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但他还是死了。
而如今这座城属于他们。
即使现在还不完全是,它将来也必定是。
云海已经散去,晴空一览无余,索拉利斯看着脚下大地早已熟悉的纹理,她在思索一个问题。
最近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何方呢?
是来自那个工业联盟吗?
那次入侵事件确实令天城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曾经以为高枕无忧,对手却突然来到咫尺之地,至今仍令他们心有余悸。所幸法塔雷斯陛下已经唤醒了这座城市的管理者,这种有智慧的非生命造物展现出许多强大功能,其中之一便是帮助他们分析得出那些巨大的飞行物的主体是用于维持浮空能力的气囊,只能进行低空低速的航行,并不能对高居于云海之巅的天空之城造成威胁。
工业联盟借助这种飞行器唯一有可能损害的是“天梯”,但只要有足够的能源,即使他们摧毁了这条连接天空与大地的唯一通道,天空之城依旧能够让它再“长”出来。
没有什么可怕的。索拉利斯也从未感到过惧怕,正如两年前在未曾设想的情况下再遇当初的少年,她反而因为终于有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战意勃发。
但同她相反的是,不知是否天空之城单调和安逸的生活消磨了人心,即使已经得到了解释,人们依旧不能感到安定。加上一些私欲作祟,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保证——
而兰德皇子回应了他们的期望:以天空之城全民接种天赋之水的形式。
一从通过城市智能获得这种足以改变世界的物品,他们就从天城上下挑选了不同的人进行试验,百人之中只有一二人由于所谓的排异反应在植入过程丧命,其余人等都得到了不同形式的天赋能力,并且身体和精神都稳定至今,更重要和令人震惊的是,天赋之水不仅能令凡人从无到有获得天赋,还有极大的几率令本就是天赋者的人得到第二甚至第三种天赋之力,法师团团长尤利坦便是明证。
对索拉利斯来说,比起天赋之水那出人意料地广泛的适用范围,兰德皇子通过天赋之水将血瞳赐予尤利坦,证明了他才是最早的一批实验者,这才是真正令她感到震撼的。
她追随的这位王者竟然是如此地投入和疯狂,教人如何不为之心折?
所以她感到的不安应当只是这具凡躯难以承受即将来到的宏大未来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战栗,他们将为中洲世界带来新的秩序,无论要耗费多么漫长的时间,要牺牲多少生命,他们一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除了死亡。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天赋之水能够通过赋予人力量避免无力的死亡。
格里尔看着悬在眼前的那滴银色水珠,从兰德皇子的侍从将这滴天赋之水送到面前,他已经这样看了一段时间。
作为兰德皇子最早也是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他获赐的天赋之水等级不低,不必经历那些危险而痛苦的手术,只要在皮肤上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将它融入血脉就可以。只要一个他连眉头都不会皱的伤口,他马上就能超凡脱俗,进入天赋者的领域,名正言顺地争取兰德皇子更多的信任和更高的权力。
这也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
格里尔看向窗外,蜿蜒的队伍几乎教堂大门排到了对面的议事厅,人们缓慢地向前移动着,那些模糊的面孔透出焦灼的狂热渴望,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人不想得到力量。
他收回视线,天赋之水的表面倒映着他变形的脸。在将它按入伤口之前,格里尔最后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画面——那时他在工业联盟的新玛希城,在一个微风吹拂的傍晚散步到一个公园,池水清澄,夕阳将蘑菇般的茂密树冠映照得闪闪发亮,人们在林荫道上漫步,在绿草地上读书,旁边的活动场里传来人们的叫声和欢乐的笑声。他在这里是一个过客,但似乎又和其他任何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仿佛仍能闻到风带来的气息。
仿佛浓酸滴入伤口,巨大的痛楚如同潮水席卷了格里尔的意识。
特别会议的结果仍未向工业联盟的普通群众公布,紧急集合的代表们在连续开了三天会议之后,开始陆续返回工作岗位。对工业联盟这种体量的社会机器来说,无论效率如何之高,从决策形成到具体执行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涟漪仍未扩散,只有空气隐隐透着张力,当旅居于新玛希城的迷雾之国代表再度提出同他会面的请求时,云深同意了。
来访者以有些拘谨和惶恐的姿态走进了会客厅,按中央帝国的礼仪向工业联盟的最高领导者行礼,然而当他们直起身来再度面向云深时,这三位迷雾之国的代表的眼眸已经变成了血色,姿态和表情也随之一变。
他们同时说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混音:“久仰大名,‘术师’。”
云深沉默片刻。“兰德皇子。”
这三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无视旁边已经拿出武器的警卫员,从容在对面落座。
“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将您这样重要的人物忽略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以至于今日局面。”寄身于众人之中的兰德皇子说,“我很惭愧,也很高兴。”
“您为什么而感到高兴?”云深问。
“当然是为有您及您的联盟存在,中洲世界多了希望而高兴。你们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定能让第二次裂隙之战持续更长时间。”兰德皇子说,“就算最终还是会由裂隙人族取得胜利,中洲人族也能灭亡得轰轰烈烈。”
云深说:“这么说来,您完全得到那座城市了吗?”
