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大师兄想必不能知道我的快乐。”伏传搂住谢青鹤的腰,再抚摸谢青鹤的胸,“能与大师兄结侣,大约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他顿了顿,继续说,“能得大师兄垂爱,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谢青鹤耐着性子去听他说的情话,想了想,说:“我也是。”
伏传嗯了一声,并不太能理解谢青鹤说句话的心情,本能地觉得是来自道侣的敷衍。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伏传都比谢青鹤弱上一截。
他不觉得自己能与大师兄相比,与他二人相识的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年少力薄识浅的伏传,永远是承受恩惠的一方,他在被照顾,他在被庇护,他在承受谢青鹤给他的好处和扶持。
伏传觉得,他对大师兄这份崇拜仰慕的感情,大师兄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谢青鹤歪头与伏传靠在一起,轻轻抚摩伏传的脸颊,感觉到他的温度。
“小师弟,尽管这么说,略显自私无耻。但是,与你结侣之后,我确实得到了很多平静,享受了许多你给予我的温柔。你永远都这么仰慕我,敬仰我,”他的手轻轻捏着伏传的肩膀,“在这段感情里,我拒绝过你,伤害过你,你给我的从来都只有很稳定的爱慕……我特别安心。”
“我见过惊涛骇浪也有过铭心刻骨,那……太疼了。”谢青鹤第一次说自己的过去。
“能得到小师弟的垂爱,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为了让小师弟永远这么爱我,我会一直哄着你,让你开心,让你高兴,让你永远都‘忍不住偷笑’。”谢青鹤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替自己说了句话,“有时候,我也会顾及不到,让你受了委屈苦楚,请你尽快提醒我。我会赔罪改过,绝不再犯。”
“那是不可能的。”伏传一口否决。
谢青鹤:“???”
“我就算受了委屈,就等大师兄来哄我啊。”伏传嘿嘿搂住他的脖子,又捧着他的嘴啵啵地亲了几下,“我最讨厌看见大师兄低头赔罪,给谁赔罪都不行!师父都不行,我更不行!”
谢青鹤被他啵得心里痒痒,两人也顾不上吃柚子了,先吃了点别的。
吃饱之后。
伏传脸颊酡红趴在榻上,说:“正事还没说完。”
谢青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光裸的脊背,有趣没趣地答应了一声。
伏传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把先前要说的话理了理,继续说道:“就说以前我和大师兄还没定情结侣的时候,我说要赈济天下,大师兄就叫我自己出去鬼混。现在我俩定情了,大师兄要在山中坐镇,我若是再往山下跑……嘿嘿。”
谢青鹤顺着背脊摸了摸他,哼道:“我倒是舍得。你舍得吗?”
伏传其实在河边已经做了抉择。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谢青鹤的打算,依然决定“下山管事”。就算有飞鸢能够日行千里,也必不可能和往日一样,时时刻刻都随在谢青鹤身边,与之朝夕相处。
唯一幸运的是,他见众生悲苦,不忍袖手。谢青鹤的选择与他一样。
这并不是他选择了谢青鹤,或是谢青鹤选择了他。
而是,他们俩选择了相同的道。
伏传毫不嘴硬,乖乖地低头:“舍不得。总要来求大师兄周全,大师兄总有法子。”
说着他又转身爬上谢青鹤膝盖,坐在了谢青鹤怀里,红着脸勾着谢青鹤的脖子,“大师兄,咱们在杏城弄出这么大的事,不和师父他老人家商量一句么?”
“他老人家眼不见心不烦。”谢青鹤扶了他一把,低声问道,“你来?还是我?”
