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法塔雷斯并不觉得他们如何软弱,人懂得畏惧并非坏事。
大地铺展到视线的尽头,越过那些褶皱一般的人间庸碌依旧,凡人或肆意挥霍,或挣扎求生,世代更替,同两百年前几无不同。
他又将目光转向无垠蓝天,想起“那一边”的血色天空,和那场横扫一切的风暴。
即使过去了那般漫长的时间,那些画面仍清晰如在眼前。
在他留在那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他看到大地完全被此前的战斗改变了形状,依旧令人战栗的风暴余波中,法塔雷斯突然产生了一种战力的预感,他转过头,望见滚滚沙尘的深处升起一座巍峨高山,崎岖的山巅上点着火,火光明亮如烈日,当它们向他转过来,他才意识到它们是一双眼睛。
是龙的眼睛。
在那双龙之瞳的注视下,他仿佛连灵魂都冷却在了躯壳里。
下一瞬间,两名裂隙魔族出现在他面前。
后来他才知道竟有一位是龙族之王,这大概是为什么仅仅一个照面,就令彼时正处在绝对保护之中的法塔雷斯感到难以呼吸,虽然他们看起来全然是人类的样貌,黑发金眸,俊美逼人,但大约很少会有人会首先去注意这种生物的外貌。
在注意到那过于完美的形态之前,人首先就会从本能感觉到他们宏大、精确、古老而又神秘的本质,似人而超人,他们是远胜于人类的优等生灵。
法塔雷斯在他们面前勉力站直身体,在他们背后,烟尘依旧遮天蔽日,那座高山一般的模糊龙形压低了身形,空气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撕裂声和咀嚼声。
“‘人类’?”其中一人问。
“是的,他是一名‘中洲人类’。”另一人淡淡地说,他金色的眼眸中几无情绪,“同时,也是一个堪称成功的实验体。”
他们使用的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法塔雷斯却不知为何能完全理解,不仅理解他们的对话,甚至在听到“实验体”一词的时候,他立即就明白了这个词语的真正意义。
“什么是实验体?”他问。
对方抬眼朝他看来。
“你想知道吗,‘人类’?”他询问法塔雷斯的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法塔雷斯以为阿加雷斯带给他们的真相已经足够令人绝望,在遇到那位魔族公爵之后,他才知道深渊竟然是无底的。无论裂隙战争的真实目的还是两个世界之间真正的联系,关于这一切的真相已经超出了人的精神所能承受的限度,然而他竟然还没有发疯——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发疯的资格,他的人格,他的理智,如同他的躯体一般已经被永久固化,从一个人类变成了半人半……不知道如何形容的东西。
然而他是自愿接受了改造,正如其他的“获选者”一般,所有人都不得不迎向他们早已注定的命运。
他们对他的进一步改造赋予了他更长久的寿命和越过一些权限直接操控这座城的能力,“我们会将你送回去。”那位魔族公爵说,“连同这座城一起。”
“为什么?”法塔雷斯问。
“生命的本能是活下去。”对方说,“无论如何微小的希望,对你们应当都有意义。”
是因为怜悯?是另一重实验的设计?是出于对方个体的私情?
无论那名龙族王者和裂隙魔族如此行事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在内层空间中随着整座城一同坠回中洲世界时,法塔雷斯仍怀有最后的、真切的期望。这点愿望就像荒野之中的一星烛火。
这朵最后的火焰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最终冷却的呢?
