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不大喜欢这样,他一直很在乎沟通效率,同样一件事就不喜欢说第二遍。他喜欢的伏传也不是磨磨唧唧的性子,有话直说从不遮掩。现在伏传突然一改常态,他不大适应。
“很多事情,你若不说,我想不到。”谢青鹤停住了脚步,不再跟随伏传。
就在此时,林姑抱着冲洗干净的瓦罐走了回来,说:“我打水回来了。我来扫第一遍,你们拿小抹布擦一擦就是。”低头看见伏传脏兮兮的鞋子,“快把鞋换下来。”
林姑的归来打断了师兄弟的谈话,三人合力把屋子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好歹是安顿了下来。
这时候天气渐渐暖和,夜里睡觉倒也不是非得暖衾厚铺,茅草厚厚地铺上一层,覆上包袱皮与大衣裳,也能栖身。谢青鹤出门买了些吃食,还带了个小铁锅回来,就在屋内架了个火堆,煮些汤食。
伏传还记得林姑今日的遭遇,一直跟在她身边,有时候还会歪在她的怀里。
坐在火堆前,看着铁锅里咕噜咕噜沸腾的汤食时,林姑有些恍惚了,说:“我若真有一个像小君子这样贴心可爱的孩儿,该是多么有幸。”
不等伏传说话,林姑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找回:“是我冒犯了。”
伏传安慰道:“林姑年纪也不大,想要孩儿总会有的。”
林姑只是笑了笑,盯着袅袅升起的水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里伏传还要去客栈查看情况,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就催着早些休息,折腾了一日林姑早就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这个沉默的女子似乎聪明,又带了两分不伶俐,前几日险被少主人砍杀,今日又承受了这么大的不幸,她始终不哭不怨,默默地承受着,如常地生活着。
伏传似乎不想被谢青鹤追问下午的事情,林姑睡下不久,他就借口去客栈探查,悄然离去。
谢青鹤找到了米粉布囊,打开系带,翻出那枚尖。
思忖片刻之后,他又把尖放了回去。
下午出去采买食物和锅具时,谢青鹤还带回来几样草药。他并没有亲口安慰过林姑,但他知道,阴阳交济,妇人可能会怀孕。不管林姑想不要要孩子,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谢青鹤将草药放进锅里,浇了两碗水,慢火熬煮。
半个时辰之后,药熬好了。
恰好小师弟不在,谢青鹤想要去叫林姑醒来,跟她商量吃药的时,凑近了才发现这个一直默默不语的妇人,睡梦中尚有两行眼泪从眼角落下。
人,岂会不知道苦楚?
醒着的时候不能哭,梦里也会忍不住为自己悲泣。
谢青鹤沉默片刻,又退了回去。
这天气还不到一碗药放着就馊的地步,明天喝药效也不至于差很多。实在不行,明天再去采一回药罢了。这个白日里撑着坚强的妇人好不容易在梦里哭一回,谢青鹤不愿打扰。
久等小师弟不回来,谢青鹤本想出去接,想起米粉布囊里的那枚尖,又沉静了下来。
大概不是出了意外,是不想回来说事?
谢青鹤舀水漱了口,吹熄了灯,在茅草铺成的小床上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伏传进门的动静,小师弟很快就钻进他怀里,挨着他睡下,还在他耳边哄着:“我回来啦。睡吧。”
谢青鹤轻轻搂住他,熟悉地低头找到小师弟的额头,亲了一下。
两人相拥而眠。
心里还牵挂着小师弟不稳定的情绪,谢青鹤睡得不大安稳。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伏传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呼吸也有些急促。
谢青鹤有点瞌睡也马上没了,睁眼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小师弟,伏传抿着嘴,表情很有些委屈和不服气,一直在大口大口喘气——莫说伏传这样的修行者,但凡多练武几年,呼吸也不至于弱成这样。一口气不足,身体就彻底垮了。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做梦了。
这也很奇怪。修行之人很少会做梦,一旦做梦,不是被人暗算中了幻术,那就是预兆警讯。
他不敢骤然唤醒伏传,只能将伏传搂在怀里,温柔地控制住,慢慢抚摸他的背心,一点点用自己的呼吸与体温去浸润感染,试图用不修之身与伏传双修共知,让伏传随着他安稳下来。
效果不坏。
原本无比激动的伏传渐渐情绪稳定,喘息声也平稳了不少。
就在谢青鹤觉得差不多了,可以把人叫醒的时候,伏传愤怒地喊出一句梦话:“我不!!!!”
然后,他自己就醒了。
谢青鹤温柔安静地看着他,问道:“做恶梦了?”
伏传彻底冷静了下来,缓缓从床上坐起。
这一声梦喊连不远处的林姑也被惊动了,她也昏沉沉地坐了起来,见伏传坐在茅草铺上,她披上衣裳站起来,近前问道:“魇着了么?喝口水。”说着就去找先前烧好放在一边的开水。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低头咕噜咕噜喝水,他似乎很渴,梦中消耗了太多体力。
林姑关心地问道:“要么姑姑陪着你睡?姑姑挡在外边,魇鬼来了也是先捉我。”
伏传摇摇头:“不是魇着了,做了个梦,日有所思而已,我自己想明白就好了。姑姑去休息吧,这么晚了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
林姑了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说:“你们这样小的年纪就做这样大事,思虑深重,难怪梦中惊醒。要我说啊,天命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们也不要想得太多。”
伏传很意外她会公然谈论这件事,在此之前,她介绍王都的情况都说得模棱两可。
林姑重新上床躺下之后,伏传转身回到铺前。
谢青鹤也已经坐了起来。
伏传背光站着,谢青鹤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回来继续睡觉,还是……别的什么?
