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骠骑营驻地大门紧闭,所有士兵都被赶回了营房,外围就有虎贲营精锐掐住了制高点,冷峻巡视,虎视眈眈。骠骑营的营地中心,竖着虎贲营的大旗,旗帜下放着一张小马仔,坐着的居然是虎贲营将军向攸——他亲自来守住了骠骑营。
皮裕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他不仅没赶上建功,还被当作敌人死死盯住了!
正在阴郁难过的时候,伏传的声音传来:“到地方了。皮将军,请。”
营门打开。
向攸早早地迎了上来,看见伏传面露喜色:“隽小郎君,青州一别,末将好生想念!”
皮裕只觉得心口的血都要吐干净了。这个货什么时候溜去青州了?跟陈家勾搭得很亲密啊!不要脸的狗腿子!舔狗!鹰犬!
伏传乐呵呵地与向攸叙旧,皮裕便策马巡营,将自家心腹兄弟招来一一安抚。
一层一层安抚下去,原本惊慌失措、心怀忧虑的骠骑营禁军,很快就安稳了下来。
昔日王琥杀天子自立,禁军就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陈家势大并非朝夕之间,这群士兵也早就做好了被陈家统治的心理准备。原本还担心打起来得靠命去填,现在不动声色就“归降”了,能苟活着谁乐意去拼死?
眼见骠骑营也安稳了下来,许宽才从王贇之死中清醒了过来:“罪人请命往鹰啸营一行。”
伏传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禁军六营之中,长庚撼山是讨逆的中坚,虎贲骁骑则留守驻地,牵制骠骑、鹰啸二营。伯仁将军分得清楚形势么?”
换句话说,禁军六营之中,有四个营都暗中归顺了陈家,且是深得陈家信任的那一种。
连皮裕这样自认为与陈家甚有默契的,他的骠骑营都被监看起来,伏传压根儿没用他的兵马。
这会儿许宽若是不老实,真要挑拨鹰啸营与陈家打起来,局势就是五打一。
许宽神色苦涩:“宽死不足惜,岂敢以袍泽身家性命弄险?乞小郎君垂怜。”
“那便走一趟吧。”伏传说。
皮裕很懂事,不等伏传招呼,他叮嘱了心腹下属几句,很快就跟了上来。
向攸也没有把盯梢的虎贲营精锐全部撤走,留了两队人在附近权作机动,其余人等退到了五里之外自家的营地之中。若骠骑营有异常动静,随时都能扑上来。
负责跟随扈从伏传的一直都是康郦的长庚营重甲,重甲脚程不快,走得慢慢悠悠。
赶到鹰啸营之后,许宽就感觉到气氛很奇怪。
营盘之内非常平静,完全不似刚才骠骑营那么紧张低压,所有士兵也都被赶回了营房之内,但,营门敞着,还有士兵和往常一样巡营来去。营房之内有士兵说话聊天的声音,居然还有笑声。
而且,虎贲营在骠骑营附近的制高点张弓搭箭虎视眈眈,鹰啸营附近就没有这等监看待遇。
许宽和皮裕都觉得不对。
正在此时,鹰啸营探报发现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踪迹,前往中军帐汇报。
没多久,一个年轻副将疾步走了出来,间或小跑一路至营门,在伏传马前拜倒:“仆陈江绘拜见隽小郎君!隽小郎君长安康健!”
许宽终于听明白了。这一批人里,如尤显、向攸等自称末将的,都是降臣。如康郦、江绘这类自称为“仆”的,则都是陈家奸细!江绘不仅是陈家奸细,他还是陈姓本家!
难怪伏传这么放心鹰啸营,难怪鹰啸营气氛松快,外边连半个负责监看的士兵都没有。
——江绘已经拿下了鹰啸营,根本不需要许宽前来主持大局。
“杀人了么?”伏传问。
江绘摇头含笑:“天命所归,无人斗胆逆天行事。”
伏传才转头问许宽:“伯仁将军放心了吧?”
许宽苍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半晌才说:“小郎君宽仁。”
“如今王贇已死,伯仁将军还得多替营中袍泽想一想。王贇对伯仁将军有恩,于鹰啸营士卒又有何恩德可言?而今他们都松松快快地迎来了新朝太平,伯仁将军为愚忠殉死旧主,将置营中袍泽于何地?替伯仁将军复仇,是蚂蚁撼树,自寻死路。不替伯仁将军复仇,又如何安享太平?”伏传说。
许宽在皮家就已经打定了绝不背叛王贇,他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死,王贇先一步死了。
伏传压根儿也没打算逼他带领鹰啸营去诛杀王贇,甚至于王贇已死,他也不会沦入对恩主对抗的困窘,已经没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之所以执意殉死,只是为了保全他对王贇的忠诚。
“我知道伯仁将军心中为难。”
“一旦伯仁将军殉主自裁,伯仁将军此时有多么为难困窘,鹰啸营效忠伯仁将军的将士就有多么的为难困窘。将心比心,伯仁将军忍心将他们置于如此困境么?”
