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与伏传带着那个叫林姑的仆妇走了不远,就在废弃的烧窑厂找地方躲了起来。
林姑昏沉沉地看着那两个少年脱下外袍,一会儿外翻,一会儿撕扯,分明是一件很普通的衣裳,扭来扭曲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装扮,穿上去气质都不同了。那年长的少年又从包袱里拿出几个扁平的铜盒子,用刷子沾着粉儿往脸上扑,干脆连眉眼都变得不同了!
等他俩把发髻拆开,用木梳重新梳了一遍,原本昏沉沉的林姑顿时给刺激精神了!
刚刚还是英气勃勃的两位少年郎,这就变成畏畏缩缩、满脸愁苦的俩小姑娘了?
伏传拿着铜镜看大师兄给自己弄的易容。
有了伏草娘的经历,他对女装毫无抵触心理。至于说大师兄的女装么……他也适应良好。准确来说,这是陈丛的女装。也许,再过十年之后,大师兄再用陈丛的皮囊扮个女装,他才能激动一下。
谢青鹤则拿起笔刷,对林姑说:“姑姑,为了安全着想,你也稍微装扮一番。”
他对刚刚救下的那家人,毫无信任可言。为了活命,那家人有九成的可能出卖他与伏传。
被带走的林姑是最好的线索,谢青鹤与伏传的年龄组合也很好辨认。然而,有了谢青鹤的易容术加持,受伤妇人带着一大一小两兄弟,变成了生病妇人带着两个女儿,就可以让他们彻底消失。
谢青鹤带走林姑固然是不想暴露用在她伤处的药,也是出于隐藏身份的考虑。
有他的医术和易容术,林姑的特征不是问题,很容易被隐藏。然而,他与伏传都是小孩儿这件事却是很不好遮掩的硬伤——必须有一个成年人在身边,才能将他们的一切行动合理化,变得不起眼。
林姑没有太多的想法,脑子一片空白,谢青鹤要给她化妆,她就乖乖地让化妆。
谢青鹤揭开林姑额上与颈上裹伤的布条,止血膏已经将伤口黏合。谢青鹤很小心地替林姑梳理伤口处的头发,清理掉发间的鲜血,重新缠了一条更精细的绷带,裁了伏传的一件衣裳,给林姑做了个遮挡额上伤口的布帽。
“姑姑,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娘亲。你有头晕的毛病,额上不小心撞了一下,正在病中。我是你的大女儿,你想叫我什么名字?”谢青鹤没有自己起名字,他怕林姑不熟悉不顺口,会露出破绽。
林姑想了想,说:“大女。”
谢青鹤:“……”
伏传将铜镜塞进包袱深处,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我是小女?”
第229章 大争(41)
林姑是楚家世仆,生在王都,对城中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一夕之间遭逢大变,惊魂不定,说话处事略微迟钝。谢青鹤耐着性子问了她几句,她领会到谢青鹤的意图,便指点谢青鹤往城西走去。
谢青鹤与伏传一左一右牵着林姑的手,都是一副畏畏缩缩仰赖母亲的胆怯模样。
林姑才见过他俩宛如天神降世、厮杀救人的英姿,突然被他俩依偎在手边,很是不习惯。谢青鹤与伏传牵着她的动作也很巧妙,看似揪着她的胳膊不敢放开,实则悄悄地扶持着她。她受伤之后步履轻浮,被两个“女儿”扶着走路,居然半点都不费力。
“娘三”互相扶持着一路从烧窑厂绕行回街市,林姑刚开始很担心被路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渐渐地,她就冷静了下来,根本就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谢青鹤的易容很高级,装扮使他们泯然众人。
林姑的衣衫上沾着血,裹在了衫子里边。谢青鹤与伏传的袍子也都见过人,容易暴露身份。
三人走进街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骗衣服。
这年月成衣非常贵,普通人家也多半是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很少有人去铺子里买裁剪好的新衣服穿。以谢青鹤他们扮演的身份,也不适合全家三口都穿新衣。
最开始三人找了一间邸店,能住人驻马吃喝的野店,一家几口在打理,铺子不新不旧。
坐下来先买了一碗麦饭,一瓮野菜汤。伏传是真的饿了,抱着粗瓷碗呱呱喝了两盆汤。林姑本来也不饿,才看了遍地流血的屠杀现场也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有些茫然地看着谢青鹤与伏传吃饭。
这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囊中羞涩的母亲,饿着肚皮紧着两个女孩儿吃饱。
邸店中擦桌扫地的老妇见状不忍,又给桌上添了一瓢菜汤,里面散着些粟米。谢青鹤不肯卖萌,脚尖抵了伏传一下,正呱呱喝汤的伏传连忙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对老妇道谢:“谢老人家。”
——在荒野里吃了十多天烤肉,伏传是真的特别馋陶罐里煮出来的五谷野菜汤。
一顿饭吃完,林姑带着伏传去会账。她根本不知道谢青鹤的打算,看上去就是懵的。伏传则去拉那好心添了吃食的老妇,叽叽喳喳地说:“老人家有没有裤子淘换一身给我阿姊?”
