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漓池摇头笑道:“我不困。”
老汉瞧着他是打算守一宿夜了,便道:“那就说说话吧。我也清醒清醒。”
他打了个哈欠,叹道:“这一次原本是想着能不能把这俩孩子送进敦西城的,结果又没赶上名额。”
敦西城便是吴侯所护辖域中邻近这边儿的这一座城。
老汉也不介意漓池有没有回应,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现在日子不好过,大家都想去那边儿,那边儿人过得多好啊,大家都是瞧得见的。只可惜,那边儿不收人,早先许多难民,一窝蜂地涌过去,结果没过多久全回来了。”
“不回来也没办法啊,城门是关的,不放人进去。开始的时候有些人还留在外面,指望着能混点舍粥,可舍粥是混上了,但吴侯不收这些人啊,一到了夜里,这些个人全叫野狗妖怪给拖走了。”
“所以没办法,那些人就又都逃回来了,可回来照样是个死,不是被咬死就是被饿死。后面那边儿放宽了点限制,每隔一阵子就收一些人进去,名额有限,能不能进去,得看运道。”老汉有些冷地搓着手臂,叹道,“我这都第四回 了,还是没能成。”
“老丈有吃饭的手艺,看样子过得还不错,为何一定要去敦西城?”漓池拾起一根柴,慢悠悠拨了两下火堆。
方才聚在火堆旁的有应公被他拨了开来,委委屈屈地散到一旁。火光这时才又晃荡起来,也散出热乎气。
老汉下意识往火堆旁挪了挪,看向一旁正睡着的两个儿女,目光柔软下来:“我是有手艺,可这手艺不好传呀!”
庙里所有有应公的眼睛唰地一下看了过来,漓池又拨了拨火,火光更亮堂了几分,驱走周围的阴寒。
“怎么说?”漓池问道。
“我这手艺……我这手艺……哎!”老汉咧嘴叹了一声,“我之前不是把先生认错了吗?这主要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这么一档子事儿。”
“说说吧。”漓池又道。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学的木匠手艺,有一天不得不走夜路,就喝了几口酒壮胆,路上遇上个同样赶夜路的行人,跟我互问了目的地,邀请我一起走。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乱,我也没想太多,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好嘛,我就同意了……”
“结果没走多久,就突然起了一阵怪风,把我的灯笼吹斜了,烛火燎着灯笼皮,一下子着起来,没一会儿就全点没了。那人就说自己还带着备用灯笼,从身上又取出一只灯笼点燃给我。我可一点儿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老汉说着说着,就盯着篝火发了会儿呆,漓池也不催,等着他回过神来继续慢慢讲。
“在那阵怪风后,我其实心里多少有些慌,但那人安慰我说,这一路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说来也怪,他那么一说,我心里就安定了下来,跟他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能歇脚的地方。”
“等到了地方,我准备还他灯笼,跟他道谢,他却反过来谢我。”
“我问他‘为什么呀?’您猜他怎么答的?”老汉说着说着抬起头来问漓池。
漓池但笑不语,老汉拍了下腿:“嗐,您肯定知道!”
