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无易
纪筝默默揪紧了明辞越的袖角,倒是明辞越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丝毫没有放下他自己离开的意思,带着他往武安侯的方向走过去。
这里是漫漫雪原, 插翅难逃,想要离开, 他们也得乘马。
“不在。”顾丛云的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未加半点犹豫, “不在, 只有圣上。”
“嗯?不在?”
明辞越和纪筝闻言也有些诧异。
顾丛云先武安侯一步,快速牵着马到了石头后面。他一只手交出缰绳,一只手平伸开向他讨要人,似乎像是要完成一笔交易一般,歪着头看着明辞越笑笑。
明辞越一言不发, 也不理会那笑,只是驻足原地。
倒是纪筝先急了,主角受出手搭救,也不知道这人还要犹豫什么。他推了明辞越一把,自己主动往顾丛云的方向靠拢过去,刚碰到顾丛云一个手指尖,却见明辞越脸色一黑,转身扯开他绕过顾丛云,恨不得去直面武安侯。
偏生顾丛云小孩子气极了,一下子钩住纪筝的小拇指死活不肯撒手。
纪筝夹在两个人中间,被拉过来扯过去的,扯烦了又不能怒骂出声。
他长叹了口气,拽过明辞越的一双手,十个冻得苍白的指头尖,每个都挨个握一遍,放到手心暖一遍,再抬头用湿漉漉的眸子望他。
心里焦虑道,可以了吗,皇叔?
这才见明辞越终于肯服了软,把他放下地,将他的手都细细裹紧棉袖里,勉强准许顾丛云搀扶他。自己翻身上马,将是要走,又勒住缰绳,俯下身子,凝神望着他,意有所指地触了触自己的脖颈。
顾丛云不会知道,只有纪筝自己懂得,烙在那里的“玉玺印”。
好在脸本来就是醉酒的红,再红也分辨不出几分,纪筝羞得低头,替他扬鞭抽了马,终于将明辞越驱走。
明辞越前脚刚离开,武安侯就快马绕到了石头之后。
看到醉醺醺,一身狼狈的天子,武安侯还有些诧异,以为纪筝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便毫无顾忌地问顾丛云,“你当真没看见明辞越?”
顾丛云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犹豫着什么。
急得纪筝不得不在袖子里掐了他一下,这才见他低头冲着自己满意一笑,答道:“的确没有,圣上方才清醒时跟我说,明辞越不忍心见自己的旧部下,把他放在此处,先行回去了。”
“嗯?明辞越肯主动离开天子?倒是难得……”武安侯又凑近了接过纪筝,狐疑地皱了皱眉,“圣上怎么会吐奶?太皇太后又该怪罪了。”他轻声嘟囔道,“圣上为何要喝,自己究竟能不能喝怎么会不清楚……”
顾丛云主动为他解释道:“应该是醉酒后的反应。”
纪筝此时已经全然清醒,见着武安侯那张狡诈至极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借着装醉,不管不顾,朝着他身上就是重重两脚。
武安侯一个没站稳,被踹倒在雪地里,吃了两口雪。他戎马半生,位高权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得让他几分薄面,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此刻被踹得一脸怔忡,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忘了眼前之人是天子,猛地扬了手。
纪筝哼哼道:“好你个武安侯,背着朕……还朕的玉成山庄来!”
顾丛云忍着笑,跟着道:“爹,这是圣上,不是别人。”
武安侯瞬时熄了火,只阴恻恻地看了顾丛云一眼,“圣上闲暇无聊,你入宫多陪着圣上几日,别忘了。”
已经醉成这副模样,就更不要说参观跑马场和北大营了,纪筝再没有在宫外多停留半分的理由。武安侯阴沉着脸,将他护送回了京城,毫不停留,直接入宫。
甫一到延福殿,武安侯即刻请退,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去向太皇太后复命了。门一关就又是那个冷冷清清,偌大无比的天子寝宫。
出宫见过了以后退休要住的大别野,纪筝越发不喜欢自己这个空荡的寝宫。香还是别人屋子香,况且,郑越府还有明辞越。
一想到明辞越,纪筝脸庞又是一阵灼烫,事情太突然,他还没反应过来明辞越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些落在他指尖,他额头的滚热温度,夜里的纠缠,宛如祭献似的为他跪地,吞吐……
从此,无人的时候,他们便不再是君臣,不再是叔侄……
“圣上。”顾丛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差点忘了还有这崽子跟进了宫。
“干什么!”纪筝故意恶狠狠喊道,“朕给你在外面放了草垫,你也睡在外殿给朕守夜吧,不准进来,别睡死了,朕起夜时还得唤你!”
