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没逻辑的。
按照逻辑常记货栈应该没问题,可杀人越货脑袋拴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有几个脑子清楚?有杀人越货的魄力,再有个好脑子,那不都紫衣金带、高居庙堂了吗?又蠢又狠才会沦落江湖呢。
所以,一大清早,刑班就安排了十多个衙役,到常记货栈来问问情况。
万寿县万万没想到的是……
如他所料,常记货栈住着的不是江洋大盗。
但,这儿住的是比江洋大盗杀伤力强横千百倍的伏传!
这下好了,一班衙役气势汹汹地砸门进来,全成了低头丧气的肉包子。
“师叔,咱们现在怎么办?”伏传上楼来,跟谢青鹤商量。
这种乌龙事件,想都想不出来。伏传其实有些后悔:“但凡那几个衙役稍微懂些礼数,等我下楼开门说清楚情况,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这可好了,都给我捆成一排……再去给解开?”
“解了放出去吧。”谢青鹤不怎么放在心里,安慰道,“你也不必懊恼。那几个脑子都不大好,纵然你赶得及给他们开门,好声好气解释,他就能对你客气?先给你套上枷锁,再把你一路示众拿脚踹回衙门。抓错了打错了也不见得说一句抱歉,能把你放出来,你还得磕头谢青天大老爷开恩。”
伏传想一想底下那几个没被捆住时的嚣张跋扈,觉得师叔说得对。
“只怕放回去了,万寿县再来找麻烦。咱们今天不是还要去找邪教么?”伏传担心这个。
“那也简单。你跟他们说,你是和尚的人。”谢青鹤毫不客气地栽赃。
伏传睁大眼睛。
谢青鹤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飞快地在伏传面前亮了一下。
没等伏传看清楚,他已经把茶杯放下了。
“瞎编呗,吹得越神秘越复杂越好。随便拿个挂件啊铜板的,往他们跟前一晃。他们已经吓破胆了,哪里还敢细问?和尚的密探,去寺里也未必打听得到。你若是能吓得他们连问都不敢问,那就更好了。”
伏传点头称妙:“就许他们栽赃我,还不许我栽赃他们?骡马市那熊将军口口声声说护国法师是我的靠山,我今日倒是要好好地靠上一靠。”
经过谢青鹤的提点,伏传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想法越来越有趣。
“我若说自己是千乘骑的探子,是不是更妙几分?”伏传说。
万寿县大概率不敢去骚扰龙鳞卫。
但,若万寿县真去找龙鳞卫核实,这惊动的效果,岂不是比他昨天招摇过市更好?
“若我又是和尚的人,又是千乘骑的人呢?”
伏传这脑洞开得已经打不住了。
他假装回屋,其实从空间里拿出了那支银丝白羽箭,携在手里,去楼下找几个衙役交代。
谢青鹤教他随便拿个东西充作信物令牌,将这批衙役恐吓一番,伏传则打算从衙役身上找找线索。龙城里的衙役可说是最不入流的公门中人,随便来个芝麻小官都比贱役胥吏值钱,也正因为如此,惟恐得罪龙城里成山成海的贵人,衙役们的消息也是最灵通的。
他说自己是护国法师府的人,楼上的燕将军出身龙鳞卫,身份高不可攀。
这一班衙役已经被他镇住了。
因为,功夫好到伏传这个地步,已经不大可能是普通江洋大盗了。
这就跟小打小闹的山匪会被剿得寸草不生,雄踞一方的英雄好汉多半会被朝廷招安,还能封个一官半职啥的……
伏传说自己是和尚的人,又说谢青鹤是龙鳞卫的将军,衙役们都松了口气。
直到伏传亮出那支银丝白羽箭。
马上就有见多识广的班头认了出来,失声惊呼:“十人率!”