林姑还没反应过来,老妇已经懂了,面露为难之色。谁家衣裳都不富裕,哪能随便施舍?
“灶上有热水,叫你阿姊快去洗一洗烤干了换上,不收你们的热水钱。”老妇给伏传出主意。
林姑这时候才搞明白怎么回事,连忙从钱袋里多数出三枚银叶子,悄悄塞进老妇手中:“遭难逃家之人不能久留,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若有多的衣衫,千万施舍一二。”
这时候在街市上金银都不多见,银叶子算是非常珍贵的货币,老妇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去找儿子确认了银叶子的真伪,倒也挺好心地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拿了出来,说:“我家有压箱底的新衣裳,只恐怕你也不敢穿。这都是穿旧的衣裳,或是不合身,多给你两件。”
林姑应酬着说了些好话,就在店里与谢青鹤都换了衣裳,连带着旧衣服也一起带走。
走出这家邸店之后,林姑想问接下来做什么,哪晓得谢青鹤又带着他们进了第二间邸店。
一碗麦饭,一瓮野菜汤。
伏传满肚子都是野菜汤,已经有点吃不动了。
林姑只好打起精神,与谢青鹤分吃了桌上的饭菜,到会账的时候,不必伏传去说,林姑照着前次的经验,去找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妇人淘换衣裳。
……
如此往复,足有六七次之多,城西不大不小的邸店都被逛了个遍。
到后来伏传都不跟他俩去店里骗衣服了——骗来的衣服太多,扛着大包进店,再说自家弄脏了裤子没得换要淘换一件,那店家也不是傻子——伏传就负责在外边看包,林姑带着谢青鹤去骗。
骗来大大小小十多件衣裳,林姑和谢青鹤都拣着合适的换上了,唯独伏传比较尴尬。
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半都只能穿改小的旧衣裳,缝缝补补大多零碎,不怎么能淘换得出来。在各处邸店淘换衣裳,若非遇见一家人操持的买卖,也基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在店家生活。
眼见林姑和谢青鹤都骗了不少衣裳来穿,挑挑捡捡很是富余,伏传颇为悻悻。
林姑安慰道:“我去铺子里买些针线,给你改几件。”
“我跟姑姑去。”伏传牵住林姑的手,“伤口还疼不疼?”
林姑翻出自己的钱包找了几个小钱,带着伏传出门去买针线。
谢青鹤独自留在客栈里,看着林姑与伏传从街上走远了,他打开一扇向着内院窄巷的窗户,很轻盈地翻了出去,蹬墙跃上屋顶,查看附近街坊格局。
他们骗衣裳的地方在城西,住的客栈则在城北。
在这个时代,贱民与贫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王都城西多贱民,城北多贫民,两边的消息不大可能互通。以谢青鹤想来,纵然楚家出卖了林姑和他与小师弟的身份特征,秦廷去搜寻也是照着伤妇与两个少年的特征去搜,不大可能知道他们扮成了娘仨个,也就不可能从邸店里查问出他们淘换衣裳的经过。
——这时候妇人行经就是比较禁忌的话题了,谢青鹤的身高模样打扮成十来岁的少女,躲躲闪闪地说自己弄脏了裤子,花钱跟店家淘换两身旧衣服救急,这种事“上不得台面”,没有人会多嘴。
谢青鹤爬到了客栈屋顶最高的位置,将身形卡在了屋脊的阴影中,极目远望。
城中最高最巍峨的建筑,自然是高台之上的紫微宫。
秦廷皇室认为,皇帝是天子,应该住在距离天最近的位置,那就是越高越好。所以,秦廷宫阙俱垒土为台,巍峨宫室高筑其上。城中百姓仰头一望,就能看见飞檐斗拱在云端忽隐忽现,心中自然生起不可冒犯的敬畏之情。
不幸的是,秦廷立朝之初筑起的高台,历经多年风雨,已经不大气派了。
尤其是在见惯了后世磅礴宫室的谢青鹤眼中,秦廷王都的宫室,确实有点……不大体面。
难怪自从秦五世皇帝龙白在青州修建别宫之后,秦廷历代皇帝、掌权者就动不动往青州跑,住在青州就不动了。青州别宫看上去是比王都的紫微宫气派不少。
谢青鹤默默把看见的格局记了下来,回到客栈房间取出炭笔粗纸,一一形于纸上。
他重点标记了韩丞相府的位置。
过了许久,伏传与林姑才姗姗而归。林姑手里提着针线篮子,伏传手里抱着一包李子。
“林姑才受了伤,怎么带她出去转了那么久?”谢青鹤问道。
林姑解释说:“这里都是住家,没有市布匹针线的人家,往远处多走了几步。”她把东西放下,转身就去翻叠好的衣裳,“我也不觉得累。想是小郎君手上没力气,也没伤着我。”
谢青鹤与伏传对视了一眼。这是谢青鹤的药效果太好,受伤者反倒怀疑加害者手太轻了?
