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有人从窗中探出头来,对着那男人不高兴嚷道:“吵什么吵?平白扰了姑娘们的清梦!”
那男人霎时缩了一下头,连追人的脚步都缓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又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只是没再骂出声。
那个被他追在前面的小姑娘看上去还不到十岁,街上虽然人不多,也没什么阻碍物,但她还是跑得跌跌撞撞的,很快就被绊倒了。
她还想爬起来,但后面的男人已经追上来了。
他一把掐住小姑娘胳膊,压低着声音恼羞成怒道:“你跑啊!你倒是跑啊!你一个小瞎子还想跑到哪去?看我打不死你!”
小姑娘下意识抬起另一只胳膊挡住头,脸上木愣愣的看不出表情来,唯有有一双暗灰色的眼睛十分特别。这双眼睛的瞳孔和虹膜颜色混成一片,像燃尽的灰,映不进任何光影。
哪怕是瞎子,也很少有生着这样一双古怪的眼睛的。
男人扬起了手,像是要打,可他转眼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胳膊放下没有动手,反而抹了抹她脸上的灰,让她看起来更白净些。他另一只手仍死死钳住小盲女的手腕,扯着她就往回走。
“再敢跑,回去我揍死你!你一个瞎子,什么都干不了,在这儿不挺好的吗?有吃有喝,什么活都不用干就能穿漂亮衣服。我告诉你,别想着跑,你跑哪儿都活不下去,敢跑回家里我就揍你,在这儿给我老实呆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强提着小盲女往回走,把她扯地踉踉跄跄的。他本不在意小盲女走得难不难受,自然也不会在意她脸上的表情,反正这丫头好像一直都是那么木愣愣的一张脸,一双灰眼睛死气沉沉的,看上去不吉利得很。
但盲了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也是可以表达情绪的,只是那情绪被盖得更深、更难被发现。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灯笼挂起来的也越来越多了。它们把正在暗下来的街道又重新照亮,小盲女睁着一双暗灰色的眼睛,她的世界昏暗无光,眼睛里倒映出一盏盏灯笼,亮光浑浊而糜烂。
那些在门里、窗户里一闪而过的袖子与衣摆,大多都是精致艳丽的色彩,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脂粉香,那些晃过的人影都看见了街上的这两个人,但大多只是瞧上一眼就不再感兴趣。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里是花街,来卖丫头的从来都不少,想跑的也从来都不少。只不过这一次,是一个小盲女罢了。
等在门口的人已经不耐烦,若不是之前已经谈好了价钱,说不定就已经不想要了。一个盲眼的小丫头,姿色也不算出众,只不过是看着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有点特别,才起意想要买下。这小丫头看着安静,谁想着又闹这么一出。
男人已经不见了追人时的凶恶气焰,点头哈腰地跟买主道歉。
“行了,你……”那人才掏出钱来,正想递过去,眼角扫到小盲女的嘴角,突然脸色一变银子一收,“这我们可要不了!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男人顺着眼睛往下一扫,才见着小盲女嘴角涌出大股血来。他变了脸色去掰小盲女的嘴,只见她嘴里的舌头已经断了一半,惨烈的浸在涌出来的血水里。
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厉害,半张着嘴不知是想骂还是想说些别的什么。
“把她交给我吧。”旁边突兀的传来一个男声。
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材很高大的男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但怎么看都不像会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的衣服很简单,并不昂贵也不简陋,只是平平的干净整洁,但最主要的是他的气质,太平和了,那种平和是不该出现在花街中的,所以他既不像这里的人,也不像来寻欢的客人。而他的脸,与昌蒲画像上的仰苍一模一样。
男人哽了一下,说道:“我们这是要卖钱的!”
这话说得底气不太足,本来就瞎,这一下就算不哑,以后说话肯定也会含糊。更何况,咬了舌头虽然不一定会死,但治伤也要不少钱呢!而且现在血呼啦这模样……谁乐意瞧啊!