“兰德皇子”们微笑起来,“我已经得到了。”
云深没有说话。
“很让你们意外吗?”兰德皇子问,“法塔雷斯陛下也很意外,他似乎并不知道我不仅从皇室秘藏中找到了天空之城的记录,并且找到了与之相配的宝物。”
他——他们——一手托腮,用那双红眸看着云深笑道:“既然只有阿加雷斯的直系继承人才能完全开启他的宝藏,我又何必退而求次呢?不得不说,拥有力量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快乐,甚至因此对您及法塔雷斯陛下都感到难以理解,你们明明已经不算弱小,却为何一个比一个看起来不快乐?”
云深抬起眼睛。
“兰德殿下,通过模拟裂隙贵族的血脉得到了这座城之后,”他问,“您还会如人王陛下的期望那般,将它设为裂隙重启后的人类避难之所吗?”
“如果是您得到它呢?”兰德皇子反问。
“不会。”云深平静地说。
这个回答似乎让兰德皇子感到意外,他看了看他,才说:“我也不会。物竞天择,为何要违背自然之理?”
他又说:“不过显而易见,同样的选择,却未必是同样的立场,比如您是怜悯人的,而我却并非如此。”
云深看着他们的红色眼睛。
“兰德殿下,既然您说您已经得到了这座城……”他说,“您决定用它来做什么?”
对面的三张脸又同时微微一笑。“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起当借居于他人身躯以充实生命的经历时,非常喜欢您的追随者说过的道理,他们说人生来就热爱自由,除了生存,一生都在追求自我的解放——他们说得真好,不是吗?”兰德皇子在这些身体中说,“我们本应任意选择生存的方式,却总是落入种种束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渴望力量。”
“现在,我终于得到了这样的力量。”他笑着说,“而智慧如您,觉得我应该如何使用它呢?”
随着兰德皇子将意识抽离,这三名迷雾之国的代表像被抽去了筋骨,身体沿着椅子瘫软滑落,鲜血不断从他们仍保持着微笑的五官之中涌出,会客厅大门霍然大开,更多的警卫涌了进来。
“术师!”
“主席!”
“您没事吧?!”
“没事。”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云深说,血色倒映在他眼底,他闭了闭眼,拿起手边的电话。
电话第一时间就接通了。
“天澜。”云深低声说。
对面的人完全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范天澜说:“我看到了。”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了。云深放下电话,警卫班在紧张而有序地处置事况,墨拉维亚捧着茶杯走到云深身边,刚才是他拦下了对这场交谈的所有干扰。
“哇哦。”他说,“他们脑子都坏掉了耶。”
云深问:“还有可能恢复吗?”