“他告诉我他不是活人,不幸死在那附近,无人收敛尸骨,被困那里不得回家,路上瞧见我,就借我的活气走道,好回到家乡庙宇中。”
老汉说到这时,脸上的表情扭了一扭,既有点儿恐惧又有点儿自得:“我那时候年轻,又刚喝了酒,胆子也壮,竟然没怎么害怕,反而跟他聊了起来。”
“他看我不害怕,也挺开心的,就教了我不少东西,像我之前路上那一声吼,那个运气法和吼法,就是他教我的。他还跟我说,像他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常有,但也不很少见,遇到了不必太害怕,当做不知道就行,要不也可以想办法拿到承诺。他们要借着活人的气息走道回家,只要承诺了活人能够平安,这一路上就必定不会有事,哪怕有别的东西要害人,他们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地给拦下保人平安。只是不要强求,有些性子不好的,反而可能恼怒,弄出不好的事情。”
说到这,老汉不由又抬头看了漓池一眼。他这故事之前给两个孩子讲过,大锣跟他一起想差了,那时候又被左右两旁的动静给吓到了,才开口问了漓池那么一句。
漓池只笑一笑,并不当什么事,老汉又继续说道:“他还跟我说,他只想回乡,不想害人,所以主动给了我承诺,让我不必害怕。但他烧了我的灯笼,又带偏了我的路,所以送我门手艺作为补偿。”
老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刻刀,神色复杂道:“他教我刻一种人偶,我学了一整宿……”
这种木偶,似乎是鬼类极好的寄宿体,那一盏木质的灯火,可以带给他们真实的温暖感受,驱逐死亡的寒冷与黑暗,令他们更快地平息执怨,重新进入轮回当中。
“其实那天晚上,我不全是不怕,我是一半儿醉着,一半儿没信。我从那人手里接过新灯笼,碰到了他的手,他手是暖的,那灯笼的亮儿是暖的,鬼哪有暖的?”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他不能再留在外面了,身形一晃就不见了。我原本直犯困呢,结果一下被他吓清醒了。再转头看昨晚的灯笼,那哪是灯笼?分明是个骨灰坛子!等我走出这庙更是傻住了,我根本不认识周围,找人问了路,才知道昨晚那一会儿,我跑到四十里地外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信了他的话,回想着把他教我的东西好好学了起来。因为这一门手艺,我渐渐就做起了死人的生意……”老汉苦笑着摇摇头,“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是多了一个赚钱的路子。我自己手艺一般,靠着做木匠能赚的不多,寻思着有这么个路子也挺好的。会有些有应公托梦给我,告诉我哪里有无主的财物,又或是谁在背后算计我、我该怎么躲避之类的,然后以此为报酬,请我为他们雕刻一座雕像,木像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这样就是归属于他们自己的住所。”
“我有时候也不收报酬,每次路过这样的庙宇,就刻上一座不写名字的雕像放上,算作积点福德。”
漓池的目光移到台子上,那些雕像,的确有大半都是手捧灯火的模样,最早的已经很老旧,上面的灯火也快熄了,只能勉强给一个有应公寄身。而这座庙里的有应公们,无论有没有寄身的雕像,看向老汉的目光都是和缓的,只是那几个没挤进去的家伙,目光里很有几分眼巴巴地馋意。
“但是现在这年景越来越乱了,这反倒成了我保命的手艺。”老汉这样说着,眉头却慢慢结了起来,“别的事儿我不知道,但起码在我这里,死人比活人讲信誉,他们没有骗我的,也都是先付了报酬再请我刻雕像,因为这个,我才能到现在都带着我的一双儿女吃饱穿暖,可是……”
随着老汉的讲述,这几个有应公又聚了过来听故事,只是很小心地维持着距离,没在让自己的鬼气扰到活人。
漓池也就不管他们,继续听着老汉讲述。
“可是做这种死人生意,多多少少对自己和家里人会有影响的吧……”老汉说得迟疑,却带着确信的意思,目光移到正睡着的两个孩子身上,“我跟媳妇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怎么拍都没用,小脸憋得发青,都以为要活不下来了。”
“结果外面突然有人敲锣,那一声震出来,把这小子给惊哭了,一口气吸进去喘出来,才算是活了。所以我们给起了个名儿,叫大锣。”
老汉的目光又移到小姑娘身上:“两年后又有了小鼓,小鼓生出来倒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媳妇没了,我给她刻了一座像,可也不知道她进没进里边儿,她也没给我托过梦……”
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小木人儿,那是个健壮含笑的妇人,手里捧着灯,连指甲都刻了出来,很是精细用心,木像被天长日久地摩挲,已经有了厚厚一层光润的包浆,但上面没有附着任何魂魄,老汉的媳妇应该是没过多久就投胎转世了的。
他捧着木像发了会儿呆,又看向小鼓:“小鼓也命苦,她刚生下来时看着没什么事,可是后来才发现,她身上阳气太弱了。她对那些存在太敏锐了,一不小心就冲着了,然后就是生病,折腾我倒是其次,但是孩子遭罪啊!”