仰苍却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来,比刚才要买小盲女那人给的钱还要大上些许。
男人赶忙接过,颠了颠重量后,用牙一咬,像怕仰苍反悔一样把小盲女推过去,转身就走。
仰苍就这么带走了小盲女。
“咬舌是很难自尽的。”他牵着小盲女走,步子很慢,很体贴一个眼盲之人的速度。按照这个速度来看,可能他们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时都走不出这条花街。
可是好像没走出几步,花街上的脂粉味就已经不见了。目盲的人,往往其他感官都是十分敏锐的。不只是脂粉味淡了,就连花街里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也远去了,周围的风开始变凉,说明太阳已经越落越低,可风里的气息……那种凉意,是山林中植物的凉意,清新的、安静的。
小盲女有些茫然,她这是到了哪里?可是她突然又觉察到一件事,随着那个买下她的人说完那句话,她的舌头不疼了。
咬舌自尽并不一定能死成,但这真的是很疼的一件事。她下了那样大的决心咬下去,可是只咬到了一半就没了力气,真的太疼了,她那时仍然想死,可她的肌肉却已经不再听她使唤,只是疼得止不住地发抖,疼得她都没太注意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舌头,被她咬出来的狰狞伤口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口中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她简直要以为那是幻觉了。
“漱一漱口?”他们停下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
她听话地接过,漱去口中腥咸的血气。虽然看不见,但她却觉得身边这个人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
“不要轻易去死。”这是仰苍对她说的第三句话。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手覆盖到她的眼睛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但却……看见了一盏灯。
不,那不是看见,那是感觉到。她感觉到了一盏灯,感觉到了那个一只手捧着灯,另一只手覆在她眼睛上的身影,感觉到了周围的山林,感觉到了……那灯焰的光明与温暖。
“要不要跟我学?”
她暗灰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盏澄明的灯焰,照破了暗沉的死气。她拼命点着头。
那人好像温和地笑了一下:“我叫仰苍,你叫什么名字?”
“昌蒲。”
……
画面如水波一样散去,昌蒲的声音又逐渐近了。
“……是我的师父。”
丁芹眨了一下眼睛,视野回到了正常状态,丝毫看不出来她刚刚才看过一段因果旧事。
“你们走散了?”白鸿问道。
昌蒲摇了摇头:“我要找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消息。”
“他已经……死去了。”
……
仰苍的死是很多因素促成的结果,比如他一定要去做的那件事、比如他偶然得知的那个消息、比如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性格。
但他死在这里最直接的原因,是有人背叛了他。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人。
这世上有一个奇怪的道理,那就是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比你曾经帮助过的人更容易帮助你。
仰苍并没有听说过这个道理,但他却有足够的经历和智慧,让他明白世事的确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运转的。而他所要做的那件事与他得到的那个消息,都不是修为平平的人所能参与的。那是连他都会身陷险境的事情,如果他又将此事托付给修为不如他的人,那么与害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故此,仰苍将那个消息托付给的人,是他的师父。
那个人教他修行、带他入门,指引他点燃一盏心焰,告诉他明灯教的传承……
他怎么会想得到,有一天,师父的心焰会熄灭呢?怎么会想得到,师父会掩盖了他所托付的消息,并反过来要他性命呢?
明灯教实在是太过松散的一个教派,没有所谓的教主或供奉的神明,也没有共同商议决策的顶层修士。每一个明灯教中人都各自分散在世间不同的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固定的联络方式,除非相遇之后见到对方的一盏心焰,才能认出互相同属明灯教中传人。或有三两师徒好友之间会有固定联系,但这种联系也仅限于一个小圈子。
这使得明灯教更类似于一种广传的修行法,而并非某一个势力。
这固然有其好处,明灯教的教众遍布各地,但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已经成为了一股很庞大的力量。
但如果这力量没有那么分散、如果明灯教的教众之间能够互通信息,仰苍或许就不会落入今天这个境地。
仰苍忽然一叹。他入明灯教,踏上修行道,是他师父指引的。在传授给他点燃心焰之法的时候,他的师父就教给了他明灯教的誓词。
他一直记得那个誓词,但他师父却忘记了。
仰苍看着掌中心焰,他好似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说道,“来找到我这里的人,大约有两种目的。要么是不想让我知道那个消息,想要找到我死后藏身之所,再杀我一次的人,要么是想从我这里得知那个消息的人。”
“如果是前者,在找到我之后,只要直接动手就可以了,大可不必费事等待。如果是后者,就算与我立场不同,但同样都是站在前者对立面,我又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呢?”