伏传用手去勾谢青鹤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又忍不住满眼迷恋:“一起呀。”
第317章
次日清晨,谢青鹤与伏传刚吃了早饭,就坐在廊下一边烤火,一边商量冯淑娘的事情。
“我曾想花钱把她丈夫遗留的田产地契都兑下来,叫她拿了钱自去逍遥快活。即便是别处不好谋生,这边有剑湖庄看顾,再不济去寒山镇上投奔,总有一份安乐余生。但,昨天又夸下海口要管所有人,这么处置就不大好了——个个都叫我花钱去买地置产,只怕无以为继。”伏传说。
谢青鹤用铜筷子拨炭:“嗯,说说。”
火盆才刚刚烧上,炭还没彻底烧热,指着这盆火烧水煮茶,尚且欠点火候。
伏传不大不小也是个生意人,偶尔发发善心做好事,他可以自掏腰包不计成本,但,天底下的麻烦事那么多,富可敌国也不敢夸口大包大揽。他就得开始琢磨怎么干才划算了。
“以我想来,冯氏这点麻烦,无非是她一个外姓子媳,失了倚仗,无法与人多势众的夫家对抗。我出手把她手里的田产兑下来,就把她摘了出去,算是接了盘子的我去跟她夫家对抗。我自然不惧怕她夫家几个矮脚农夫,可我也不可能真去种她夫家那几块地。盘给别人,只怕没人敢接。空闲那处,岂不是我出钱帮他们买了块地?他们真要去种,我还能隔三差五跑去和他们干仗不成?”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听了好笑。这事就是这么无赖,土地这东西你没法儿搬走啊。
“我又深想想,觉得这个思路不对。”伏传说。
“如冯氏这样的情况,也不独是妇人才有。以我所见,乡野村落之中,常有大姓聚族而居,肆意欺凌外姓乡人,就是大姓小姓之间,也时有争斗。人不以理服人,却以力服人,以众服人,才是贫、弱、孤、老、妇、孺,冤屈难伸,不得已求助鬼神的根源。”
谢青鹤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才有点意思。再说说。”
伏传继续说道:“我以为这是朝廷失职。”
“各地抚民官本是代替朝廷、代表皇帝到地方抚育万民的天使,百姓也常将抚民官称作‘老父母’,既然做父母,就该调治好‘子女’之间的争执矛盾,不使强凌暴虐,不使彼此征伐,彼此亲爱合作,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可这些昏官把好好的经都念歪了。上边要民风淳朴,他们便严禁诉讼。设立各种潜规默则,恐吓百姓不许到衙门告状。百姓有冤无处诉,受害无处求,则使□□凶恶之徒横行于世,老奸巨猾之人肆意欺凌良善。这群昏官倒是履历平整,官途顺遂,说在某地谋治三年,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无人争讼,全无命案——粉饰太平的狗屁!”
谢青鹤也没说什么,伏传喷完才瞥见大师兄当前,顿时心虚,弱势地找补:“狗官。”
伏传始终没把自己当外人。
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兄统治世外,二师兄统治世俗,两边是可以合作治世的。
尤其是谢青鹤故意在杏城裹入王氏父女的命案,让“谢青鹤”三个字出现在了杏城令和龙鳞卫递回龙城的正式公文奏本之上,伏传就认定大师兄是有心和二师兄联手了。
周朝经过伏蔚、束寒云近二十年经营,养蓄国力,物富民丰,不再需要为民生饱暖挣扎。
那是不是有余力去追求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
比如,安全。
走在路上不担心被地痞流氓殴打,孤女夜宿家中不担心被强掳拐卖,身在外地也不担心被本地人抱团坑害,过河不担心遇见河匪,行道不担心遇见路匪,受了诓骗能追回钱财,是我的田产谁也别想抢走——这世间能不能有这样的公道?
眼见炭火都烧了起来,谢青鹤把灌满泉水的水壶挪到火盆上,等着水沸沏茶。
他问伏传:“如果你是杏城令,你要如何处置冯淑娘的麻烦?”
“冯氏的田产是其丈夫所遗,公婆早亡,其余族人都在三服之外,凭何处置她家田产?要说担心她改嫁使族田外流,也得等到她要改嫁的那一天才好争执此事。我若是杏城令,便严令冯氏夫族不得再滋扰闹事,否则一律枷号示众。”伏传说。
“可见你做了杏城令,也只能治已罪,不能治未罪。冯淑娘怕的是半夜偷偷被夫族捆去卖了,可夫族此时又不曾卖了她,你做父母官的难道还能把没犯罪的百姓先治罪了?”谢青鹤摇头。
“我已知道他们对冯氏图谋不轨,冯氏出了事,自然第一个拿他们问罪。”伏传说。
“一个冯淑娘你记得住,一百个冯淑娘呢?就算你都记在心中,她又不能住在县衙与你朝夕相处,真到她出了事,你想起来说不得就是三五个月之后了。人死了你能去叫魂,被卖到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去哪里找?没有证据,你凭什么拿人问罪?再说,为官一任三年,你离了此地,新官上任,冯淑娘是不是还要到新县令跟前挂个号,才能让人记住她这个人呢?”谢青鹤问。
伏传若有所思。
“你在苗疆看过打仗,跟着韩琳也打了几年仗,前头不久还打过吹柳城……就是功夫太好了,干什么仗都是一顿平推。”
谢青鹤把几个待烤的地瓜山药花生橘子都拿了出来,先抓了一个花生,一个橘子,放在桌上。
“橘子要欺负花生,你就拿了个地瓜来对付橘子。”说着,他又抓了一把花生,拿了几个橘子,摆在一起,“这么多花生被这么多橘子欺负,地瓜管得过来吗?”
“其实,古往今来,有很多以弱胜强的名战场。究其根本,是整体弱势的一方,以局部的优势,战胜了整体强势一方的局部劣势。以弱胜强并非不可能,重点在于集中兵力、找到弱点。”
谢青鹤把地瓜放在一边,把十多个花生拢在一起,围住同一个橘子。
“花生才关心花生的命运。”谢青鹤说。
“师父以为众生顽愚,你却认为众生孱弱,小师弟,你我纵有飞天入地之威能,也不要太过于自负。天破了,你我去补,地陷了,你我去填。凡人众生的日子,却是要他们自己去过的。若总是寄望于青天高悬,神仙援手,你我祖师爷何必艰苦修行、筚路蓝缕,以至于今日?”