“人类的脑子就像豆腐一样柔软,所以大概不能了吧。”墨拉维亚说,他抬了抬手,银色的水珠从这三人的胸口服装中钻出,在众人的目光中升上半空,“这是很低级的,嗯,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叫做芯片?已经被用坏了。”
兰德皇子回到天空之城,这样的远距离投送对他来说也是沉重负担,血泪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他的目光一时仍难以聚焦,仿佛灵魂仍停留在远方。
“我看到了……”他一边回神一边微笑,“那位术师,可真是个傲慢的人啊。”
法塔雷斯在他对面沉默不语。
“我……不喜欢太骄傲的人。”兰德皇子说,“当然,一个法眷者,创立这样的基业,他有骄傲的资格。”
“他傲慢到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凡人,认为他们能够操控自己的命运。如果这座城在他手上,想必一定能创造更多更大的奇迹,或许还能超越人类的极限?”兰德皇子掏出手帕,慢慢拭去脸上的血痕,他笑着说,“所以您感到非常遗憾,为了两百年后第一个踏上这座城的人类是我而不是他。”
他向后靠到椅背上,“但没有关系,我不介意。”兰德皇子轻声说,“我知道这世上总难事事如意,不必定要追求完美至极,虽然我一直非常希望得到您的认可,不过就算您一直不认可,那又如何呢?”
他笑了起来。
“我总是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并且我不太赞同您及那位术师的看法,力量并不等于义务,否则人们永远追求不到自由。至于‘施比受有福’,‘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互助友爱能令世界变得更好’……你们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不过是驯服下等人的话术。生存的真相其实是弱者付出一切,强者占有一切,自古如此,往后也是如此。”他说,“所以我很难理解,既然您一定要回到中洲,为何不彻底变成一个魔族,而是顽强地维持着这副人不人魔不魔的样子呢?”
他柔声说:“简直像个怪物。”
法塔雷斯面无表情,犹如一座冷峻的雕像。
“当然,您的选择我其实无权置喙,若不是您如此固执,我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得到城市的认可。”兰德皇子站了起来,“我并非狼心狗肺之徒,但是——陛下,这已经不是您的时代了。”
石室内一片死寂,他行礼离去,法塔雷斯始终没有给他一点回应。人王就坐在窗前,不说,不动,就连眼珠也不转,除了仍有极轻微的呼吸,他看上去既像一尊塑像,又像一具凝固的尸体。兰德皇子从未想过让人王死去,他只是透过这间石室埋藏的法阵,操控城市之力将人王死死锁在这张椅子上,同时保留他感知外界的能力,让他能够永远看着最爱的风景。
兰德皇子将这位已经落入琥珀囚牢的人王留在身后,观察室的大门打开,没有表情的女仆们躬身送他离去,骑士沉默地立在走廊两侧,躯壳僵硬如傀儡,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兰德皇子的脚步逐渐远去。
走出活死人陵墓的兰德皇子走向等待着他的一干亲信,索拉利斯对他露出明亮的笑容,人人神情恭谨,姿态顺服,他们对兰德皇子的崇敬绝无一丝作假。
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之城的全民晋升仪式已经来到末尾,又一个人成功褪去凡躯,获得这座城供应的天赋之力,虚空之中飞来一条无形的牵系之线,颤抖着寻找到了他的大脑核心,然后与他紧密相连。联系建立的一刻,兰德一瞬间就知道了他的真名、年龄、样貌、能力和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轻而易举就在那荒芜的头脑中埋下了忠诚的种子。
即使死亡也不能让这忠诚消失。
成千上完滴的天赋之水制造了成千上万条这样的牵系之线,成千上万颗这样的忠诚种子,像一张网一样笼罩着整座城市,一切都为他所见,一切都为他所有,一切都为他所用。
这感觉犹如神明。
无论聪慧如那些怪才学者,还是敏锐如索拉利斯,他们从未想过要真正得到这座城市的方式并不是进行那些艰苦而又无聊的建设,虽然那些行为自有其意义,但这一切只是铺垫,最终是为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提供最合适的资粮。
从他在秘藏中发现那瓶魔族之血开始,他就知道它将为他带来契机。当他在人王的引导下开启这座城市的辅助动力,在主控塔中日夜学习操控这样一座巨大无匹的城市直到力竭,在某个疲惫的深夜,他被一个梦所牵引,走进了那团幽蓝之火,窥见了城市最大的秘密。
原来它是一把钥匙。
知道真相的兰德皇子毫不惊奇。
这把钥匙需要一个新的主人。但被魔族杀死而后又改造复生的法塔雷斯只能成为它的代理人,兰德皇子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唯一的城主候选者,即使多年后的今天他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挑战,但尘埃早已落定,那名所谓的术师永远不能与他相争——因为迟迟等不到人王履行契约的城市智能在对兰德皇子进行独立评估之后,已经将最珍贵的那滴天赋之水植入他的躯体。
他没有因此获得更多更强的天赋能力,却能够从今往后完全把控这座城市,一切有形无形变化都难逃他的感知,一切承受下级天赋之水的躯体都将为他统御。
兰德皇子从未有一刻感到自己是如此地强大与自由。他仍未能完全脱离人类的身份便是如此,那么真正的魔族又将是如何高等的生命?