伏传看着所有衙役的表情。
多数衙役都很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这支箭的来历。而班头的震惊、敬畏也不是作伪。
“你也知道十人率?”伏传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装得倒是很像,乜眼望着班头。
班头咽了咽,神态越发恭敬:“小的,小的有个远房的亲戚,是在龙骧卫当兵,小的曾听他提起过……万军之中,尖锐十人。为了彰其骁勇善战,朝廷数十万兵马,只有十人率金甲银枪,腰缠玉石,连羽箭也以金银丝装饰,马蹄铁都是紫金打造……”
这番话听着略有些夸张。
毕竟金甲银枪、玉石腰带什么的,听着就很不靠谱。
金银质地都很软,就算想用金银打造兵器,也得加入其它矿石炼成合金,否则锻造出来的兵器根本没法儿用。也有富贵人家弄点小金刀银匕首的,那都是给女眷文人把玩的艺术品,没有实战价值。
但,用银丝装饰白羽箭就不夸张了吗?
班头这话说得有些轻浮。伏传故意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他,一言不发。
僵持片刻之后,班头实在顶不住了,磕磕巴巴地说:“不瞒大人,对小的说这十人率消息的,是小的妻弟……他也只是一片好心,只恐怕小的得罪了贵人,且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小的四处张扬……”
这才解释得通。
伏传让李钱在京中打听过那支射死他娘亲的羽箭,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这么多衙役里边,也只有班头一个认出了羽箭的来历,其他衙役都是满脸茫然。
——这么难以打听的消息,若是被班头的远方亲戚随口哇哇乱传,只怕早就传得满城皆知了,哪可能守得这么严密?
“想来你那妻弟,也不是在龙骧卫当兵吧?”伏传问。
班头全家世居龙城,姻亲故旧遍地,若真要照着他的身份去查,在龙鳞卫担任文书的妻弟是怎么都撇不清的。既然已经供出了妻弟,再隐藏出身意义也不大:“他……在龙鳞卫做文书。”
班头能知道的情报也非常有限,问到了“十人率”三个字,已经大有进展。
伏传将这帮衙役解开,要放他们走。
班头还有点瑟瑟:“……大人,我等,该如何回禀老父母?”
在衙门当差看似威风,混得开的,还多有人来找门路,一年到头总能吃点孝敬银子,走在街上人五人六,平头百姓都得点头哈腰。其实公门之中也分三六九等,衙役是最低等的差人,平时等着衙门里大官小吏差遣,碰上天灾人祸没能及时缴令,马上就被按倒在地抡起水火棍暴打,背锅顶罪下苦力,也就算是半个人罢了。
遇到常记货栈里这等破事,回去缴令,不说实话吧,肯定要被县太爷、刑班记恨,说了实话吧,又怕这惹不起的小爷和神秘的“燕将军”报复。真真儿是左右为难。恨不得把昨天来衙门告状的房牙子抓来暴打一顿。
“照实说吧。想来县尊大人也知道分数。”伏传挥挥手,让他们快点滚蛋。
伏传很信任谢青鹤,先上来分享了情报。
“想先查十人率?”谢青鹤问。
伏传摇头:“若是军中精锐,当年射杀我阿娘的凶手,想来也是受命行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当初的凶手不在了,我只找幕后主使也是一样,不一定非要将凶器斩成几段。”
因为与早逝的母亲没有建立起很深的情感联系,伏传在复仇一事上非常冷静。
“只是打草惊蛇,若我们去寻邪教中人,驴蛋留在这里只怕不安全。”伏传说。
谢青鹤笑道:“他是三小姐送给玉长老的礼物,我们自然也要带上他才好进门。”
上午谢青鹤还在睡觉的时候,伏传已经跟韦秦商量过今日去寻邪教老巢的事情,韦秦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会儿谢青鹤在给伏传抹灰易容,伏传拿着面铜镜目瞪口呆,韦秦则坐立难安。
“你害怕。”驴蛋剥着咸鸭蛋,用舌头舔出油的蛋黄。
韦秦坐在门槛上,将脸埋在胳膊里。
他之所以能够活命,是因为他许诺为伏传带路,引见玉长老。
作为一个小坏蛋,韦秦很清楚,他可能活不过今天。不说谢青鹤伏传杀不杀他,只要他俩不护着自己,一旦翻脸厮杀,吞星教的人就不会放过他。他是会些用药的手段,却不会拳脚功夫。
这些天,谢青鹤与伏传对他都很好,对他跟驴蛋一视同仁,并未区别对待。
可,这不代表他有资格乞求活命,乞求谢青鹤与伏传也保护好他。
驴蛋把剥好的咸鸭蛋分给他,说:“你求爷爷。他心软。”
韦秦不敢。
谢青鹤杀人的时候,驴蛋在三小姐的车里呼呼沉睡。
他亲眼看见谢青鹤先杀了缺腿的上官瑛,再杀了美丽年轻的莫蔷薇。既不怜悯弱者,也不爱惜娇花美人,这样心冷如铁之人,能和心软牵扯得上关系?