伏传诚恳地说:“我不忍杀人,也不怕杀人。伯仁将军三思。”
许宽闷头沉思片刻,从马上落地,屈膝下拜:“罪人愿降。”
第281章 大争(93)
从禁军驻地归来,康郦、尤显、向攸等人都随在伏传身边。
康郦是目前第一得意之人,若不是伏传要策马前行,他恨不得徒步为伏传牵马引路,充作马前小卒。离开禁军营盘不久,康郦就向伏传提议:“底下正在清点旧天子库藏,请隽小郎君移步监看。”
这是潜规则。
新得一城富庶,满地世家富户,都是待宰羔羊。谁抢到就是谁的。
康郦的长庚营,尤显的撼山营,夏荔的骁骑营,全都参与了此次杀入禁宫、归降陈家的行动。虽说宫中守卫多半不成器,刚动手没多久就死的死、降的降,毕竟也阵上拼杀过不是?出了力气,就要拿点甜头。
又潜规则是,最好的东西,得上缴给现场最有权势的那一位主官,最大的吃最大那一份。
伏传不去妘氏天子历代珍藏里挑点好东西拿着,底下人哪里敢光明正大搜刮?
“是吗?去看看。”伏传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
王都最值钱的宝库是妘氏天子的内藏,位于禁宫之内。伏传一路策马入宫,发现禁宫守卫的尸体还不及收拾,远远地看见他一行人驰近,守在沿街的禁军临时把尸体拖到僻静处。
“及早把尸体清理掩埋,不要作出疫病。”伏传吩咐道。
康郦满口答应。
许宽突然问:“青州已不吃菜人了吗?”
挨着许宽比较近的皮裕伸腿蹬了他一下,狠狠使了个眼色。
伏传陡然拉缰驻马,跟随着他的都是骑术精湛的将军,堪堪紧着跟他停了下来。几人驻马一处,伏传看了康郦一眼,康郦老脸一红,承认道:“王都之内,人皆相食。坊间肉档市售人肉也有些年头了……”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在王都生活时,就曾有肉档售卖尸体的传闻,这事还被荆王闹到了御前。
这件事也直接导致了荆王之死。
吃菜人是乱世中不可避免的悲剧,从前陈家治下也常以菜人充饥,这些年陈家被迫止息干戈,从陈起时就刻意养蓄民力,粮食基本上能自给自足,遇到丰年还能略有盈余。
——当然,陈家不打仗,想吃菜人也吃不上了。总不能看谁不顺眼,半夜去砍了拖回家吃吧?军队打回来的菜人才可以吃,吃不完还可以卖,自己去打菜人就得杀人偿命。
“青州不吃菜人。”伏传答了一句,“我家治下皆不吃菜人。”
说完这话,伏传重新打马前行。
康郦等人赶紧跟了上去,心里也很忐忑。现在王都也算陈家治下了吧?刚杀的菜人都不许吃了?陈家的军队是不愁吃喝,好几个粮仓养着呢,王都禁军有什么?虚报人头吃空饷都吃不饱。
抵达禁宫藏库之后,各处大门都已洞开,到处翻得乱七八糟。
伏传看着带着包袱皮来搬东西的士卒,冲康郦笑道:“将军好军法。”
康郦也觉得挺丢脸,搬就搬吧,好歹避着点啊,连忙吹胡子瞪眼把身边几个士卒斥骂了一顿,手里提着马鞭晃了晃,鞭鞭抽在了柱子上。在各个藏库里疯狂搬东西的士卒顿时收敛了大半。
伏传方才走进藏库,顺手拿起摔落在地上的玉器,一手拿着摔掉的耳朵,叹了口气。
历代匠人中知者众多,修士中也不乏以造物入道之先贤。可惜世俗将之视为奇技淫巧,认为享受是诱人堕落、摧毁精神的坏东西,绝不肯给予匠人任何地位。最顶级的匠人若非豪富家奴,则是皇室官奴,以至于许多传世之宝只名其藏主,不知其造主。
伏传知道谢青鹤在修知道,有字书传道,无字书亦传道。各色匠人手造之物,即是无字之书。
他此次来王都本想拜访几位玉匠大师,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先在天子藏库里目睹了珍物被毁,难免有些可惜。
康郦见他拿着摔断的玉器耳朵不大高兴,连忙引他往后走:“小郎君,这儿还有一墙!”