“明辞越就是睡在这给你守夜的?”顾丛云突然放声笑了,“那他可当真是君子,端方君子。”
顾丛云跨步冲入内殿,不顾纪筝的挣扎,拖着手把他带到草垫的位置,“圣上看看,看看你的好君子。”
纪筝骂了他几句,自己也顺着他手指的方位看过去,从草垫摆放的位置,正巧是屏风帘幕形成的缝隙夹角,不用刻意,刚刚好能望见龙榻之内的情形,若是恰巧有风经过,将帘幕轻轻卷起,则内里平躺之人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
春色满帘关不住。
纪筝猛然咳了几声,斥责道:“少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明辞越背对着朕是守夜保护朕,哪像你,满脑子颜色废料!”
顾丛云满脸讥讽,“为何这么笃定?你又听不见他心里所想,不知道这人那些个难寐的夜里都肖想了些什么,不知道他站在这里究竟都在看些什么。”
顾丛云一步步逼近,撩起了他的一缕乌发,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狠:“他为你守夜保护你?恐怕他最要提防戒备的就是自己,时时刻刻抑制欲望,压抑本能,警告自己只能远观不能吃。无时无刻不想在夜里走进去,趁着圣上在龙榻上辗转入眠之时,欺身压下去……”
“或者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溜进来过,坐在床边借着月光望着你,偷偷摸摸做些不留痕迹的事情,第二天又毕恭毕敬喊你圣上,圣上,昨夜睡得可好……”
“放肆!”清脆一声响,回荡在空旷大殿之中,四下立即寂静了。
纪筝狠狠扇了下去,丝毫没有保留劲度。他喘不上来气,胸口上下起伏个不停。
这一下扇得两人皆是一愣,半晌,纪筝讷讷地收回手,冷声道:“宫里说话留意,这般嚣张张扬,朕可保不了你。”
顾丛云低着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在纪筝以为他要终于要生气发怒之时,只听小小一个声音,“别生我气……”
顾丛云偷偷来拉他手,像白天那样想与他勾手指,“我错了,不该告诉你这么多,我只是讨厌那种敢做不敢说的人,至少我对你是坦诚的,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会承认。”
纪筝哼了一声,有些心虚地甩开他的手。
明辞越,不会是那种人。
纪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心里知道,那夜明辞越有机会对自己下手,但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甚至任由自己利用他泄火。
明辞越不会是那种人的,不会的。
顾丛云见他背过身,又自己转了个圈来逗他,扯他袖子,挠他肋骨,毫无架子,毫无脾气,跟白天判若两人。纪筝知道他少年性子,就是如此,高兴了就笑,不高兴就闹,肚子里藏不了半点事情。
“圣上。”是小医士带着常晴,从后门进来找他了。纪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办,忙将顾丛云打发出门。
“那我真的出去了噢,在外面为你守夜。明辞越不在,你可以像使唤他一样使唤我的,没关系,我不在乎。”顾丛云摸了摸鼻尖,异常乖巧,有些不舍地挪动向门外,又眼巴巴地回头补充了一句,“我等着圣上唤我进来!”
纪筝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主角受,只向他摆了摆手,也根本考虑不到外面还是天寒地冻,着急着驱他出去。
他等着顾丛云关上门之后,连忙把一同送进宫的宝贝鹿交给小医士照看,说明了这鹿误食了什么毒物就开始发情的情况,让他务必查出来这种药。
纪筝省略了自己也吃了同种药物的情况。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这次就是想纠察到底,若是当真又是顾丛天下的药,也算又有重要证据在握。
“圣上。”小医士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的安排,喏声道,“白翎鸟……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纪筝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嘴角缓缓滑落下来。
明辞越离开了,连带着他的鸟也不见了。
他心烦气躁,原地来回踱步,“一只鸟算得了什么!”
“可那是,那是璟王留给您的鸟。”小医士肩膀一抖一抖的,“卑职知道,圣上其实很喜欢璟王的鸟,都怪我……”
“谁说朕喜欢璟王的鸟?”
小医士反问他:“难道圣上不喜欢璟王的鸟?”
