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436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能忍耐到新朝建立,叫谢青鹤挑选好储君,安排好后事再“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谢青鹤明显是想熬到寿终正寝,上官时宜当然不干。

  必须英年早逝!

  师父都说得这么低声下气了,谢青鹤还能怎么办?

  “弟子尽力而为。”谢青鹤无奈答应。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很小心地问有没有吵架。

  谢青鹤摇头:“别胡说。我岂敢顶撞阿父?”

  趁着殿内无人时,谢青鹤把他和上官时宜的分歧说了一遍,对伏传略怀歉疚:“我知道你感怀人生百年匆忙,此前也不愿再履红尘纠葛。这回把你带了来,又要匆匆离开……下一世,就你我二人,孤守山林,不履尘世,好不好?”

  “好哇。”伏传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耳边说话,“这是师父的意思,我等岂敢违逆?大师兄不必自责。而且……”

  他顿了顿,整个人放松地趴在谢青鹤身上。

  “自从师父猜测说,一瞬或有万万年长之后,我就没那么难过了。我养大的孩子,我抚育的万民,都能寿终正寝,也许还能见到与我全然不同的现世……就觉得一切都有意义。”

  “我终究是个凡人。”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是明白蜉蝣夏蝉的道理,我也不是蜉蝣夏蝉。”

  谢青鹤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安抚他片刻,心想,果然还是要将此世安排妥当才好。否则,小师弟岂能心安?

  ※

  种种考虑之下,陈家最终定都青州,定国号为相。

  不少幕僚都反对以“相”定国,认为“相”有辅佐之意,说不好听就是给别人打的江山,实在不太吉利。历史上相陈也确实没有百年国祚,三世而斩。

  谢青鹤却觉得没什么不好。多少朝代立国皆得嘉字,谁又逃得过生灭的规律?

  陈家发迹于相州,皇帝不称尊做主,仅作万民相辅,不也很好?

  定都立朝之后,上官时宜就在青州举行了登基大典。

  师徒三人都不是爱铺张炫耀的脾性,上官时宜还一心一意要跑路,加之立国之初爱惜民力,登基大典办得非常朴素。仪式虽然朴素,毕竟是跨出了御极天下的重要一步,此后就是帝王至尊了。

  上官时宜从紫央宫搬了出去,住进了位于宫殿中央的长安宫。

  按说在登基大典之前,就该组建朝廷。有了相应的职权衙门,才好大肆封赏,完成开国盛事。

  然而,这事不大好办。

  谢青鹤和伏传都有主持一国朝纲的经验,后世现成的三省六部制度直接照搬,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在于衙门的架子搭起来了,该如何定员,这就撞上了功臣想要分猪肉的汹汹大潮。

  ——功臣都是真身负奇功,封侯拜将都是该当的。

  可是,三省六部是真正要办事的衙门,酬功塞人进去占了位置,办事的时候谁来顶上?

  “要么就效法后世,任非其官?”伏传跟谢青鹤商量。

  这段时间跑来走门路的人太多了,全都是陈起的老熟人,谢青鹤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叔。

  人家也不死皮赖脸,就跑来坐一坐,扯一扯闲篇,说一说当年往事。说完了往事,有些涕泗横流说要回乡种田,有些表示叔还年轻,可以再为少君效命二十年……紫央宫的访客就没断过。

  “官承一世,爵传三代,挂个名头比较划算。”伏传说。

  所谓任非其官,就是把官和职分开。当户部侍郎的未必在户部履职,他可能只拿俸禄不上班。

  “前些日子我去常夫人的粥棚转了转,恰好撞见煮粥的妇人在往里掺水。她对我解释,说讨口乞食之人都能顿顿饱食,辛勤劳作之人反倒吃汤喝稀,谁有肯去劳作?”

  谢青鹤不同意效仿后世官职分离的制度。

  “吏治之重,一曰清廉,二曰精简。干活的,不干活的,不能混为一谈。”

  伏传并不坚持自己的想法,马上改口:“那就……全都酬以爵位?”