“我不想再干这活儿了,小鼓是我媳妇挣命给我留下的孩子,她现在这样儿,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我怎么受得了?可是这种事……这种事……哪里由得了我啊?!”老汉忽然悲声道,“每次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我想不干的!可他们会折腾孩子!我哪里拒绝得了?!”
在老汉说不想干的时候,周围那些有应公已经变了颜色,一个个目光幽幽地聚过来,泛青的脸色晦暗不定,还有些个目光已经落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漓池手上不紧不慢地拨了两下火堆,溅出几颗火星来,可这火星在这几个凑得太近的有应公眼里,就变成了滔天的火海泼了过来,一个个惊叫着躲远了。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不是我在做生意,这个事的主动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可我认了!我能认了,我记得他们带给我的好处,可小鼓怎么办?大锣怎么办?这会要了小鼓的命,我不能让大锣也跟我一样!”
“所以我想把他们送进敦西城去,在敦西城里,他们离了我也能活下去,可在外边儿,他们只能靠着我,我只能靠着这个。”老汉手上紧紧握着刻刀,“到了敦西城里,还可以去求求吴侯,兴丰观治不好小鼓,但也许吴侯就能呢?”
“可这都第四次了,我还是没能把他们俩送进去。”
他满脸希冀地看向漓池:“李先生,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能不能帮帮他们?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救救小鼓,把她和大锣都带进敦西城里,不要让他们再学这个了。我这什么东西您都可以拿走,我这点把式如果您看得上,也都可以全告诉您。我这柄刻刀,用了将近四十年,不知刻了多少雕像,已经生出些神异来,可以辟邪的,您也可以拿去,只要您让我看着他们平安进到敦西城里。”
一旁睡着的大锣却突然蹦起来,惊慌失措道:“爹!爹!我们要一起的!你不能跟我们分开!”
小鼓也睁开了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乌黑地大眼睛看着老汉,看得他心里发酸。
老汉没想到都被两个孩子听了去。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只送大锣和小鼓进城的,不过是骗这两个孩子,好让他们安心。
他这辈子既然雕出了那样的雕像,就再别想放下刻刀了,哪怕进了敦西城,估计仍旧会被找上来。可跟他在一起,小鼓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两个孩子在一起,才能互相依靠着。
老汉一咬牙,根本不管他俩,看向漓池:“您……”
“别急。”漓池摇头打断他,目光环视了一圈庙内,眼睛里映出冷色,“这人呐,受了恩就要知恩,做了鬼也一样。”
他这话说得有一股子寒意,老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对劲儿来,一把拉过两个孩子。
这原本平静的万应公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点儿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老汉身上发毛,又有些茫然,他这么些年一直给这些孤魂野鬼的阴庙里刻像,这些阴庙从来都是护着他们的,怎么突然……
他看向漓池,只见这位一直平和有礼的客人勾起嘴角,暗青色的衣袍衬得他冷硬狂肆:“那些找你做了一笔买卖的,做完了自己的生意也就不管别的了。可这些个庙里的,却是希望你的手艺能够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好能够一直给他们刻像呢!”
老汉霎时想明白了这一切,来找他的客人所需要的像是有尽的,但这些无人祭祀的有应公们却是无尽的,他们不止要他这一辈子的手艺,还要大锣也传承着他的手艺下去,最好让小鼓也能传承,让他们的孩子也继续传承,子子孙孙无数辈,一直为他们刻着永远也刻不完的像!
他们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孩子!不会允许他的两个孩子离开!老汉浑身发起冷来。
这庙里所有的有应公们都已经从木像中出来了,他们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的温度也陡然下降,围着老汉和两个孩子逐渐逼近,目光幽冷阴森。
但一声更冷的笑突然在庙中响起:“不知好歹!”
第89章
庙内突然起了风。
这风很轻,只吹得火堆上的光亮晃了一下,可就这一晃,火焰的温度就散了出来,它吹在皮肤上,像吹化了河面冰层的春风。
可这风吹在周围的有应公们身上,却让他们都变了颜色,这吹在活人身上温和柔软的风,落在他们身上却像是刮骨的刀一般。
之前还把庙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有应公们,一瞬间全都散了开来,一个个惊叫着往木像里躲,庙里眨眼又变得空空荡荡。
不……还剩下最后一个倒霉鬼,他实在没法把自己全塞进木像里头去了,剩了半条腿落在外面,还在拼命地往里缩着。
漓池懒得理他,那风早就散了,这顾头不顾尾的家伙还在把自己可劲儿往里塞。
咔!
