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她并没有挑好走的路前行,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她像早已经知晓路线似的,摇晃着身体沿着早已选定的路线前行。她的脚步落在岩石上,像滑过地面的蛇一样无声,她的身体夸张又古怪地摇摆着,却每每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树枝石头。
柳穿鱼不知道她要去哪,也不敢呼唤她,只能勉强自己这么跟着。柳穿鱼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每一步都笨拙又沉重,世界在眼睛里晃成斑驳的色块。
等她再次踉跄着迈出一步,把脚下的草叶和碎石踩出一片声响时,前面的“柳叶桃”突然停下了。
她转过头,用那双冰冷的竖瞳盯着柳穿鱼,苍白的唇间骤然吐出一截舌头。那截鲜红的舌头缩得很窄,显得又细又长,在空气中迅速的震颤了一下就收了回去。像蛇一样。
柳穿鱼僵在原地,她看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和师父学的是耍蛇的手艺,他们靠的是蛇来吃饭。师父手中最得意的是一条大黑蛇,唤做乌梅,漂亮、有威势,又聪明,还会帮着看门,并不会伤自己人,但若是遇到想要偷窃的贼又或是别的什么恶人,攻击起来简直像道黑色的闪电。
师父教她们控蛇,就是让她们先从乌梅开始亲近的。别的蛇可能还会有些危险,但乌梅从未伤过她们。只是乌梅更喜欢柳叶桃,并不太亲近她,有时她想尝试亲近乌梅,但乌梅并不乐意时,就会竖起身子,用冰冷的竖瞳盯着她,嘶嘶吐着舌头。
它在警告她。
不要靠近。
“乌梅……”柳穿鱼打了个寒颤,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柳叶桃”走远,最后只剩下一点从岩石和灌木之间露出的衣角。
“柳叶桃”在甩开柳穿鱼后,就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一块岩石后面,森冷的竖瞳紧紧盯着前面的灌木丛,在灌木丛上方,正站着一只白首青身的鸟儿。
……
丁芹骤然从因果中的画面里脱出,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难忍。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掩盖住不适。
柳穿鱼在打量了她们片刻后,就不再理会,转过头对柳叶桃说道:“先回房间。”
等两人离开后,丁芹才痛苦地皱起脸来,小声道:“好疼啊。”
白鸿手臂一展,柔和的风揽住丁芹,把她半点颠簸也没有地送回房间里坐下,盖住她的眼睛说道:“你也没必要这么竭力啊。”
“一时没注意,看得久了点儿。”丁芹歪在她怀里,尚还稚嫩的脸上露出点委屈的娇态来,“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看那么久了。”
白鸿好笑地给她按了按眼眶,问道:“都看见什么了?”
“柳叶桃身上有一条蛇魂。”丁芹道。
白鸿惊异道:“怎么可能?”
若真有蛇魂盘踞在柳叶桃身上,她们俩这些天来怎么可能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我也不确定。”丁芹闭着眼道,她皱紧的眉在白鸿的按压下松了松,“那条蛇,应该就是我之前看到他们养的那条黑蛇,只是不知为何,死后魂魄附在了柳叶桃身上。”
“附身?”白鸿问道。
丁芹“嗯”了一声,继续道:“那条蛇叫乌梅,它不是像鶌鶋那样单纯地跟随着,它是附在了柳叶桃身上,甚至能够在她昏迷后操控她的身体。”
“乌梅应该一直都在她身上,我们没发现,可能还是那九盏灯的缘故。昨天晚上我就觉得她身上有些不对,但当时没看明白。那九盏灯能驱逐鶌鶋的魂魄,想来也能压制乌梅的魂魄,令它不得现身。”丁芹喃喃道,她头疼的没那么厉害了,思维就转得越发快起来,“点灯的时候,鶌鶋连进都进不来,乌梅如果一直在柳叶桃身上,想必被压制得更难受。”
“所以,害怕灯光的应该不是柳叶桃,而是附在她身上的乌梅。乌梅在活的时候就与她十分亲昵,她们跳起舞的时候,很是默契和谐。它的魂魄附在柳叶桃身上,又很快就能熟悉操控她的身体,她们的感受应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相通了,它害怕时,自己的恐惧也传递给了柳叶桃,使她怕得躲在屏风和帐子里,却还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
“所以柳穿鱼那种厌恶的态度,也是对着附在柳叶桃身上的乌梅,而不是对着柳叶桃的?”白鸿问道。
“应该是吧。”丁芹道,“在我看见的那段画面里,她对柳叶桃还是很关心的。算起来,柳叶桃说柳穿鱼对她态度大变的时间,和柳穿鱼发现她身上附有蛇魂的时间,大致也对得上。”
“她后来学的点灯这个法子,为的也应该是解决柳叶桃身上的蛇魂。但她现在的能力,也只能压制蛇魂,没法驱逐,最近一直出门,应该就是找那个明灯教的画师寻求解决办法。”
“但那个灯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种丝毫看不出力量波动却能起效的法子。”白鸿困惑道。
丁芹眨了眨眼睛,她已经缓过最疼的那股劲儿了,说道:“不知道啊。不过,既然她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蛇魂而引起的,那我们就可以解决了嘛。解决之后,柳穿鱼就用不到那个灯了,我们可以问问她再研究!”
