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韦秦被这两句话问得差点窒息。
“你可曾吃过人么?”伏传问。
韦秦抿嘴沉默许久,眼泪缓缓滑落:“吃过。”
“我二师兄曾经说过,杀一人,不如活一人。何者谓活?杀人须斩,赦人方活。”
“若赦掉一个罪大恶极、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容他在世继续害人,这不是活人,乃是杀人。”
“但,若获赦之人改过自新,不再害人作恶,这就是活人。这个改过自新的坏蛋,若能再做一些好事,帮帮其他的人,哪怕是种上一亩地,产上三斗粮食,也是活了更多的人。”
“你若愿意悔改,我便以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身份,赦你不死。”
“你要自承从前的罪过,随我去寒山服役赎罪,十年二十年的,什么时候改好了,才可以离开寒山——若是再作恶,我亲口赦你,翌日也会满天下寻到你,杀了你。”
伏传下山也不是三五日,常有江湖门派寻他做个调解的中人,这番话他已经说得很熟练了。
韦秦连忙磕头:“我愿意悔改,愿意赎罪!”
伏传点点头,说:“我赦了你。祖师爷在上,此后但凡你做恶事都得算在我的头上。你可要仔细些,叫我惹上什么伤了阴德的恶事,那可不是一枪捅死了账。”
他恶狠狠地威胁:“我叫你生不如死。”
韦秦不住保证:“我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做坏蛋,做个好蛋……好人。”
伏传才发现他额上红肿一片,刚才来求情时磕得太用力了,忍不住回头询问:“师叔,您能不能给他也抹一下?这看着……师叔?”
谢青鹤有了一时的失神,点头道:“可以抹去。我去重新调个颜色。”
伏传对他那一套易容化妆的家当非常感兴趣,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仗着师叔宠爱,还伸手把兑开的颜料端起来,凑近闻了一下,想要分辨是什么材料:“师叔是觉得我那番话说得不对么?”
“嗯?”谢青鹤试了试颜色,开始给韦秦额上涂抹遮盖。
“我听一味师兄说,以前寒山不收囚徒的,若是遇见恶人,通通一枪捅死。师父说,除恶务尽么。你要赦免一个恶人,就得花很多的心思管束他,咱们修家讲究承负,若是一时心软饶了恶人一命,那恶人以后杀人放火干坏事,说不得都叫咱们担上干系……干脆就全部杀了。”伏传说。
“嗯。”谢青鹤在寒江剑派的时候,守的也是上官时宜定下的规矩。除恶务尽。
“后来寒云师兄去求了师父,说的就是‘杀一人,不如活一人’这句话。那时候开始,山下就有囚徒来赎罪了,遇到恶人,只要不是死性不改、罪大恶极的,裁决弟子都会准他们回寒山认罪赎罪,这么多年来,好像也没有听说再作恶——我觉得他们是不敢、也没机会干坏事。”伏传继续叨叨。
谢青鹤已经把韦秦额上的红肿抹得与周边健康的肌肤别无二致,轻声说:“好了。”
“师叔下山云游的时候,寒江剑派还不是这个规矩。您是不是不大习惯?”伏传问。
谢青鹤摇头,说:“我是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若是一时心软,饶了恶人一命,就得花心思和时间去好好管束他。否则,他以后杀人放火干坏事,我都得担上干系。”
伏传愕然道:“不是呀。他是我赦的,我会管他的。师叔,您别嫌麻烦,我来管他。”
韦秦更是不迭保证:“前辈,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绝不会再干坏事!”
谢青鹤放下眉笔,摸摸小师弟的脑袋:“行了,先把吞星教的事处置了。咱们再说其他的事。”
伏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师叔没有说真心话。
可师叔吞吞吐吐的事也不止这一件。又是错失的爱人,又是奇怪的幻毒……
想到这里,伏传心想,师叔说过,他知道谁给他下了毒,还问出了解药的解方。师叔还说过,到了龙城之后,应该会遇见给他下毒之人……那岂不是说,给师叔下毒的人,还没有死?