法塔雷斯不记得了。
他没有失去记忆。他仍记得自己生命中的一切经历,记得所有逝去的面容,记得自己生命延续的目的,但感情正逐步从这些记忆中褪去,如同一幅画失去它的色彩,只留下苍白的线条。并不仅仅是由于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和对于未来的悲哀预想消磨了他的心,即使他免于遭受兰德皇子正在经历的人格覆写,他也不可避免地在漫长的时光中同这座城建立起过于密切的联系,在快要走到尽头的同化过程中,会造成痛苦的软弱人性被压缩在这具破损的躯壳里,并一日比一日变得稀薄无力。
他看着那位兼具才华与野心的后代在面前走向歧途,却没有感到多少愤怒,数以万计有才能的人类因为盲目变成了系统的傀儡,他也并不觉得如何痛惜,甚至不如他们第一次决定用“天之矛”对付地面的劳工起义更让他有所触动。
人使用工具,自己也如同工具一般被使用,这是常见之理,从来没有什么稀奇。
他时刻感觉到这座城市内部的巨大空洞,空虚如同自己失去了心,他也能听到城市管理系统的呼唤,在兰德皇子的欺骗和引导下,几乎所有植入天赋之水的人们都开放了身体的最高权限,使它一夕之间就具备了升级的条件,只等待法塔雷斯的允许。
法塔雷斯看着依旧纷扰的人间,说:“许可通过。”
天空之城中心的金属巨塔内,蓝色火焰凝聚而成的女神垂首静立,双手交握于胸前,裙摆如浪潮翻涌。她的面孔模糊而美丽,唯有发丝根根分明,它们柔顺地披在她身后,发梢没入虚空,每一根都与城中的一人相接。
无声,无风,无光。她在等待。
然后她听到她等待的那个声音说:“许可通过。”
于是她睁开眼睛,伸展肢体,人类的形象变得模糊、扭曲,重归于烈焰之形,从这暗淡的蓝色光焰中又生出银色的明亮线条,笔直的长短线条互不相连地交织,延展,穿入主控塔的金属墙壁,点亮层层叠叠的符文。
系统开始升级那一刻,天空之城几乎所有人一瞬抬起了面孔,大脑作为资源被征用,作为人的自知被压到意识最深处,他们神情呆滞,眼瞳倒映着道道流光。
依附于城市的广阔内层空间中,接到来自久远之前的最高命令,瀑布般倾落的管道闪过一阵又一阵的流光,龙心破裂,能源泵涌,巨兽干瘪的躯体渐渐充实,难以形容的庞然大物即将苏醒。
极其微弱的力量波纹向四周蔓延而去,工业联盟里,正在出神的墨拉维亚抬起头来。
几乎同一时刻,独自办公的范天澜也将目光从桌面转向窗外。
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方向。
然后范天澜闭上了眼睛。
云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的心情平静,精神图景接近完整,没有任何不满足,所以力量非常稳定。
稳定,而且强大。
一念之间,他已越过群山之巅。
迷雾幻境形同虚设,一览无余的大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的视野囊括天地,从贫瘠的地面世界转向天空,一只闪着红色微光的庞大水母出现在他的世界,无数触须飘摇在虚空,核心是一个冰冷的空洞,在环绕着它的碎片平台上,人形的光点如不良信号一般时隐时现,从人形中伸出的牵系之线交织成蛛网般的伞盖,伞盖的中央的蛛母转过姣好的面容,虚拟的瞳孔发出亮光,直视他所在的方向。
他与她目光相接,下一刻,巨量信息涌入他的脑海。
范天澜睁开眼睛,奔涌的信息洪流中,他“听到”一个电子音。
“……系统已接入……验证中,敌我验证通过……同步率测算中……测算评级通过……权限征询,权限征询,权限征询——”
一根蛛丝不知何时飘来,无声粘上他的精神体。
范天澜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地抬起手,看到它像一条丝线缠绕在指节上。
数据如河流奔涌。
“水母”是那座城的能量形态,空洞是仍在冷却状态的发动机,人形及丝线……是正在扩容的系统附件。一座生物性的智能城市,非常高级。
它诞生于那种中洲世界绝难企及,裂隙世界也几乎不可能再现的高级文明。
范天澜站起来,离开办公室。
他穿过走廊,风影在窗外摇曳,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浮空城市是种种尖端技术的结晶,这是毋庸置疑的,在它表现出来的诸种技术当中,最为尖端,也最为重要的核心莫过于城市发动机,只须百分之一的出力便能将城市变为最可怕的战争武器和最适宜生存的天堂之地,但在与之同级的六部城市发动机中,能以百分之三十以上功率运转的只有三部。每一座行星级城市发动机都对应着一位“裂隙魔族”——或者说“高等人族”的高等领主,依次往下,是各种次级发动机及其对应的中小贵族领主,统领这一总人口不到百万,却自古以来牢牢占据顶端优势地位种族的,是“人王”。
上一任“人王”名为亚斯塔罗斯。即使到了此方世界,那位王者也不屑于更改名讳。
还有龙。