他似是已经决意要将那使他身死的消息交给漓池。
然而在仰苍开口的之前,漓池却先开了口:“你并没有信任我,又何必如此?”
仰苍正欲再说些什么,抬头间却忽然注意到了漓池的眼睛。那双眼原本幽深到连满室灯火都照不进去,此时却映出两点明亮的光来。那是……他手中所捧的心焰。
心焰的光倒映进那双眼睛里,又返照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所有心思都照了个通明。
“你无法看透我,所以也无法信任我。”漓池说道。
是的,他并没有信任漓池,他方才所说的话仍然是在试探,而他的心思在对方目中早已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又怎么能不试探呢?他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出卖,他所要做的事是他最强盛的时候都十分艰难的,而他此时已经跌入谷底,一身修为废掉大半,他怎么能不谨慎呢?
他对对方一无所知,对方却像是早已知晓他的一切,虽然炎君留下“无碍”二字,可就连借炎君之力的办法都是对方传授的。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做什么呢?
“你还忘了一件事。”漓池忽然说道。
“什么事?”仰苍问道。
“你记住了自己许下的誓言,却忘了别人对你的许诺。”
仰苍一怔。
誓言与许诺这类东西,说出口的容易,实现的却并不太多。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却并不太管这种事。随便发誓的人如此之多,神明要是一一记下,估计也没有功夫修行了。唯有天地间自然运转的因果默默记录下一切。
但没有完成誓言或许诺的果并不依照誓言和许诺的内容来运转,否则,这世间不知要多出多少个被天打五雷轰的人。
所以誓言和许诺这种东西,大多数人的对待都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是真心的,但时过境迁之后的反悔也是真心的,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就没当回事。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对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很认真。
“我说过,我会找到他。”昌蒲说道,“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白鸿问道。
“六十八年前。”昌蒲说道。
“他救下我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岁。我的父母都死了,我的哥哥把我卖了。我没有能去的地方,师父就一直带着我,直到我长大到能自己生活的那一天。”
“那天他说他要走……”
六十八年前,云把天空遮成了白色,太阳的光亮穿透云层照亮大地,使得白天的光亮看起来有些冷、有些暗,像蒙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昌蒲已经长大了,也有了一定的修为,可以独自生活下去,仰苍便打算离开。
“师父,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昌蒲这样问道。
“不行啊,我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并不能带上你。”仰苍说道。
“有多危险?我长得很快的,如果我长到可以面对这件事的时候,我能去找你吗?”昌蒲又问。
“危险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横尸荒野。”仰苍没有直接说不行,但他的话已经昭示了答案。
如果昌蒲想要参与,她至少需要成长到像那时仰苍的修为才行。但那是一件很遥远、很艰难的事情。
昌蒲抿了下嘴唇。
“不会的。”她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不会让你横尸荒野的。”
仰苍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留给她一缕灯焰。自那之后,他们四十五年没有见面、没有消息。
“二十三年前,他留在我这里的一缕灯焰灭了,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来找他。”昌蒲说道。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坦然,好像寻找一个已经四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并一直寻找了二十三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昌蒲别无所长,但有所能,必不推诿。”她取出一张画像,与柳穿鱼手中的那张一样,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太突出的特征。
丁芹忽然感觉到额前神印一动,她看向昌蒲,突兀道:“我能看看你的心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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