  谢青鹤点头:“论功酬爵,照着功劳簿分。授官暂时搁置吧,把赐爵之事定下来,安抚好那帮子功臣老将,省得授官之时再生波折。”他端茶喝了一口,也是无奈,“如今阿父也没借口往外跑了,天天在青州蹲着。底下人闹点事都喜欢往他那里去告状——他老人家眼里不揉沙子,别弄出叫人议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来。”

  “嗯,我尽快弄个名册出来。阎荭那边也叫人去盯着了。翻不起浪。”伏传低头刷刷写字。

  两人边坐边聊。

  将近午时,正准备吃饭,突然有奴婢前来回报:“妘府前来报丧,说是府上姜夫人殁了。”

  伏传吃了一惊,问道:“报丧的人呢?传进来!”

  那边下去叫人,伏传回头对谢青鹤说:“她的病是我治的,身体是我亲自调养,起码再活五十年。怎么突然就死了?”

  谢青鹤也有些奇怪:“妘家也没有往紫央宫报丧的道理。”

  黎王妃是黎王的妻室,真正说起来,她和谢青鹤、伏传都没有任何关系。若她是尊长,报丧到紫央宫也说得过去。如今上官时宜已经登基,谢青鹤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黎王妃不过旧朝王妃,在新朝还未册封时就是一介庶人,死了也没资格往谢青鹤住处报丧——这件事很不符合常礼。

  说得残酷些,妘府上只有花折云或是妘册死了,才有资格往紫央宫报丧。

  说话间,就有仆妇被领了进来。

  “琚姑?”伏传很意外见到她,“到底是怎么了?”

  琚姑是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这半年来与紫央宫也是常来常往,见了伏传与谢青鹤并不慌张,屈膝施礼之后,抹了抹泪,低泣道:“求小郎君做主。娘娘……夫人,她实在是冤枉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谢青鹤也很迷茫:“究竟何事?你慢慢说。”

  伏传使小婢女将琚姑扶了起来,给了毛巾擦脸,还递了一口茶。琚姑似是难以启齿。伏传又让身边服侍的小婢女都退了下去,安慰道:“你若实在说不出口,会不会写字?”

  琚姑也不至于真的写字供述,半天才艰难地说:“王妃……不,就是府上夫人,她死了。”

  伏传:“……”我们知道。

  “她是被王……被郎君,生生逼死的。”琚姑说着又忍不住流泪,“自从来到青州之后,郎君便抑郁不快,终日饮酒烂醉。两位夫人都以为他是寄居他乡,难理风俗。想着只要住习惯了,渐渐地也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谢青鹤与伏传都觉惊异。

  妘侑身份特殊,他在家里喝酒只能是“作乐”,绝不可以是“思乡”。

  琚姑身为花折云的贴身仆妇,跑来紫央宫告状,居然连这种要命的“猜测”都说了出来,那就代表着,琚姑要说的真相,远比妘侑醉酒“思乡”更加恶劣可怕。

  “直到昨日,夫人才知道,原来郎君日日醉酒,乃是痛恨夫人‘不贞’。”琚姑说着泪水又滚了出来,替自家主人承受了无比大的委屈,“他……他不敢得罪夫人,只管找王妃、夫人出气。夫人心中抑郁,不得排解,昨天又被夫人撞破了真相,夜里就吞金自尽了。”

  琚姑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夫人王妃夹杂着说得乱七八糟,她自己倒是伤心得直哭。

  伏传理清楚里边的逻辑,简直不敢置信:“你是说,黎王怀疑姜王妃和阿母不贞,不敢找阿母质问,暗地里责问姜王妃。昨天被阿母撞见了此事,姜王妃就自尽了?”

  琚姑狠狠点头,哭道:“夫人说,王妃未必是自尽。她已不能深信郎君,想带女郎入宫暂住几日,又恐怕身带不祥,冲撞了宫中喜事。命奴婢来向小郎君求助,拨几个得力的卫士也好。”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

  伏传连忙说:“阿母身边有自己人,大兄放心。”

  谢青鹤有心去把花折云和妘册接进宫来,想了想,对琚姑说道:“我叫人带你去望月宫,你去找主母说明此事。听她吩咐。”此时还未册立后宫,姜夫人也还没当上皇后,事情涉及到陈丛的生母花折云,搞不好就会让姜夫人生出猜忌之心,谢青鹤绝不肯大意出事。

  他派了人带琚姑去望月宫见姜夫人。

  没过多久,望月宫就来人传话:“夫人请小郎君即刻过去。”

  姜夫人很少急召谢青鹤,偶尔派人来问,也是请小郎君得空去一趟云云。因她本来就不爱多事,哪怕是说“得空去一趟”,谢青鹤也会放下手里琐事,尽快赶过去问候。

  这回叫“即刻过去”,想必是事态严重。

  谢青鹤赶到望月宫时,姜夫人正发脾气:“破国灭家劫余之人,攀着老婆裙带才得了一点体面,关上门倒是学起了螃蟹精,横啊!养条狗且知道谁予它一口屎吃,是人猪狗不如!”