剩在木像外面的那半条腿陡然僵住了,只见他正挤着的那个老旧木像上,生出了一道裂痕,在这似乎万分凝重的气氛里,缓慢但绝望地碎成了两半,里面挤着的四个倒霉鬼一下全滚落出来,又嗖的一下全躲到距漓池最远的角落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老汉和他的一双儿女虽然看不见这些有应公们,却能感觉到庙里的气氛松了下来,之前的阴寒也消散了。
小鼓之前被那阴寒闷得脸色苍白,此时方才缓过来,大锣给她喂过药后才放下心,扭头去看那碎成两半滚落的木像,然后又转而看向漓池,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漓池瞧着他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之前的威势便散了,好像又变回之前那个平和的客人。
大锣胆子就大了起来,对漓池问道:“他们都被除掉了吗?”
除掉……缩在桌子底下的四个倒霉鬼又发起抖来。
漓池道:“是吓唬一番,让他们不再敢作乱罢了。”
大锣扁了扁嘴,气愤道:“他们都不好!我爹免费给他们刻木像,他们还想害我们!他们那么坏,以后说不定还会害人!”
他手上握着自己的那柄小雕刻刀,眼睛里的后怕褪去后,就露出凶气来。
漓池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哪那么大凶气?不要这么非黑即白的。”
大锣没有反驳,但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脸上露出很不服气的神色。老汉之前忙着给小鼓揉按了几个穴位,这会儿小鼓已经彻底恢复了,才回神注意上大锣,一眼瞪上他不许他再乱说,又拉着他要向漓池道谢。
漓池摆了下手,又看了一眼大锣,才道:“这两个孩子的问题与你这门手艺不相干。他们的命还是这些有应公帮着保下来的。”
“怎么会?”大锣瞪大了眼睛。
桌子底下缩着的几个有应公拼命点着头。
漓池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时候,外面没有起乐,只平地响起一声锣,可后面找到是谁敲的锣没有?”
老汉没有说话,脸上的刻痕却皱得更深了。他当时没有多想,光顾着孩子哭了。那声锣响声如炸雷,没有半点预兆。可没有吹打帮腔的,又不是红白之事,谁会闲着没事儿只敲一声锣呢?
漓池目中照见因果,因果编织勾做命数,众生入网,今日之遭遇,皆由去日之所行而结果,今日之应对,又将为来日之遭遇种因。
“你命中无儿无女,孤寡一生。这两个孩子原本也当转投他处,现在虽然被保下了,但并非没有代价。”
所以大锣生下来的时候就不会哭,而等到第二个孩子小鼓的时候,她的身上则几乎没多少活气。
“怎么可能……”老汉喃喃道,他的脸紧紧皱着,似乎很难接受。
这也很正常,人们总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苦难来源于自身,但若是能够找到一个外力,将苦难的原因归结于此,仿佛便能够从中得到几许安慰。
原本畏缩在木像中的有应公们听见漓池此语,胆子也大了些,悄悄把目光投注过来,看向老汉和两个孩子的眼神又带上了不满与理所当然。
漓池哼了一声:“怎么?救了人一命,便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人家一生的命数了吗?我今日放了你们一马,你们是不是要永远任我差遣了?”
木像中的目光一下收敛了起来,那几个滚落在外面的有应公中,有个大着胆子接话道:“只要您看得上,我愿给您当牛做马!”
“我看不上。”漓池道。
接话的有应公一下噎在那里。
“他们……他们……”老汉听不见鬼语,却能听见漓池说话,不由惊骇。
“没事,他们做不了什么。你这门手艺没什么问题。至于吴侯……”漓池摇了摇头,“他治得好病,却救不了命。”
“为什么?”大锣急切问道,“小鼓的病好了,她不就没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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