纪筝:……
他不得不主动挑开话题,转头跟常晴吩咐起京城制衣产业链的事情,这下子又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原来短短几天的功夫,有了顾丛云那日的出门带货,相似布料花样的衣物一下子就卖得脱销,销路一旦打开,便有更多的门店可以落成了。
常晴知道天子不只是单单为了赚钱而卖衣,又辗转告诉了纪筝一个更大的事情,武安侯府的奴仆采购一大批奴婢衣物时,赖账,争吵起了口角,无意脱口而出天子都查不到他家账本。
“一大批奴婢衣服?天子都查不到他家账本?”纪筝念叨了几遍,“是账本。”
没想到能这么快得到有用消息,纪筝有些喜出望外,又跟常晴细谈了接下来门店要怎么布置,如何掌握衣物产品的销路,记录好常出没青楼的达官贵族名单。
“圣上,会是位厉害的圣上。”常晴逐渐摸清楚了纪筝的目的,看待他的眼神越发崇敬,不禁由衷地出口夸赞了一句。
纪筝苦笑了一下,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给不争气的主角铺路,只不过主角至今仍是不领情,不懂他的苦心。
他二人在这里商量着,屋外忽然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璟王可是在殿内?”
纪筝慌忙想收图纸,却又见顾丛云的身影替他死死挡在了门口,“回太皇太后,璟王已经在宫外郑越府安定下来了,殿内只有圣上,已经睡下了。”
太皇太后见是顾丛云,声音缓和了下来,“睡下了,那你找暖和地方守着吧,多陪着圣上,哀家放心了就不打扰了。”
“是。”
纪筝忽然发现,只要顾丛云开心,他就能当一个非常好用的挡箭牌,的确值得他留下来使用。
只是一整夜,他都未曾想起过,要将顾丛云招进殿内。而未得他命令,一整夜顾丛云也没有闯入殿内。
纪筝合衣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他无言地盯着帘幕遮掩外,那个草垫放置的位置,究竟有没有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皇叔也曾默默凝视着他。
翌日清晨有经筵早课,这次无病无痛,没有任何理由,怎么躲也躲不过去,纪筝干脆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衣服也懒得再换,一身怨气地冲刺去御书房。
顾丛云作为伴读,也带着几个书童提着书箱也出现在御书房阁内。同样是一夜未眠,这人一身青色袍衫在身后如花瓣般铺开,不带半丝褶皱,上身笔直地跪坐于地,犹如一棵拔地而起的青松,与太傅遥遥相对。
远看,当真与明辞越的轮廓有七成的相似。
纪筝跪坐去一旁,皱眉,不得不承认主角受当真生了一副好皮囊。
这么漂亮一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顾丛云看他过来,瞬间破功,委屈地嚷声道:“昨晚我等了一整晚,为何不宣我侍寝?”
纪筝:……
太傅黑了脸:“顾公子失言,圣上只能宣后宫妃嫔女子侍寝,不能宣你。”
顾丛云不满:“那要是圣上喜欢男子呢?”
太傅阖目摇头:“那也得遵从礼法规矩入宫为妃,方可侍寝,顾公子,你又不可能甘愿入宫为妃……”
“我若不能,那他堂堂一个王爷凭什唔……”
纪筝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凶道,“不得在经筵上无礼。”
太傅见今日这二人性子仿佛颠倒过来,顾丛云是全京城里他钦点的文章第一名,鲜有讲堂上失礼的时候,而确又少见天子口中冒出“无礼”二字,无礼,那小天子就又知道什么是礼了么。
他再次摇了摇头,不甚在意地开始今日的讲经。
原主任性又贪玩,年纪渐长而帝王读书功课根本没做过多少,为他专设的早课需得从古人读书必学的四书五经教起,纪筝看着竖排密密麻麻的小字就犯愁,仿佛回到了前世课堂上,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就开始神思乱飞。
笔下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个人形侧脸的模样,回神之时,画像已经成形了,说不出画的是谁,连纪筝自己都不清楚。
一个笔尖从侧方偷伸了过来,为他这画像唇上加上了两撇。再一看,纪筝乐了,这两笔简直是灵魂所在,画像像极了那个在他们面前唾沫横飞的老学究。
他侧目去望顾丛云,顾丛云坐的端正,目不斜视,笔下一住不住地也画着小人。纪筝目光微变,对他多了几分理解和欣赏,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用气声道:“你画的是?”
顾丛云突然敛了笑容,将书本紧紧用胳膊护住,连咳了几声,佯作专心听讲。
只是耳后根子红了一大片。
纪筝叹了口气,主角受画的还能有谁,除了主角攻还能有谁。
他也正襟危坐,传小纸条给顾丛云,写道,“你非认定是这人了么?”
顾丛云猛地耳后根更红了,偷偷瞧了眼怀中的画像,又抬头偷偷瞥了眼他,在纸条上果断决绝地回话,“认定了,我就要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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