龙同样是一种高能生物,在单体战力方面远胜于一般的人族,但由于族群的数量过少,又因为它们之中相当数量的个体担负着另一种无法通过这座城展示的表面信息详尽了解的使命,所以它们很少在彼方人族的主导区域活动。
若以墨拉维亚为参照,会令人极易对这一物种产生误解,以为它们只是空具力量而脑袋空空的生物,但那座城所记录的前任城主与龙群战斗的影像,却足以否定这种认知。
影像没有记录这场战斗——更准确地说这场战争的起因,在那些精度惊人的全景图像中,双方已经进入不死不休的局面,在斗争中使用了一切战斗手段。范围和烈度都极其惊人的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几乎完全透支了这座城市的资源,与之相应的是阿加雷斯的战果斐然,他的强横证明彼方人族同龙族之间并没有不可跨越的力量差距——虽然范天澜同样清楚地知道,“阿加雷斯”是裂隙人族当中的特例,他的力量就像这座被他运用得如臂指使的城市一般,是完全无法复制的。
在这场裂隙人族与龙族的战争中,双方所使用的武器,所采用的战术,都完全不同于此方中洲世界的天赋者之间的惯常形式,。阿加雷斯操控着这座城,将自身与这个庞大、精密而出力惊人的武器系统融为一体,完全超越了常人常识中人力的极致,而“龙”也在这场战争中褪去了它们的生物面貌,在血与火之中显露了它们同样作为战争兵器的本质。
范天澜回想着那些画面,它们以数据的形式保留在他的头脑里,随时可供支取。这份记录的密级不高,那名“兰德皇子”却从未看过,是因为他贯彻自己意志的决心坚定不移,而法塔雷斯对他的选择也从不干预,他替他及天空之城的所有“获选者”选择了一条他自认为能够把控的道路,自然就断绝了其他可能的选择。
现在那座城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变为城市复苏的祭品,他们可能会在比较长的时间里始终保持着人类的外形,但随着同系统联系的加深,越来越多地履行作为工具的使命,最终他们会变成另外一种形态的东西。
阿加雷斯侯爵能将自己的意识分作千万份注入那些蜂群一般的战争武器,发挥它们的最大威力,但其他裂隙贵族却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实际上,除极少数城市之外,所有领主都会在自己的城中大规模豢养湿件,由通过检定的亲属充当智能节点,而他们自己手握高级协议,通过血脉传承密钥,将力量和权力如此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浮空城市是一个极其发达,有能力进行星际跃迁的战争文明所制造的尖端产物,但它的系统却出人意料的是开放式的,不仅彼方世界的人族可以不借助精密的连接设备就将己身连入城市的控制系统,获得符合其身份的权限和来自城市发动机的澎湃之力,中洲世界的人族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
无论彼方裂隙世界还是此方中洲世界的智慧种族,他们的基因序列有一个共同的结构,能够在生物成长的过程中生成一种并行交互神经,在不同的情况下激活其“脑机接口”的功能,就会使人表现出不同能级的不同天赋。
由此可见,两个世界的人类之间有异乎寻常的密切联系。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件导致了世界之间的对立,二者又在相互隔绝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演化,此方与彼方的人类共享一个生命的起源应当是一个事实。
与此同时,一直困扰着云深的那个问题也因此得到了一种解释:范天澜特殊的感应能力之所以能够随着他的成长而扩大影响,原因之一在于云深本身,他的身体同样是高等文明的产物,其二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本身,他们能够工具化的特性使这具身体发挥了本人意料之外的作用。
更多的信息在范天澜的脑内持续解读,接入那座城的智能系统时,他已经感觉到他和它在某些特性上的相似之处,以此为参照,假如他的能力不受约束地持续增长,在可见的未来,整个世界的人类都将变成他的外展设备,他能够将数以亿计的生物大脑都征用为他的算力,甚至——他知道他的能力一定会发展到那个阶段——只需要一个脑内指令,他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执行最不可思议的任务,并且全心全意,毫无违逆。
龙是一种不同于人的“异常生命”。
能力成长到今天这般地步,范天澜知道自己早已远离“普通”的概念。甚至他有一种预感,这种能力继续发展下去,这幅人类的躯壳也会有一天不再适应他的力量,他将迎来一次“蜕变”。
范天澜想着自己在梦中的那个形象,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