那应该就是被师叔饶了一命的恶人吧?
否则,那人落在师叔手里,解方都被逼说出来了,以师叔的手辣,那人岂能幸免?
伏传自认跟师叔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忍不住问道:“师叔,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把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捉到寒山去做苦役赎罪?咱们这回捉他也行!”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知道被你口口声声捉去做苦役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么?
第54章
据韦秦指路,吞星教在龙城的据点,位在城西鳌英坊的折柳街。
这地方往前数二百年,还是城郊。五里亭,十里亭,玉带清波,垂柳依依。离人西行远谪,亲友送别之地。这些年通往西域的商路越发频繁,西郊先有茶摊,再有货栈,紧接着就是迁居而来的各路小商小贩。
折柳街这片旧屋已经上了年头,屋舍多半都被大商户收入囊中,或是充作落脚的会馆,或是用作存放金贵货物——货栈毕竟嘈杂混乱,不缺银子的大商户想要住得清静舒适些,自择别院才是首选。
也正因如此,折柳街多是高楼广舍,各家门户紧闭,路上也很清静。
“前往有个茶摊,去那里问摊主买七根铁钉子、两个木楔子,隔壁的酱菜铺子就会有人来引路,带咱们去前边那条街的大宅……”韦秦在车上小声跟谢青鹤与伏传说进门的流程。
仍旧是伏传赶车。
谢青鹤与驴蛋坐在车内,为了让伏传和谢青鹤都听见自己的声音,韦秦坐在了车门处。
赶了这么多天车,伏传自认技术已经臻于化境,漂亮地甩起鞭子,两匹拉扯的马儿听从指令,咯哒咯哒转向,朝着韦秦指点的方向奔去。
伏传往那条长街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哪有什么茶摊?”伏传问。
韦秦连忙探出头来,只见长街清寂,所有铺子都上着门板,更没有任何商贩出摊。
“这怕是……”韦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跑了?”
伏传不禁回头看他:“整条街都是你们的人?”
以韦秦的年纪身份,根本也接触不到太高层的消息,他能知道怎么进大宅就不错了,大宅附近的宅子属于谁,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否都为吞星教持有,他一概不知。咬牙摇头:“我不知道。”
“将车停下吧。”谢青鹤突然说。
伏传将车停在街边,先下了车,伺在车旁扶了谢青鹤一下。
谢青鹤看着挂着“黄记酱菜”招牌的铺子,将那扇通行的小门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门没闩。
门板没有拆,光线进不来,偌大的屋舍仅以头顶一片亮瓦采光,整个屋子昏沉一片,充斥着浓重的酱菜味道。许多应该摆在门前廊下的罐子,这会儿都堆在铺子里,通道变得幽狭。
谢青鹤沿着狭窄的通道往前走,走近了小天井,铺子里始终悄无人声。
伏传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脸色很难看。
“又是这样。”伏传说。
谢青鹤站在天井之中,往四处安静地打量。
伏传则带了一股愤怒,将各个房门都猛地推开。出乎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发现满地尸体,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都归置得很整齐,仿佛店主一家是走亲戚去了,暂时不在家。
这让伏传也迟疑了起来。
“我本以为这里也被屠了,又要栽赃在我头上……”
可这里看上去很平静。
屋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上没有一丝落尘。
如果不是韦秦事先就指明这里有一间酱菜铺子,且知道酱菜铺子是吞星教的前哨,谁都不会怀疑这间干净死寂的屋子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邪教妖人收到莫蔷薇和她师父的死讯,提前一步撤走了?”伏传说。
那日杀死莫蔷薇和上官瑛之后,伏传与谢青鹤只带走了马车,压根儿就没处理尸体。
盛通和的商队见了三小姐的尸体,必然会震惊,第一时间通知武兴家中,说不得还要马上报官求助。消息泄露的渠道非常多。
他们一路进京走得悠闲,落在了三小姐的死讯之后,这也不奇怪。
“你再想想。”谢青鹤说。
伏传又跑进厨房和恭房看了一眼,回来跟谢青鹤分享:“这屋子还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撤走大约也就是三五天之前的事。也就是说,在杨柳河和骡马市出事之后,这个酱菜铺子都还在正常运作。”
杨柳河惨案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伏传撞破了吞星教以人为饵食祭祀、修炼邪法之后,吞星教不知道伏传的身份,想要倒打一耙,将蓄奴吃人修炼邪功之事,栽赃给伏传,坑死伏传。
事实上,吞星教的做法一开始就很蠢。
伏传身为天下第一剑派的继承人,说他去修炼邪功,蓄奴吃人,本身就很难让人相信。
他拥有最好的修行资源,也有最光明磊落的前途,根本没必要去修炼邪功。只因寒江剑派这些年继主更迭,内部隐有躁动,太多利益掺和在里边,这消息传出之后,才使人将信将疑。
吞星教对此是什么反应呢?