相比于蝇营狗苟的中洲人类,将这样强大及伟大的一座城市作为重启裂隙的报酬,魔族不可谓不慷慨,虽然那同他们正在面临的灭世危机相比,这份报酬又微乎其微了。似乎是因为只有中洲人族与他们的外表最为相似,才令他们有意保留这支火种,就像他们同样保留了裂隙世界的其他异族那般——当然异族们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但他们能够被允许存在下去,这难道不是莫大的仁慈?
兰德皇子觉得他们伪善,但这伪善令他获益。所以他也应当对予以回报,这本来就是一份等价交换的契约,何必一定要等到最后的时刻才将通道开启?既然他已经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力量、寿命和权力,不如让他为两个世界都送上一份大礼!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获选者才能生存下去!而他将高居宝座之上,啜饮血酒,看人间变作巨大的斗兽场!
兰德皇子面带微笑,在众人簇拥之下向着他的城走去。人们从城市各处走出,四面八方地汇聚到广场之中,虔诚而又狂热地迎接他们的新神。
“不过‘湿件’而已。”法塔雷斯冷漠道。
他已经像摆脱蛛网一样摆脱了身上的无形条索。正在享受荣光的兰德皇子却一无所知,就像他同样察觉不到他以为最忠诚的下属谦恭外表下灵魂的挣扎。石室内女仆和骑士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他们体内析出的数十滴天赋之水缓慢融合,变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光滑球体落进他的掌心,然后消失无影。
天赋之水是工具,是武器,它能够控制人的肢体,诱导人的情绪,却并不能将人在不可重复的人生中塑造的灵魂完全揉捏成操控者想要的形状。
兰德皇子无知无觉,他沉迷于自己新得的能力,以为大权在握,无所不能,他并不知道愚蠢和傲慢会使人变成工具的奴隶。或者即使他知道这个道理,他也不认为会落入陷阱的是他自己。
兰德皇子在皇室秘藏中找到的那瓶魔族之血确实能帮助他混淆血脉,但那本身就是对城市继任者考验的一部分,或许他也曾经真心想要获得法塔雷斯的承认,却依旧不假思索地走了捷径。来自“那位公爵”的特殊血液加上天赋之水能够改变他的体质,给予他强大的力量和许多权限,但这些都不是对他勇气和聪慧的奖励——而是即将开始的没有尽头的苦役。
城市应急管理系统是一个智能造物,在主控塔始终未有新核心降临的情况下,升级成为主系统是它的本能。但主塔下的发动机未启动,城市能源不足,所有生产线仍折叠在下层空间,系统得不到任何有益补足。它有且只有一种自我完善的方式,便是将活生生的人征用为它的拓展附件。
第465章 过往、发现与愿望
命运的剧烈转变——无论它将滑向多么悲惨的结果,对除此之外的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当它在成千上万的人身上发生时,并不一定要伴随着相称的热闹阵仗。
它们只是像一件普通的事那样发生了
晨光在天边亮起,天边仍有清晨闪烁,法塔雷斯穿过寂静如坟墓的天空之城,来到边缘俯瞰脚下大地。他的身边无人相陪,虽然那些年轻的女仆和骑士已经发现了天空之城的异变,并为此惴惴不安,益发将他视为精神的依靠,但这样空无凭依之处他们仍然是不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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