不管云深说那有多可爱,实际上,正是因为他说可爱,所以范天澜决心,他永远也不会——
木门打开,他所想的那个人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
清爽的黑发,漆黑的瞳孔,知性的柔和面容。
“天澜?”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龙是一种非常贪婪的生物。
范天澜向他点点头,走进去。
它们对自己渴望的事物,永远也不会感到餍足。
范天澜公事公办地向云深报告自己这次“神游”的发现,一般来说,天赋感应所得是不能作为直接的情报使用的,但范天澜的探索结果无论何时都是重要的,也总是被事实证明是可靠的。
云深有些惊异地听着他的描述,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极有冲击力的信息——他总是那个最先发现,最先了解,也总是比任何人都要自然地接纳范天澜的一切的人。
“这些信息会让你感到超出负担吗?”他问。
“没什么感觉。”范天澜说。
云深看了他一会儿,范天澜任他打量,脸上不露一点端倪。
他早已学会恰当地使用自己的外表,所以他知道云深一定能看出点什么来。然后,范天澜想,他会得到关心,受到照顾,还会有超过平时的陪伴。
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他都很容易地得到了。
虽然中洲世界几乎没有人见过一头活着的龙,不过参考墨拉维亚便可窥见,这种近于幻想的生物一定是巨大的、强壮的、皮粗肉厚的,扔进钢水池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那种形态一定不能感受到温柔的拥抱。
范天澜喜欢拥抱,虽然只喜欢云深给予的拥抱。他也喜欢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长发,那触觉仿佛身上淌过一条静静的河流。他喜欢他只为了同他说话而说话。他已经很少需要睡眠了,但仍然喜欢在这个人抚慰下进入深眠。
即使什么都不做,只要他在他的身边就可以。
范天澜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冷静、理性,像机器一样精确和稳定,强硬又极有自我意识,只有在涉及云深的事情上会表现出一些幼稚的执着,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的非人本质给他人造成的精神压迫。但他的这些表现并不是为了降低别人的戒心,便于自己的工作,他已经在别的地方干得很好,完全有资格和理由在这里让其他人明白,那是他的领域,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可以破坏——
云深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本性是什么东西,但他依旧给了范天澜想要的一切。
他不仅仅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更是属于范天澜本身的奇迹。
虽然长期以来,他们都默契地不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问题。云深是人类,无论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是以何种物质组成,是什么样的技术将这一个灵魂安放其中,他的外在表现始终只是一个人类。他没有龙或者精灵那般出众的天资,体质很差,不能使用任何强大的力量,虽然他不能说是不优秀的,但那只是人类范畴中的优秀,并且还要考虑到他这副身体的特殊之处。
云深知道这一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云深以此作为自己谦逊的理由,但对其他人毫无影响。躯体的相对孱弱既不影响尊敬,也不影响感情。
范天澜并不如何渴望那些毁天灭地的力量,纯粹的破坏是很无趣的,但他确实一直以来刻意拓展自己的特殊能力,也许现在条件还不够,但他一定会成长到他所希望的那种程度,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会一直延展、加深,直至完整地将它拓印到他的脑域,通过解析其背后的底层逻辑,最终找到他想要的那把钥匙,然后——他将切断把这个人束缚在有限寿命及有限力量中的锁链,而代之以他亲手打造的牵绊。
这一定不是妄想,而是他必定实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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