他们还是很嚣张地运行着各地的祭坛,继续栽赃伏传。
一副“老子靠山很稳,老子不怕你”的气势。莫蔷薇就是其中的代表。
骡马市一役,是伏传的触底反击。
熊楚臣的脑袋还在紫竹山庄,江湖沸沸扬扬的声音基本都消失了。
千乘骑的出现使所有人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何况,伏传这么刚,一夜之间屠了近四百千乘骑,那可都是朝廷的人。这基本是把朝廷和寒江剑派的矛盾和冲突放在了明面上。
在朝廷和寒江剑派这两个庞然大物对峙之间,其他门派势力,包括所谓的吞星教,都不过是微末飞尘。
吞星教若有忌惮敬畏之心,在千乘骑被屠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就应该仓惶撤退。
可是,伏传已经去看过了,这里的生活痕迹很明显,离开也就是三五天之内的事情。
“杨柳河那事儿出来时,他们没有跑。我在骡马市那里的事,早些日子也该遍传江湖了,他们还没有跑。因为莫蔷薇死了,他们突然就吓坏了,包袱款款跑掉了?这不合常理。”伏传说。
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不是也契合师叔的想法?
谢青鹤在围着小天井的廊道上踱步,突然走近南面的房柱,蹲身摸了一下。
伏传凑近一看:“血渍。”
谢青鹤点点头,站起身来:“现场被清理过。”
“他们是被杀了?”伏传有点蒙,“被谁杀了?邪教临走之前,杀暗哨灭口?”
“吞星教灭口的可能比较小。韦秦呢?”谢青鹤问。
韦秦一直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闻言连忙上前:“爷爷。”
“咱们去你说的宅子里看看,还认得门路吗?”谢青鹤吩咐。
“认得的。”
韦秦很殷切地在前边引路。
目前发生的一切太诡异了,他只怕自己没出上一份力,被伏传和谢青鹤嫌弃。
光天化日之下,折柳街安静得没有一个活人,只剩下谢青鹤的木屐踩在石条子上的声音。韦秦在前边一溜小跑,找到自己熟悉的门径,他去拍门,大门紧锁,也没有门子出来应门。
谢青鹤站在门前细细地打量查看。
伏传一个翻身跃上院墙,很快就从里边把门开了:“师叔,请进。”
狭窄民居改造出来的大宅,根基所限,只有宽敞明亮,也说不上如何堂皇气派。韦秦在前边引路,指指点点:“这里本是前献堂,进献饵食的地方,本该燃着香的,这格局不对了……”
伏传也告诉谢青鹤:“这些邪修自有一套规仪,屋内供奉香火,吃人之前还要拜星。若是如韦秦所言,这里的格局倒是和杨柳河我见过的庄园颇为类似。如今把这里改成个书房,倒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