厚铺的茅草足有伏传半身高,他在铺前磨蹭了片刻,半晌才说:“大师兄,借一步说话?”
第232章 大争(44)
此时已经是深夜,附近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四处都很安静。
谢青鹤跟着伏传走到门外,两人轻柔的脚步声也能在夜色中传出很远,伏传在认真寻找能私下说话的地方,一路沿着窄巷泥街,尽量去找没什么人栖身安窝的僻静处。
“就这里吧。”谢青鹤不想走得太远,“若是怕惊动了外人,小声些说话就是。”
伏传埋着头继续走。
“你究竟为什么生气?”这是谢青鹤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就算小师弟发现了那枚尖,也该是对凉姑生气才对,怎么怒气都冲着自己来了?这很反常。小师弟不会这么刁蛮。
伏传这才猛地刹住脚步,霍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谢青鹤。
二人僵持片刻。
小师弟气鼓鼓地不肯说话,谢青鹤只得往前紧赶一步,将他揽进怀里。好在伏传生气归生气,也没有作闹挣扎,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眼睑低垂。
这小模样也显得太委屈了。衬着陈隽年幼的身板脸蛋,让谢青鹤特别心软。
“好,好,师哥知道,你受委屈了。”谢青鹤也没弄清楚这事怎么就叫小师弟受委屈了,反正小师弟一向乖顺听话,突然发脾气还露出委屈的表情,那肯定就是受委屈了。
跟小师弟相处,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谢青鹤揉了揉伏传的脑袋,低头安抚地亲吻了额头好几下,紧搂着肩膀抚慰:“你也知道,师哥做事有时候顾及不到,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跟大师兄说明白。下次就一定不会了。”
哪晓得他越是态度温和,被他搂在怀里的伏传越是心惊胆战,抬头看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谢青鹤意识到这中间应该有什么不对。
“不能说吗?”谢青鹤捏了捏伏传的小耳朵,“不是你要借一步说话么?”
“上午大师兄让我处决赵二,收拾行李离开客栈。在我们回客栈之前,赵二夫妇把我们的包裹都拆检了一遍,装着干米粉的布囊没有系紧……我在里面找到了‘尖’。”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已经猜测到了这一点。他有些后悔没亲自去收拾行李,但,他仍旧不明白小师弟的反常。
“事情已经发生,也已经结束,你很不必纠结于此。”谢青鹤尽量温柔地安抚,“你也不过是经历得少些,仍旧将鬼当作人来接触。经此一事,知道鬼就是鬼,与人类阴阳殊途,毫无相似之处,以后就不至于再吃亏了。倒也不是坏事。”
伏传在他怀里轻颤许久,突然稍微用力,从他身边挣开,往后退了一步。
谢青鹤很意外。
他的态度非常温和,对伏传更没有一丝指责教训,毫无立场地哄着。
伏传的反应却像是冷水浇热油。
“我有两件事要问大师兄。”伏传说。
伏传弓着背浑身蓄力,就像是一只竖起了尖刺的刺猬,这是很明显的防备姿态。
谢青鹤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在发什么脾气,冷不丁看见小师弟如此戒备的姿态,意外之余,还有些失落。他想起那个满眼渴慕、总是仰望着自己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就换成了今日的戒备森严。
若他真正做错了什么事,伤害了小师弟,也算是活该。
今天……凭什么呢?
在小师弟跟前,谢青鹤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情绪稳定,平静地聆听:“你说。”
“我私蓄鬼奴之事,大师兄是真的觉得不值一提,还是觉得我不肯听从教诲,必要教训我?”伏传一字一字地问,“必要”二字死死地咬在了齿间。
“你几时见我口是心非?”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难过得像是要哭了,半晌才低头继续问道:“我曾告诉过大师兄,留下凉姑是我的主意,把‘尖’给她也是我的主意。大师兄既然觉得我私蓄鬼奴之事不值一提,此后处决凉姑,将‘尖’取回,是……有心折我情志,辱我护持,使我明白上下尊卑的道理么?”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这才明白小师弟想岔了。
这显然是个误会。
可是,伏传“折我情志、辱我护持”八个字,刺得谢青鹤有些生疼。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青鹤上前拉住伏传冰凉的手,解释说:“你想错了。不是我去找她,是她回来找我。”
伏传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轻描淡写一句话里包含的凶险。
凉姑为什么要“回来”?伏传想起他与凉姑的对话。凉姑那时候就对谢青鹤的存在很不忿,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忌惮谢青鹤?她与伏传分手之后,即刻去找谢青鹤,自然不怀好意。
这让伏传将整件事的不合理之处都捋明白了。
为什么大师兄能短时间内追出数十里外处决凉姑?
——根本就是凉姑以鬼身杀了个回马枪。
为什么大师兄把尖藏在米粉布囊里,始终不肯告诉他这件事?
——大师兄不是想秋后算账,更不是想诛心惩戒,单纯只是不想让他内疚自责。
谢青鹤见伏传一身戒备都换做了僵硬,伸手在他背心摩挲数次,想让他尽量松懈下来,口中继续安慰:“我也没有杀她。她是你的鬼奴,只看着你的情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放心。”
伏传心情跌宕起伏呼啸了几个山头崖间,猛然听见谢青鹤这一句安慰,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钻牛角尖似的琢磨了一整天,想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这么凶狠地对待自己,惩戒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并不是大师兄主动袭杀凉姑,而是凉姑不知天高地厚跑回来袭杀大师兄。
最让他脑门疼的是,哪怕凉姑跑回来袭杀大师兄,大师兄也没有处决她。
大师兄居然把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