倒是伏传。
给他买了糖葫芦,也给他买了衣裳。
韦秦心中鼓了好几次劲儿,想求伏传饶命,最终都有些说不出口。
伏传看着铜镜中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人,惊叹连连:“难怪大家都说找不到师叔,云游天下,不知所在。您这一手乔装易容的功夫,也实在太像了吧?”他想摸摸脸上鼓起的假体。
谢青鹤用细长的眉笔在他神门穴上点了一下,伏传哎哟一声,连忙甩手。
“还没干透,捏一下走样了。再等会儿。”谢青鹤改装用的颜料都是特制的,一旦彻底干透定型,不用特殊的药水洗不下来,也轻易抠不下来。
伏传东看西看,突然又对谢青鹤脸上的皱纹起了兴趣:“师叔,您是不是也化妆了?”
“嗯。”谢青鹤承认了。
“那您到底长什么样儿?跟现在差不多么?还是差了很多?”伏传好奇地问。
“洗起来太麻烦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谢青鹤说。
伏传点点头。
“师叔左手也很灵巧。”伏传又忍不住叨叨。
“你也可以练习练习左利手。世人多是右利手,许多积年的老江湖,攒了许多年与人打斗交手的习惯,多半都是对付右利手。你若左手也如右手一样灵巧,与人对战时,先占了一半经验的便宜。若是遇见了稍有的左利手敌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谢青鹤解释说。
伏传听得认真,说:“我左手也是练过的,只不如右手这么快。也不能像师叔这样,用左手也做出易容改扮这么精细的活儿。说起来……”
他提气握起左拳,啪地一声,竟有气爆声凭空响起。
谢青鹤心中极其欣慰。小师弟说练过左手,这不仅是练过,应该是下过苦工的。
当初在骡马市,伏传右手持枪,左手持剑,厮杀时左突右进,宛如行云流水,谢青鹤就看出他在体术上的功底。若没有扎扎实实地苦练,再有多高的天分,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如此悍勇。
“左手力气也不如右手那么大。”伏传将自己评估了一番,“是得练练哦。”
这是个闲不住的小话痨。
相处得越是亲近熟悉,话痨属性越明显。
“师叔,您为什么要易容啊?是为了躲避仇家吗?”伏传又问。
谢青鹤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是想吓一吓你。”
伏传吃惊地说:“那是跟我遇见之后您才开始化妆啊?刚开始是为了吓唬我?可我又没见过您,你化不化妆我都不认识啊。而且,咱们现在不是都相认了吗?您为什么还不把妆去了呢?”
“那自然是因为有些暂时不能说的理由。”谢青鹤拿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好了。”
伏传马上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拿起铜镜看自己的脸:“师父都不认识了……”
就在此时。
韦秦闷着头上来,跪下磕头。
伏传脚尖在他肩上轻轻一踢,把他从磕头虫的状态解放出来,说:“你俩在门口嘀咕了半天,声音那么大,打量我和师叔听不见呢?你不求师叔,倒来求我。我看起来心肠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