说做就做,两人走到柳叶桃的房间外。
门里传来柳叶桃压低的抽泣声和柳穿鱼烦躁不安地脚步。
丁芹停在门外,咳了一声。
门里的声音霎时停住了。
丁芹敲了敲门:“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们谈一谈。”
门没有开,柳穿鱼警惕生硬的问话传出来:“什么事?”
“乌梅。”丁芹说道。
房间内的呼吸声断了几个瞬间才重新续上,接着就是柳穿鱼压低愤怒的声音:“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我没说这些……”柳叶桃带着泣音解释道。
“不是她告诉我们的。”丁芹说道,“是我们看到的。乌梅现在就在这里。”
又过了片刻,门内脚步声越来越近,柳穿鱼打开门,脸色难看地把她们让进房间。
房间内一切如常,只有柳叶桃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勉强对两人笑了笑,问道:“你们……你们刚刚说,乌梅就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白鸿歪了歪头,手指一勾,柳叶桃的怀里就飘出一枚鹤羽。她再捏了个法决,隔绝周围大部分阳气,就见柳叶桃身上缓缓浮出一条蛇魂来。
漆黑的蛇魂亲昵地盘在柳叶桃身上,就像她们曾经共舞时一样,只是头颅不似曾经那般高昂,搭在柳叶桃的肩上,半闭着眼睛,很没精神的样子。
乌梅只是一条普通的蛇,只是因为在人身边呆的久了,沾了许多人气,开了几分灵智。它能附身在柳叶桃身上,靠的是多年来的亲近与默契。这样的阴魂对阳光还是有着畏惧的,操控柳叶桃捕猎鶌鶋的那一次也是在白天,恐怕已经耗费了它太多力气,所以之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并不敢冒头,但到了夜晚,又有那九盏灯的压制,它只能藏在柳叶桃身上。
昨晚前半夜没有点灯,它这才露出点气息被丁芹觉察,只是不巧那时柳叶桃身上正带着白鸿的鹤羽。鹤本就是蛇的天敌,这枚鹤羽又来自于白鸿,把它压制得厉害。
柳叶桃和柳穿鱼都看不见乌梅,但却感觉到房间内忽然有些冷。
“你不知道乌梅的去向吗?”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的身体霎时绷紧了,显出抗拒的姿态,但片刻后,还是说道:“我大概猜得到。”
柳穿鱼闻言反应则骤然激烈起来,对着丁芹和白鸿怒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能解决这件事情。”白鸿说道。她的声音很平淡,但一双凤目只是平平一扫,就显出威势来。
柳穿鱼张了张嘴,再没能说出话,一时沉默在那里。
“猜得到?”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看了看柳穿鱼,柳穿鱼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刚病逝的那段时间里,就剩下我和姐姐,还有乌梅。”柳叶桃说道,她的声音很平、很干,眼睛木木地看着面前的一小块地面,“那段时间到处都是流民,没有干净的水、没有能吃的东西,连路边的树皮都被人扒干净吃了。”
“我饿得太厉害,然后就病了。”
“我病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等我病好,清醒过来的时候,乌梅就不见了。姐姐告诉我说,乌梅跑掉了。”柳叶桃垂着眼睛,睫毛下似有水光,长长的睫毛投出影子,那影落在她眼睛里,颤动如一尾游曳的蛇。
“可我猜得到。”
她说得很轻,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丁芹和白鸿猜得到。
柳叶桃说她病了,但那不是病,那是饿。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就会像生病一样。不需要吃药,只要吃到东西,那病就好了。
她的病好了,自然是因为吃到了东西,可在那样的情况下,柳穿鱼又能从哪里找到食物呢?
