的身份代表着陈起,说的无非是些节哀辛苦的客套话:“若有什么不便为难之处,只管告诉我。”
贺冰正吃了一肚子气,恰好谢青鹤撞了上来:“偌大一个青州府,竟搜罗不出办丧事用的白布麻衣,接连拍了几间贩布的铺子,竟都说卖光了!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未必是砌词推拒。”白芝凤见他情绪激动,对着小郎君张牙舞爪,先把他安抚下来,“青州私兵死在城外不得收殓,城中百姓多有亲族暗中致祭,战时商路不通,百业凋敝,买卖行当售空也是寻常。子澈勿恼,这事我来安排,不过几匹白布,也不必向小郎君哭诉。”
谢青鹤也跟着安慰:“这就使人去付家询问。他家久居青州,街面熟悉,匀些丧布来也容易。”
丧布的事都好解决,谢青鹤白叨叨一句,又问:“我看范先生还躺在堂上,寿材准备好了吗?”
上好的棺木不易得,大凡世家都会给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准备好寿材。范桢死得太过意外,贺冰等人也是初来乍到,哪可能随身带着棺材?多半就得请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帮着借寿材。
青州是秦廷陪都,在此世居的大家族不少,陈家才为青州新主,出面借一口棺材很容易。
“华家就有寿材常备,已使人去抬了。”贺冰说。
正说着话,谢青鹤冷不丁看见灵堂上褚瑷拉着一个美貌女子要割人咽喉,四周竟无人阻拦!
“褚先生这是做什么?”谢青鹤三两步进门,好悬在最后一步拦住了褚瑷,“这是何人?为何要在范先生灵前处死?”
那女子原本麻木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期盼,悄无声息地躲在了谢青鹤单薄的身影之后。
褚瑷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刀,刀柄镶着宝石,是难得的华丽珍品。他也不去拉扯谢青鹤,解释说:“那几日我与德臣路遇此女,慕其姿色,叫我抢先一步纳入房中。德臣新丧,身后简薄,我将这女子送下九泉与德臣做伴,聊表寸心。”
谢青鹤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出言询问,是希望褚瑷能收敛一二,哪晓得褚瑷如此理直气壮!
王督在范桢灵前倒酒,褚瑷就在范桢灵前杀人殉葬!美其名曰,聊表寸心!
这年月人命是真不值钱,陈家尚且有杀死士卒妻妾殉葬的成例,褚瑷要杀一个妾室给同僚陪葬,也就类似于宰杀牺牲,寻常贱民甚至不如牛马值钱。
谢青鹤对这个时代的风气是极吃不消,可他也没到一条诏令就能移风易俗的身份地位。
“我见这女子可怜,就饶了她吧。”谢青鹤说。只要能救人,他也不在乎硬着来软着来。
在场诸人里,只有白芝凤知道小郎君最是怜悯妇幼。
当初陈起遇刺发狂,谢青鹤去东楼找詹玄机求情救人的时候,白芝凤正在与詹玄机下棋。
他知道小郎君嘴上说得软和,只怕态度非常坚决,也担心褚瑷不知轻重与小郎君起了龃龉,出言包揽道:“原也不好在灵前溅血。小郎君既然喜欢这妇人,就带回去吧。”
褚瑷原本就不大理解小郎君为什么要阻止他“送”女人给范桢,听了白芝凤这句话才恍然大悟,原来小郎君看上她了?——谁也没规定黄毛小儿不能思慕妇人吧?
褚瑷就不坚持要把人送给范桢了,收起短刀笑了笑,说:“仙瑞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谢青鹤也不能教训褚瑷,不该把人当牲畜随意宰了生祭。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陈敷、陈起都如此行事,谢青鹤很难在父辈行凶的情况下去纠正他人的恶行。
白芝凤说他喜欢那妇人是在胡说八道,但是,这番说辞也是解决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