——若先人都这么想,还修什么神仙?跪着磕头,等神仙来拯救不就完了?
谢青鹤和熟悉伏传此时的状态。
就是在修为猛然拔擢,远超凡人的经历长久之后,自然对凡人有了一种轻蔑之心。
这种轻蔑未必带着恶意。而是一种力量突破凡人界限之后,自然而然神仙化的居高临下。伏传很同情世间一切贫弱之人,他就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拯救天下。
但,天下始终是天下人的天下。
谢青鹤摸了摸伏传的脑袋,给他剥了个花生,喂他吃了:“我已写信请傅师妹下山。”
“安仙姑的传说自然是假的,傅仙姑却是真的。李南风那边要在龙鳞卫课徒授业教人招魂撞鬼,我想着,倒也不要厚此薄彼。就叫傅师妹暂住杏城,让龙城拨钱给她修一间玄女庙,平时给杏城善信说说道法,讲讲道理,有什么事到玄女庙拜一拜,不比提着篮子去拜野祠淫祀强?”谢青鹤说。
傅豆蔻是寒江剑派少有的女修,平时只管修行玩耍,很少管事。
论年纪,她比伏传也大不了几岁。但是,她是燕不切的关门弟子,燕不切下山之后,傅豆蔻就继承了师门一脉的全部遗产。上官时宜爱护她,谢青鹤也很礼遇她,使她在宗门内部地位超然。
安安就是由谢青鹤引荐,拜在了傅豆蔻门下。
伏传起身给谢青鹤作揖:“我是不如大师兄想得周全。”
若是如伏传所想,催促着朝廷狂抓吏治,逼着各地抚民官去管几千年都没管过的民间琐事,不说收效如何,光是朝堂上就得打仗几回,没个三五年弄不清楚道理。
既然皇权不下乡,大家不就是各凭本事?
古来橘子势大力强,就别怪玄女庙专门收拢花生米米抱团互助,大家私底下比划比划了。
但,这事这么搞,得先跟龙城通气。所以,玄女庙必须由朝廷拨款修建。有了这一层御赐钦封的身份,才不至于被人一锅端了。这才是谢青鹤要主动入世,把名字放进命案公函里的原因。
“大师兄昨天就想好要这么办了?”伏传问道。
谢青鹤又剥了一颗花生,神色略有些迟疑:“我是有些失算了。”
“昨日城门吏来报,说东门有百姓聚集,要去捣毁仙姑石,杏城令只怕百姓啸聚生乱,央求顾苹襄带兵驱散,把我们才整理好的文书也给了顾苹襄。”谢青鹤说的就是伏传在寒江剑派整理好的文书,中间又补充了一些谢青鹤吞掉安小姐魔念之后完善的细节,“我不曾细想此事。”
伏传想要辟谣,禁绝各种以安仙姑传谣闹出来的惨案,谢青鹤也一直在琢磨此事如何才能办得妥当。毕竟安仙姑的传说前后牵扯五六个案子,远的涉及到了伏蔚登基之初,清查库藏的悬案,不和朝廷通气就公诸于众,谢青鹤倒不怕朝廷记恨,主要是担心李南风在龙城难做人。
——现在入世太深,种种牵扯,也不能总是薅朝廷的羊毛,半点不给人体面。
谢青鹤把杏城令、顾苹襄、梅衠都找来了,就是找大家共议此事,看看怎么弄才妥当。
哪晓得东门百姓气势汹汹裹挟而出,杏城令吓尿了,直接就把谢青鹤带来的文书塞给了顾苹襄。
当时所有人担心的都是百姓啸聚生乱,为了驱散百姓,告诉他们安仙姑根本不存在,安仙姑的传说都是假的,这群百姓想要攻击的目标消失了,自然没有理由再纠缠不去。
谢青鹤那时候坐在县衙之内,只知道东门百姓去捣毁仙姑石,并不知道他们动手打人。
直到顾苹襄和伏传押着闹事的犯人回来,汇报说这群人群情激奋之下,一路殴打妇人,甚至打死了一个妇人……谢青鹤才突然意识到不妙。
这么突如其来的辟谣,确实打掉了所有借助鬼神之说蝇营狗苟的幕后黑手。
但是,它也揭掉了不少妇人头顶的□□,斩断了不少不贤不肖之徒头顶高悬的利剑。那些阴差阳错被“安仙姑”所庇护的弱女贱妇,全都处境不妙。
谢青鹤才会突然改变了主意,突然大刀阔斧干涉世俗之事。
“只怕还是迟了些。”谢青鹤难得露出遗憾之色,“昨日不该让顾苹襄拿走那卷文书。”
伏传正要安慰他,远远地听见简稻的声音:“伏真人!伏真人!不好啦!”
谢青鹤与伏传借助的是剑湖庄富商出身的弟子家中,简稻熟门熟路,也没人拦着她,一路跑得飞快,气喘吁吁地到了廊前:“冯淑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