柳叶桃醒了之后,乌梅就不见了。柳穿鱼说乌梅跑了,柳叶桃就不再问。她能够怎么问呢?
她饿得快要死掉了,柳穿鱼是为了救她。
柳穿鱼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她看着柳叶桃,目光又恨又愧:“是我杀的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缠着她?”
乌梅魂魄半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柳穿鱼吐了吐蛇信。
柳叶桃忽然一震,她看不见蛇魂,却猜到了柳穿鱼为什么会这么说:“乌梅……乌梅在我身上?”
“可是我怎么一直都没有感觉到?”她喃喃道。
柳穿鱼盯着她道:“你没有感觉到,可我连你现在究竟是阿桃还是乌梅都无法确定。”
“有时候我晚上喘不过气来,睁眼就发现你的胳膊紧紧缠在我脖子上,还有你的腿,你就像蛇一样攀在我身上。有时候白天你在我背后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像乌梅以前警告我不要靠近一样的冷刺。你究竟是谁?是阿桃?乌梅?还是正在变成乌梅的阿桃?”
“阿桃没害过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乌梅和人久处,听得懂她的话,但它只是在柳叶桃身上懒懒爬了半圈,竖瞳冰冷而嘲弄。
“兽类的思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白鸿突然开口道,“它不是想通过害柳叶桃的方式来报复你。”
柳穿鱼转过头:“那它为什么要缠在阿桃身上?”
“它就只是喜欢柳叶桃,想待在她身上,不想跟你缠在一起而已。”白鸿道。
柳穿鱼惊愕住了,她并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神情一时古怪的扭了起来。
“可、可它已经死了,它这么缠在阿桃身上,阿桃已经……”
“所以有办法解决的嘛。”丁芹说道,“给它寻找一个寄身之所,日夜供奉,直到它怨气消解乐意去投胎。又或者就这么一直供着也行,如果它想以鬼身这样修行的话也可以。我看它对你们并没有多少报复的意愿,否则也不会去猎食鶌鶋。”
“我愿意供奉乌梅!”柳叶桃道。
“这该是我的事,是我杀的它。”柳穿鱼道。
乌梅从柳叶桃身后立起半个身子,十分不快地冲柳穿鱼吐信子。
“它想要柳叶桃。”丁芹说道。
柳叶桃用力点头,眼睛里有着愧意。
柳穿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丁芹打断了:“那就这样吧。”她看向柳穿鱼,“别琢磨了,你也有事情要做。”
白鸿从背后揪出鶌鶋的魂魄,这小家伙在跟进来瞧见乌梅后就炸了毛,一直躲在白鸿身后不肯动弹。此时被白鸿提溜出来,张着翅膀抻着脖子,用尖嘴对着乌梅做威胁状。
乌梅心满意足地盘在柳叶桃身上,懒懒掀了掀眼皮,并不搭理被它轻易猎到的傻鸟。
“你们吃了鶌鶋,因它的血肉而得以不饥活命。鶌鶋有灵,你们少不得要供奉它。”白鸿道。
“鶌鶋?”柳叶桃疑惑问道。
“乌梅曾附在你身上猎杀了鶌鶋,你现在吃得很少也不会饥饿,就是吃了鶌鶋的缘故。你身上有乌梅,鶌鶋不喜欢,你若再供奉鶌鶋,少不得要起争端,这件事还要靠你来做。”白鸿说到最后半句,目光又转向了柳穿鱼。
柳穿鱼忙点头:“我会好好供奉它的。”
丁芹把该怎样供奉它们的方法教给了两人,又在她们眼皮上各点了一下。两人眼前一晃,就瞧见了盘在柳叶桃身上的乌梅和炸着毛的鶌鶋,都被惊了一下。
“承诺它们的事情就要做到,再不要想着用别的方法来解决了。”丁芹点道。
柳叶桃虚虚抚着乌梅无法触碰的魂体:“我会好好对它的。”
柳穿鱼也认真点头:“我不会再点那种灯。”
丁芹目光移到那九盏灯上,问道:“你怎么学的这法子,介意说说吗?”
白鸿一招手,就从中取了两盏灯分别飞落她和丁芹的手中。
柳穿鱼犹豫了一下,道:“有些我能说,有些不能。”
“说说能说的就行。”
柳穿鱼点点头,道:“我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一位盲眼的画师,她没有触碰对方的脸,却能画得很像。我认为她是身怀本领的异人,那时又正好因为阿桃和乌梅的事情烦心,就向她搭话,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办法。”
“但是我还没有说,她就看出来我有烦恼,并教了我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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