他身穿甲胄,腰佩长剑,走起路来叮铃哐啷,路过的珍玩摔了一地。
伏传都木了。
康郦才反应过来,按住自己横扫的长剑,尴尬地说:“哎呀,哎呀。”
“禁宫内外几处藏库都封起来,谁也不许动。”伏传突然说。
康郦和尤显都很意外。
这就太过分了吧?不合规矩啊!
伏传不是不懂规矩,他就是不想照着规矩来办。
外人看他再风光也是外臣,这东西全封存了上交给陈君、陈少君,有你隽小郎君什么事?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事前先薅一波,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陈起也没道理怪罪。
但是,伏传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东西封了就是师父的,是大师兄的,也就是他的。
他不是守财吝啬之人。这些东西放在他的手里,放在大师兄的手里,才能更好地用之于民。每次打完仗就抢东西,这是土匪下山吗?这破规矩就不能再延续。
“恩自上出。”伏传搬出杀人不眨眼、屠城不手软的陈起来吓人。
“把藏库都封了,待阿父驾幸王都之后,再做处置。诸君将士今日建功,阿父必会论功行赏。阿父未至,你们就纵着属下把旧天子的藏库搬个一干二净,是要阿父自掏腰包放赏,还是要阿父怪罪我督战不力,连个藏库都守不好,叫‘乱民’抢了去?”伏传问道。
这番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你们就干翻了王氏父子这点功劳,还想染指妘氏旧藏,叫陈起荷包出血奖赏你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没有你们,陈家也能轻取王都,把你们统统砍成菜人。
陈起赫赫凶名在外。
伏传把他搬了出来,不说几个降臣,原本就是陈家奸细的康郦都缩了缩脖子。
藏库本就只有康郦和尤显派兵强占了有利位置,其余几人都没戏。康郦和尤显都闷声不敢抗议,皮裕、许宽、向攸更加没意见。
伏传才把摔坏的玉器放回台子,掉落的耳朵拢在一起,说:“王都缺粮日久,金银币帛等库藏封存都不许动,粮仓可以分取自用。城中有豪富之家,也可以征用去粮食——康将军,你离家日久,或许不知道我大兄立下的规矩,今日我转告于你。”
康郦再不懂事也知道陈隽的“大兄”就是未来的太子,唯一的储君,连忙肃容垂首:“仆在。”
“新降之城,无论贫富之家,一律不得伤其无辜。不许强辱妇人。不许绝人生路。不许构陷截杀——意思就是,你去富豪家里掏人家的粮仓,要给他们留下活命的口粮,不能让他们饿死。若是他们的家丁扑上来阻止,你就把人绑了放在一边,不要用刀砍他的脖子。他们再是不懂事不听话,你也不能故意惹他拿刀砍你,再借口他是不驯刁民,将他斩杀。”
“不许强辱妇人这一条,就不需要我细细地给你解释了吧?”伏传说。
如果说这是陈起的命令,效果当然更好。
可是,陈起本身就是很纵容属下新胜之后烧杀抢掠的脾性,安在陈起身上太过违和不可信。
说是谢青鹤的命令就比较使人信服。毕竟陈家马上就要龙登九五,当皇帝和当军阀是两回事。皇帝固然顾念旧情爱护老兄弟,太子就得仁厚宽和一些,才能抚育万民嘛。
“不用不用,仆都明白!”康郦被开粮仓的事激动坏了。
乱世珍宝不值钱,粮食才是硬通货。
去年天时不好,各处歉收,他原本以为王都的粮仓会被死死扣着,至不济也要留下大半收缴回陈家。哪晓得隽小郎君如此气量恢宏,一句话吩咐开仓,任凭禁军自取。
金银财宝它能吃吗?不能吃!和粮食相比,金银财宝它就是个屁!
皮裕与许宽也有些意动。
不等他俩说话,伏传已经吩咐康郦:“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分怎么分。好容易平平稳稳地顺了下来,不要为了一口吃的再炸营。家里各州不说个个吃饱,缺粮就赊欠匀拨,有灾能得赈济,如今不打仗了,踏踏实实过日子,谁也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