  见谢青鹤进门来,姜夫人提起裙摆冲了出来:“点几个卫士,我要出宫!”

  伏传差点噎着。

  他觉得姜夫人可能错会了大师兄的意思。

  谢青鹤把琚姑支来姜夫人处,是向姜夫人表忠心,就算生母回来了,我仍旧是嫡母的儿子,不会偏心生母。可是,看姜夫人的反应,好像是觉得儿子不方便去干掉亲妈的丈夫,打算帮儿子下手?

  让伏传意外的是,谢青鹤并未阻止:“儿随阿母去吧。”

  姜夫人在相州时就是雷厉风行的脾性,她还有着符合这个时代的贵族作风——不惜命。

  她带人抢过二叔子家的儿子,还带人绞了三叔子的舌头,夫家最要害的亲戚都被她欺负了个遍。收拾娘家的时候更是不手软,薄姑姜氏在朝为官的全都被撸为庶人,亲爹被气死了她都没去吊丧,还把前来报丧的亲兄弟打了个满脸开花。

  对付自家亲戚都这么心狠手辣,收拾区区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亡国奴,她哪里会手软?

  姜夫人戴上帷帽,亲骑骏马,直接穿城过市,杀到了妘府门前。

  妘家的宅子正是姜夫人所赐,为了方便花折云进宫,宅子距离别宫不远。顾念着花折云与妘册的身份,宅邸的规格也不与庶民等同,基本上是比照着旧朝三品文武的规格修葺而成。

  妘府下人正在挂丧布,准备治丧。

  “撞门。”姜夫人吩咐。

  不许叫门,直接撞门。

  随行的卫士头领是陈利,前些年还差点被姜夫人带来的女卫干翻,深知姜夫人的骄悍凶蛮,得令赶忙瞥了谢青鹤一眼,见谢青鹤点头,马上带人去踹开了妘府大门。

  姜夫人当先进门,一路直入中庭。

  中堂已经布置好了灵堂,放着两口棺材。一口棺材敞着,一口棺材已经封好。

  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敞着的棺材静悄悄毫无声息,封好的棺材里却传出激烈的冲撞声,还有不似人声的呜咽。

  “夫人,小郎君。”守在院子里的奴婢屈膝下拜。

  姜夫人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是自己人。儿子哪可能不安排自己人守着亲娘?

  伏传问道:“怎么回事?”

  “琚姑离家后不久,花夫人便使人来传奴婢,要来一口棺材,把妘侑捆起来钉了进去。说是夫主与妻主伉俪情深,妻主已逝,请夫主相随九泉之下。”枝姑说着也有点毛骨悚然。

  伏传也是纳了闷了,花折云怎么总是能精准地从奴婢中找到他安排的奸细?

  花折云就跪在灵堂之中,正在给姜王妃烧纸。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没看见妘册。伏传即刻吩咐:“找到翁主,先抱回紫央宫。”

  姜夫人气势汹汹地赶来,本是为了替姜王妃和花折云做主,哪晓得她心目中只会抿嘴浅笑的花折云这么厉害,不必她出手相救就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

  她走到敞开的棺材前,想要看一看姜王妃的遗容,只看见覆盖在姜王妃脸上的绸缎面巾。

  凡人死后以纱覆面,是缺医少药的年代确认死亡的方式之一。若人不曾断气,微弱的气息就能将轻薄的纱巾吹起,以免发生将人活埋的惨剧。

  姜王妃脸上覆盖的不是纱巾,而是带着吉祥绣纹的厚重绸缎。

  ——这是为了遮掩遗容。

  这代表着姜王妃死前面目狰狞,无法使她恢复安祥从容,只能用面巾遮盖。

  同是姜氏贵女,三百年前也是本家。姜夫人与姜王妃相处这半年以来,相同的家教传承,相似的读写知识,让姜夫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阿妹”非常喜欢。

  因为喜欢,她就多召见了几次。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召见会给姜王妃带去噩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