伏传眼尖,看见谢青鹤卷在一边的纸笔,抽出来一看,马上就辨认出谢青鹤在画王都地图。他就拿起笔来,刷刷刷补全他刚刚上街转过的位置。
——师兄弟想法都是一样的。谢青鹤忙着画王都地图,伏传带着林姑出门瞎转圈,也是为了完整王都地图。否则,弄些针线而已,哪里用得着跑出去这么久?
他自己往外跑也罢了,非要带着头颈受伤、出血昏沉的林姑当幌子。
谢青鹤扶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伏传也不敢吭气,乖乖低头不语。
林姑完全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将淘换来的衣裳里布料最好、看着最新的旧衣摊开,再用目光打量了伏传的身量尺寸,拿起剪子,咔嚓——
就剪坏了。
谢青鹤与伏传专注于地图,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林姑沉着冷静地把剪歪的旧衣重新铺开,咔嚓又是一剪刀——
又剪坏了。
……
所幸伏传画地图速度很快,他一边画,谢青鹤一边记忆,随口问这是什么店,什么情况。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完事。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抱住谢青鹤,仰头看他的脸:“大师兄。”
把受伤的林姑带着绕圈跑是他理亏,被大师兄告诫了一下,虽说拍的力度近乎于摸,伏传还是有些害怕——怕大师兄觉得自己不好。
谢青鹤摸摸他的脸,莞尔一笑。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伏传趁势抱住他。知道,知道。
林姑就在一边裁剪衣服,他俩也不好说私密的话,好在他们不说话也能顺利沟通。
确认大师兄不责怪自己之后,伏传高高兴兴地想要拿李子来献宝:“路上遇见老妪提篮叫卖,我见她可怜,就买了一些。哪想到这么甜——不是软的,刚下树的李子,咬着脆脆的。”
谢青鹤也跟着过来:“青献一带的李子是很好。”
伏传要去洗李子,刚来客栈住下也没那么多趁手的家什,于是就打了针线篮子的主意。
“姑姑,把针线收一收,我去把李子洗了……”伏传话音渐无,歪着脑袋从针线篮子看到了铺着旧衣裳的桌面,表情逐渐变得迷茫,“你这是……”
林姑已经把一件旧衣裳剪得七零八落,但是,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胸有成竹。
这让伏传不禁怀疑,难道这是古早时候的裁剪法?后世已经失传了?我判断错了?
谢青鹤闻声看了一眼,问道:“你不会针线?”
林姑点头。
不会针线你来裁衣服?还胸有成竹地裁了这么久?伏传吃惊地看着她,怀里捧着的李子都震惊得骨碌碌地滚出去一个。
谢青鹤哭笑不得,先把针线篮子里的东西腾出来,把篮子交给伏传:“你去吧。”
伏传把李子装进篮子,把地上的李子也捡了起来,安慰林姑:“不会缝也没关系。我也有两身衣裳,足够穿了。”
林姑放下剪刀,坐在榻上,这时候脸颊才变得绯红,小声说:“我……没学过针线。”
并不是所有仆妇都要懂得针线剪裁。林姑是楚家世仆,从小学的是如何帮助主母治内御下,身份更类似于女管家,缝补裁剪的事也不需要她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